青光濛濛,夜色漸漸褪去,噗的一聲,有人熄滅了燈火,也打破了室內的凝滯,知知堂裡圍坐的年輕人們身形移動,從石像活過來。
“我的親孃啊。”楚明輝長長吐口氣,“三次郎竟然是寶璋帝姬。”
旁白有年輕人忍不住看了看外邊,雖然看不到外邊,但他們知道知知堂這邊有官兵把守,張蓮塘過來時還被盤問,牽馬的隨從小廝都被搜查一番.....所謂的搜查是男的解開衣衫來確認是不是真的男人。
“他們要是搜到太監們會怎麼樣?”楚明輝幻想那場面。
以往大家都會笑起來,但這一次年輕人們有些牽強,只有個別兩個扯了扯嘴角。
他們不會搜到太監身上,因爲這是從宮裡發出的命令,而那個人逃亡在外。
“不一定呢。”有人低聲提醒楚明輝,畢竟現在朝廷裡有個寶璋帝姬呢,而自稱是真的寶璋帝姬的薛青正在逃亡被追捕。
怎麼敢說薛青就是寶璋帝姬,那朝廷裡現在那個豈不是假的?誰是朝廷,楚明輝嗎?大言不慚啊。
楚明輝卻沒有絲毫的懼意,道:“三次郎可不說假話。”
張雙桐道:“錯了。”
是啊,錯了,薛青怎麼不說假話?
“不是,我是說,不是郎,是娘。”張雙桐打個哈欠道。
室內凝滯一刻,好吧,三次娘,但三次娘本身就是個假話......
“那怎麼算是假話呢,那是帝姬隱藏身份無奈之舉。”楚明輝道,“其他的她說過什麼假話?從小的事來說,她說蹴鞠能贏,我們蹴鞠就贏了吧?”
那倒也是,年輕人們想起了少年時,少年時啊,都過去了快要四年了,恍若昨日。
“她說我們可以救張攆,治罪廖承,我們後來也都做到了吧?”
那件事啊,年輕人們臉上忍不住浮現笑意,更有幾分激動和得意,那可是他們這輩子最得意的一件事,甚至比過了科舉中了秀才舉人什麼的還得意。
“後來她說要科舉,考狀元,她也考上了吧。”
“不能說她考上狀元是因爲寶璋帝姬的身份,那是真才實學,世人可是親眼驗證的,做不得假。”
這個也的確是,對於薛青的學問,就算沒有醉仙樓做文章,他們也是深信不疑的,她這幾年怎麼讀書,怎麼用功,作詩寫詞,君子試中怎麼過關斬將,他們是一路親眼看着過來的.....
那要這麼說,怪不得薛青這麼厲害,原來是帝姬啊,天子血脈....
這種感覺,一直相伴的小夥伴,變成了女子,又變成了天子血脈......
圍坐的少年們沒有說話,但氣氛變了,說不上來的感覺。
室內有些躁動。
“這種話,在外不要說。”張蓮塘開口道。
這話說的很有意思,在場的年輕人們對視一眼。
“蓮塘哥,你也信薛青是寶璋帝姬了?”楚明輝很乾脆的問道。
所有的視線都凝聚到張蓮塘身上。
張蓮塘也沒有猶豫,道:“我相信的不是她的身份,我相信的是她做的事。”視線看向諸人,“是正確的事。”
身份,和做的事,原來是不同的嗎?
“就如楚明輝所說,我們看到的不是她是誰,而是她這個人。”張蓮塘接着道,“她一直以來做的事,都是正確的事,所以我相信她,有做這件事的理由。”
在座的年輕人們神情若有所思。
“不過,帝姬身份天子血統,不是可以隨意議論的,所以大家說話要注意。”張蓮塘道。
這一點年輕人們都知道,朝廷大事尤其是皇家之事,一旦牽涉就不是一個人的事,是整個家族。
衆人點點頭。
“蓮塘哥放心吧。”
“我們在外不會亂說的。”
大家紛紛說道,但也有聲音不屑拔高。
“得了吧,這種事外邊不說纔怪呢。”
衆人回頭看是張雙桐。
“這不是我們說不說的事,去問問外邊任何一個人,街頭百姓,宋元的女兒是帝姬,還是狀元薛青是帝姬,他們會說信誰?”張雙桐甩着袖子盤坐在桌子上說道,“還用咱們說不說,天下,悠悠之口啊。”
是啊,這件事是瞞不住的,畢竟薛青是在皇城門口當着近千人喊出那句話,就算朝廷嚴令,又能瞞天下人多久?
