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京城濃綠中夾雜着燦豔比春夏還要絢爛,正午時分一羣士子沿街而行一面走一面說話,但街邊的人也只是看一眼就收回視線,沒有像以往那般圍着指點。
金殿傳臚跨馬遊街之後,新科已經過去,大家的新鮮也過去了,更何況京城裡如今有更新鮮的事。
“...醫案上確認是這樣記載嗎?先帝沒有病?”
“...秦潭公提請太醫院會診醫案...”
“...結果呢?”
“...結果當然是有的說因病有的說不是病的....”
“...那青霞先生的證據...”
“...這個不太清楚,據說記載了很多人證,朝廷已經派人去尋找上面提到的人了。”
“...原來青霞先生是因爲這個死的啊....”
街邊酒樓茶肆到處都是低聲議論,又一陣急促的馬蹄響,街上的人羣慌亂的躲避,一隊黑衣佩刀人馬沉臉疾馳而過,分開的人羣再次聚攏,對着疾馳的人馬指指點點。
“....是刑部的...”
“...宋元這幾日又忙了...”
行進的士子們邁進了一間會館,將街上的喧囂拋在身後,迎面而來的則是另一種喧囂。
“.....朝考的日子定了,這次是真定了...”
“....也不過是走個過場,以前是,現在更是...”
“....都在關注這件事,無心理會咱們...”
新科進士之後便是分配爲官,按理是當月就要進行,結果先是薛青在金殿舉告秦潭公,爲了避免再出問題朝考推遲,好容易薛狀元安撫下來開始正常交遊,朝考準備,結果又有人吊死在王相爺家告秦潭公,再然後青霞先生之死也被指出是因爲查罪秦潭公.....朝廷又亂了。
“諸位,諸位,薛狀元來了。”
嘈雜中響起一聲喊,會館裡坐着的人們頓時安靜,一個少年邁進來,正是薛青,諸人起身施禮廳內再次嘈雜。
薛青一一還禮,揚聲道:“我已經問清了,吏部朝考安排在三日後,確定不會有誤。”
雖然已經有多多少少的消息得知,但從薛青口中說出後,大家心落定,奇怪,論家世論消息來源論年紀,這少年可都比不得他們中很多人呢。
所以是有才者讓人折服。
“大家好好歇息。”廳內的少年接着說道,神情平靜眼神清明,“不要被其他的事紛擾,考個好成績好名次。”
朝考這個嘛基本是不會與殿試名次有太大差別,就是走個過場,當然這種吉言沒必要不接受,不過所謂其他的事....
“薛狀元,當時你在殿上指罪秦潭公的時候說沒有證據但你知道。”一個士子站起來道,“青霞先生真是因爲查秦潭公弒君被害的嗎?”
這話問的真是赤裸裸,無疑是要薛青表態認不認秦潭公弒君,大堂裡安靜下來,視線看向薛青,有不少人皺眉。
“這件事還是不要說了。”一個年長的士子道,“薛狀元可以輕鬆些,翰林院是必然要入的。”岔開話題。
薛青是狀元不論考的如何都是要進翰林院的,直接成爲六品觀政,前程無憂,雖然在金殿上得罪秦潭公,讀書人金貴又是爲師尊請命,再加上王相爺陳相爺等人文官必然相護,秦潭公也不能壞了他的前程,但弒君的罪名可就不一樣了,將來罪名不成立,秦潭公可以直接治薛青污衊以及辱君大罪,那可沒人能保他了,前程就完了。
雖然一開始對這君子試出身的薛青多有不滿質疑,會試後醉仙樓一人做九篇文足以讓大家折服了,那是實打實的才學,無可否認質疑,再加上金殿上舍棄前程爲先生求公道,這樣一個有才有德的年輕人,還是希望他能前程遠大。
廳內諸人都領會到這個意思,最初問話的那位也不再開口,薛青倒是一笑,道:“我這些天沒有準備考試,不瞞大家說也是在忙秦潭公弒君罪控的事。”
竟然要主動說,有士子忍不住再次開口喚了聲薛少爺試圖制止。
薛青擺手,道:“我怎會在意這個,如果無公道,要前程何用,我的確知道青霞先生是在查秦潭公的事,但具體查什麼並不知道,先生也從不跟我談起,但福伯是跟隨先生幾十年的老僕,這件事他既然說了,我一定要查問清楚的。”
諸人點點頭,這種想法是情理之中,可以理解的。
薛青對他們拱手:“得知朝考日期特來告之大家,我還有些事要忙就先去了。”
諸生們道謝起身施禮,目送薛青離開,看着那少年騎馬急匆匆而去,神情感嘆,原本少年狀元該是輕鬆風光無限,這薛青偏偏如此辛苦又前途未卜。
“天將降大任也。”一個進士沉聲道,“能與此等俊才同科,是我等之幸。”
會館裡諸生應和點頭,再次響起熱鬧的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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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長潤糯的酒水傾倒在杯子裡,盪漾清香撲鼻。
薛青嗅了嗅,有一隻手伸來將酒杯端走。
四褐先生將酒一飲而盡,背手俯瞰躺在搖椅上的少年,少年穿着家常青袍,不繫腰帶,鬆鬆垮垮,翹着腿,腳上掛着半邊鞋子晃晃悠悠...