當年先帝皇后寶璋帝姬突然離世,五位顧命大臣坐鎮,有強權酷吏威懾,又有雷神天罰滿城惡靈的神蹟,饒是如此還私下有各種揣測流傳呢。
現在,人都活着,那可就熱鬧了。
誰能不議論,又有什麼理由阻止議論,爲了阻止議論首先朝廷得把事情講明白啊,既然要講就是可以說嘛。
室內頓時變得熱鬧起來,本就是年輕人,再也忍不住議論,說東說西,想過去念曾經好奇現在。
“三次娘現在什麼樣?”
“穿了女裝嗎?”
“能有什麼樣,當男人的時候就醜,變成女人更難看了。”
“那時候就覺得薛青她瘦瘦小小的不像個男人!”
“你可別說大話了,你一口一個青子哥青子哥,你纔像個女人呢。”
“不要說這個了,薛青她,可是看過我們洗澡的!”
話題越來越不像話,張蓮塘搖搖頭走了出去,站在院子裡,天色已經大亮,裡面熬了一夜的年輕人們沒有人去睡,還在繼續各種說笑,雖然並沒有人說,但張蓮塘知道有一個問題大家都在心裡關切。
薛青現在在哪裡?
或許已經出城了,逃遠了。
此時此刻,她不適合出現,不出現能破局,出現了局面反而就破不下去了......
院門那邊傳來嘈雜聲,有人在說話,有官兵在盤問,片刻之後,兩個小廝拎着筐走進來,一個筐裡是米麪菜肉,一個則是筆墨紙硯等等用品,知知堂是張家供與長安府這些年輕人讀書的地方,供給定時都會送來,這是自第一天就保持的習慣。
小廝們顯然已經被搜查過,衣衫有些凌亂,筐裡的東西也凌亂,二人一面整理一面向內走,看到張蓮塘,一個小廝想到什麼。
“少爺,書店的夥計說,你上次找的文集送來了。”他說道。
張蓮塘神情有些驚訝:“這麼快?”
快嗎?那書店是長安府常家的產業,常家的一個小少爺也在京城,不讀書學做生意,鄉親自然照顧鄉親,以往要什麼也是送來的及時。
或許是說如今京城戒嚴還能這麼快送來吧,誰知道呢,做生意的人總有辦法吧,而且街上也沒有禁止人員走動,畢竟滿京城的人都要吃喝拉撒.....
“給。”小廝利索的翻出一本書遞過來。
張蓮塘接過並沒有立刻打開看,握在手裡繼續看着院內若有所思。
朝廷出事了,門外還有官兵守着,進出都要搜查,哪有心情看書呢,兩個小廝放輕腳步進去了,等再出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到張蓮塘了。
室內張蓮塘翻開了文集,這文集並不厚,一頁一頁翻過直到看到一頁印着一塊小方章,手指撫過停在方章附近的兩個字上。
平安。
“這麼快就送消息來了。”他低聲道,眉頭皺起,“那就是還在城裡啊,怎麼還沒走?”
太危險了。
......
......
又一個夜色降臨的時候,醉仙樓裡恢復了安靜,算下來從秦潭公被抓到寶璋帝姬歸朝,再到黑甲衛入城作亂,薛青大逆奔逃,一件接一件目不暇接的事,閉門不營業已經好些時日了,晝伏夜出的姑娘們作息都被改了。
街上的馬蹄腳步聲依舊不斷。
春曉看着一隊隊官兵舉着火把穿過,遠處不知哪裡傳來嘈雜聲,應該是又有人家被搜查了。
門被拉開,春曉忙回頭看到一個穿着褻衣擡着袖子露出一大截胳膊,手腕上帶了三四個金鐲子的女子走進來,瞬時香氣撲鼻......
“你躲哪裡了?”春曉壓低聲問道,就要關上窗戶。
女子走過來,伸手擋住探身向外看,手放下露出面容,一雙眼流轉看向夜色。
“看什麼看什麼。”春曉幾分惱怒,將她塞回去,窗戶拉上,壓低聲道,“現在家家戶戶都查陌生人,女眷也不放過,你到底什麼時候走?”