“嘖嘖嘖。”四褐先生咂嘴,“奔勞的辛苦的不易的令人敬佩的薛狀元啊。”
薛青半眯着眼伸手重新又倒了杯酒,懶洋洋道:“先生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讓你盯着外邊嗎?”
四褐先生惱怒道:“晚上讓我去窺探,白天讓我盯着人馬動靜,還讓不讓人歇息了?就是騾子也不能這麼用吧?”
薛青道:“先生啊,現在不正趕上緊要關頭。”
四褐先生圍着搖椅轉了一圈,看到散落在一旁小桌子上的畫本,頓時羞惱:“說過多少次了不許亂翻我的書。”抓起揮動敲打薛青的頭,“緊要關頭?你怎麼閒着?”
薛青擡手護着頭,道:“我這不是準備着呢嘛!”
四褐先生一怔道:“準備着什麼?”
薛青道:“準備着當皇帝或者跑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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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竹椅嘎吱響,薛青被拎起來扔到一邊,四褐先生一臉惱怒的坐在椅子上。
薛青將手攤在他眼前。
“我沒說錯啊,我該做的都做了,先生你扳着手指算一算,我做了多少事了。”
“讓我讀書我讀書了,讓我科舉我科舉了,讓我去地宮我去了,讓我進京我進京了,讓會試鬧事也鬧了。”
“現在他們要的都有了,那接下來的事就是他們的了。”
讓她做的她都做了,不讓她做的她做了也不少了,四褐先生皺眉道:“跑路是怎麼回事?”
薛青道:“當皇帝斷人財路這種事當然危險了,人肯定要捨命相搏,有贏有輸,贏了當皇帝,輸了難道等死啊,當然是跑啊。”
四褐先生從搖椅上起來,擡手打她的頭:“斷人財路,斷人財路,那是你的路,你的路,你還跑,跑,還不捨命相搏。”
薛青抱頭避讓,道:“舍啊舍啊,所以讓先生你在外邊好好盯着,免得一個不小心咱們兩個就丟了性命,你可快去吧,這明裡暗裡不知道多少動作了圖窮匕見了就要。”
那倒也是,現在看起來還在扯皮對質,其實私下都開始收網了,四褐先生甩袖向外走去,又回過神回頭瞪眼道:“丟性命也是你丟,管我什麼事。”
薛青道:“先生可知道師生是九族外的第十族,也是會被株連的。”
四褐先生沒有瞪眼反而樂了:“我現在不是你先生了啊,我們是合作。”
薛青含笑道:“合作啊,那就是同黨了。”伸出手,“同甘共苦同甘共苦啊。”
四褐先生呸了聲甩袖走了出去。
薛青搖搖頭,再次躺回搖椅上,斟酒,眯眼,慢飲,現在的確是不需要她做什麼了啊,想來陳盛他們也不希望她再做什麼。
難得偷個閒。
要不要去醉仙樓聽個曲兒看個跳舞?薛青順手將桌子上扔着的畫本拿過來蓋在臉上,睡去。
......
......