薛青靠在窗戶上,道:“急什麼啊。”伸展腰身,慵懶。
春曉一臉嫌棄,道:“你能不能不要瞎學,醜死了。”又道,“這樓裡一天查好幾遍,外邊也是家家戶戶的查,城裡能有多大,那麼多官兵,你就算再厲害,躲來躲去的,總會露出馬腳...”伸手戳薛青的額頭,恨恨,“你要是被抓了害死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薛青隨着她的手晃頭,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吧。”
春曉咬牙:“你不是說王相爺信你的話,你去找他啊,他肯定護你周全,躲在我這裡有什麼用。”
薛青笑道:“現在沒有人能護我周全。”擡手戳春曉的臉,“除了春曉。”
還鬧!春曉惱怒的打掉她的手,要罵兩句,卻莫名的嗓子有些酸澀,只呸了聲。
薛青已經收回手,整容道:“不能去找王相爺,找他,局就破了,就沒得玩了。”又道,“別急,我在等一個人,等到了我就走。”
這時候了還等人?等什麼人?
“他能救你?”春曉忍不住問道。
薛青擡手將窗戶推開一條縫,看着街上的濃濃的夜色,搖搖頭。
“他不會救我的,我也沒想他救我,我就是想看一眼他。”
只是爲了看一眼?這麼危險的時候,玩什麼癡心,莫名其妙啊!
春曉翻個白眼,扭身走開。
薛青沒有走開。
“不是癡,是....”她低聲道,“不服。”
說完又微微一怔,這句話,她也說出來了,她擡手將窗戶推的更開....
.....
.....
馬蹄踏踏車馬粼粼,除了官兵還多了一隊隊儀仗,冬日豔陽下彩旗招展,豔麗炫目。
安靜多日的大街上一瞬間變得喧鬧,到動靜的民衆小心翼翼的探頭,發現雖然街頭巷尾還有官兵駐守,但並沒有阻止他們外出。
出什麼事了?
京城好久沒有看到這麼絢麗的儀仗了,又是在這個時候。
儀仗中行走來一輛更加絢麗的車駕。
臨街的屋宅中有不少人在窺探,待看到這車駕,幾個年長的老人發出一聲驚呼。
“那是太子儀仗啊!”
“哎呀上一次見到的時候幾十年前啊!”
“太子?啊,是帝姬,是寶璋帝姬出行!”
“祭天嗎?”
街上漸漸的涌出很多人,在官兵們圍攔後看着行走的車駕,皇家的車駕珠寶裝飾,能讓圍觀的民衆看到其內坐的着人,雖然影影綽綽看不清。
跟上一次送葬走在御街上不同,這一次的端坐的寶璋帝姬並沒有穿華麗的太子禮服,只是簡單的衣衫。
路人也聽到了出行的目的,拜訪皇寺。
拜訪皇寺,是以學生晚輩的身份,所以不着禮服。
擁簇皇家車駕的文武百官,前有王烈陽陳盛引路,後有閭閻壓陣,浩浩蕩蕩向城外而去。
“先前只聽說秦潭公帶着小皇帝找過皇寺,但從未有如此大的陣仗。”
“那是因爲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找不到擺出陣仗豈不是丟人?”
“寶璋帝姬第一次拜見皇寺就不怕丟人?”
“因爲寶璋帝姬是真的帝姬嘛,皇寺一定會見的。”
伴着越來越嘈雜的議論,寶璋帝姬的車駕駛出了城門,圍觀的百姓並沒有獲准出城,京城還在戒嚴中,只有文武百官可以跨過城門,被城門格擋的百姓很是遺憾,猶豫等着看還是離開,誰知道尋找皇寺要多久....
但大家意外的是,並沒有走出去多遠,就在城門口的一間小廟就是了。
......
......
“殿下。”
迎接走下車駕的宋嬰,一向沉穩的陳盛都忍不住幾分激動,伸手指向這座並不起眼的小廟。
院牆矮小,圍着其內一間小殿,此時廟門上匾額空空。
宋嬰擡頭,整了整衣衫,上前施禮,高聲。
“四大師可在?”
女孩子聲音清亮,下一刻咯吱一聲,破舊的廟門打開了。
“阿彌陀佛。”
佛號低沉,撫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耳邊,天地一瞬間別無雜聲。
所有人的視線看向廟門,一個執法杖,帶佛冠,披袈裟,法相莊嚴的老僧出現在寒冬的日光中,絢麗,刺目......
不遠處城牆上對着廟門這邊駐守的一個小兵擡起頭,遮住半張臉的帽檐下,嘴脣動了動。
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