這幾日的朝會持續的時間很長,但小皇帝並沒能像以前那樣睡覺,因爲吵鬧實在是太兇了,他只能看着朝堂,朝堂上多了陌生的面孔,但不像那一次有很多年輕人,幾乎都是年長的,而且他們說的事也是十年前的,那時候他還沒出生呢,更聽不懂了。
小皇帝在龍椅上扭動,反正他們吵的很認真也沒有人注意自己,而且秦潭公王相爺陳盛他們也不在,身邊的太監也似乎心事重重沒有喝止他。
不知道他們愁的是什麼,都過去那麼多年的事,小皇帝將腿輕輕的晃動。
陳盛揣着手邁進一間值房。
“王相爺啊,有件事要麻煩你了。”他說道。
王烈陽的屋子裡坐着七八人,神情驚訝的看着走進來的陳盛,兩個相爺只在朝堂上相見,私下從不見的,這間屋子陳盛這是第一次進來吧。
王烈陽擺擺手,諸人退了出去,門被從外帶上。
“文長啊,都過去這麼多年的事了,你真要再拿出來嗎?”王烈陽先開口道。
陳盛在他一旁坐下,道:“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也是該拿出來的時候了。”輕嘆一口氣,“思霖兄,我們都老了,等不得了。”
王烈陽手扶着几案輕輕的敲了敲,道:“你到底爲了什麼?”
陳盛道:“當然是爲了先帝。”
王烈陽笑了笑,道:“先前怎麼不爲了先帝?”
陳盛道:“先前也是爲了先帝,爲了江山社稷皇道正統,如今皇道已穩,是時候清正了。”又笑了笑,“思霖兄,此時天時地利人和,錯過了,就沒有機會了。”
王烈陽審視他一刻,斟茶,道:“你要調動多少兵馬?”
陳盛道:“兵馬調動多少你說了算,我請你幫忙的是,壓下秦潭公的人馬調動,外邊你幫我穩住,內裡我不用你出面。”
王烈陽將茶推過來,輕嘆一口氣,道:“怕是要亂啊。”
陳盛道:“亂一時總好過亂一世。”接過茶沒有絲毫的遲疑一飲而盡,神情又微微一怔,“這還是當年先帝最喜歡的茶。”
王烈陽道:“是啊,先帝招待以及贈人的都是自己喜歡的,其實一開始我還喝不慣,喝多了就戒不掉了。”
陳盛默然飲茶似乎追憶。
王烈陽看向他,道:“陳盛,你是真確信先帝先後帝姬都是他做的嗎?”
陳盛擡頭看着他,道:“是,我相信,毫不懷疑。”
王烈陽點點頭,道:“好,我等着看你的證據。”
陳盛放下茶杯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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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等候的諸人涌入。
“相爺,真要幫他?”一人低聲問道,“現在相爺您至關重要,您幫誰,誰就會佔據上風啊。”
王烈陽道:“坐山觀虎鬥,現在不太合適了,陳盛是鐵了心,而且這幾年竟然弄到了這麼多人證物證,他們兩個必須分出一個勝負一個去留了。”
屋中幾人皺眉:“陳盛留在朝堂,與咱們來說似乎沒什麼可喜的。”一山不容二虎,還是個文臣。
王烈陽斟茶,看着清冽的茶水,道:“朝臣嘛咱們喜不喜的有什麼。”擡頭看諸人,“皇帝不喜就好。”
皇帝不喜。
先帝是皇帝的親父,秦潭公是皇帝的親舅,太后是秦潭公的親妹,秦潭公被定罪弒君,皇帝當爲父親報仇,但皇帝就會因此感激陳盛嗎?
那可不一定。
所以除掉了秦潭公,陳盛在朝堂暫時會得名得利,但並不會長遠,隨着小皇帝一天天長大。
諸人對視一眼明白了,臉上浮現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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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爺,王相爺還是不肯出力。”
走在皇宮的甬路上,石慶堂跟上低聲道。
“如果告訴他帝姬尚在,或許會讓他義無反顧吧。”
陳盛揣着手看向前方搖頭:“的確會讓他義無反顧,反到秦潭公那邊去,因爲這對他就沒有了利益,如果他真是爲先帝清正的人,哪裡還用我現在去求他,這麼多證據擺出來了,他依舊無動於衷。”
石慶堂嘆口氣,又肅容道:“我們也並不指望他出力,不作怪作對就好。”
陳盛點頭道:“告訴方奇,兵馬人手可以調動了。”
石慶堂應聲是,停步落後,然後向另一個方向而去。
皇城奔走的人影越來越多,京城向外四面八方駛出的人馬也越來越多,如同織網一般在無邊無際的天空下擴散。
遙遠的晴空下,中秋的西北金黃一片。
金黃之中有寒光如流星般劃過,那是一隻接一隻的羽箭,帶着破空的呼嘯扎入靶子的紅心中。
“郭子安!全中!”
有粗狂嘶啞的聲音響起,旋即四周呼喝聲一片。
在靶子的另一方,有黑馬疾馳而來,臨近,勒馬,鎧甲下露出少年黑紅的臉膛,臉膛上散開笑意,將手中的重弩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