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這一頭的大先生和夫人倒是沒有這樣悠哉歡喜的模樣兒。
孩子不是沒有出過門,十幾天說多也不算多;只是這一步出去了,就是再也邁不回來了。
大先生沒什麼都沒和夫人說,對於孩子離京的事隻字不提;奇怪的是,夫人也不問,兩人如常沒有半點兒不對。
只是寢不安眠,食之無味,眉目緊鎖的樣子卻是怎麼也裝不下去的。
先生坐在書房裡看書,視線停在一頁上已經有大半個時辰沒有動過了。
夫人推開書房大門的動靜並不小,但他“全神貫注”得沒有發覺半分。夫人走近裡間兒,繞過桌案,站在他身邊兒輕輕嘆了口氣。
書上倒影加深,大先生一晃神,擡起頭這才發現了身邊兒的夫人;看她皺着眉頭,難得的愁思深重。
“怎麼了?”先生嘴角微挑,拉着夫人坐下,道:“怎麼還不去休息?”
這會兒夜深,她一向看重睡眠的,一日睡得不足,便神思疲倦,整個人懨懨的。
“你不也沒睡。”夫人說笑着,但語氣裡卻提不起勁兒來。
先生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知如何應答,兩人對坐無言;他本也不想多說什麼,怕她擔心也不願她心裡難過。
夫人嘆了口氣,道:“你既然…既然讓大林去了,就相信他吧。”
先生擡眼,對上夫人的目光,有些模糊的視線:“你知道了…”
“我的孩子,還能瞞住我?”夫人一樂,像是笑話他低估了自己;後來嘴角的笑容又慢慢地淡了下去,神色恍惚回憶着什麼,道:“當年他從嘉陵關回來得時候,整個人像是失了魂兒一樣的消沉,睡夢裡都在念叨着崽兒,我就知道早晚有這一天的。”
先生看着她,道:“你也覺得我錯了?”
夫人笑着:“你要是錯了,我纔不來看你呢!大半夜的,不睡覺。”
到底是多年夫妻,一下兒就說到了心坎裡,逗樂了先生。
夫人繼續道:“那時候孩子都太小,如今長大了就讓他們自己決定吧。”
先生垂眸,沉默。
“你那時候讓崽兒離開盛京,不也是擔心大林不懂事會害了他們自個兒嗎?”夫人淺笑安然,雖然有些無奈但更多的卻是理解,道:“可出了這麼多事,難道還不夠嗎?他們哪裡是不懂事,只是咱們不相信而已;元宵節那天,崽兒落水那會兒,大林那模樣還不清楚嗎?傷害他們的不是你說的什麼荊棘塞途,是咱們啊。”
是咱們啊,是咱們害了孩子。
是咱們,自以爲是地想把他們往所謂正確又安穩的道路上逼。
對孩子們來說,咱們比那些“荊棘”更傷人,更刺心啊。
先生終於是擡起了頭,深深吐了一口氣,對着夫人笑了。——這才明白,不是來替孩子們說話,是來勸他寬心的。
見他這副神色,夫人的心啊這纔算是放下了;拍了拍先生的手,道:“也沒什麼,都是咱們的孩子,一輩子都能在一塊兒。”
“嗯。”先生並不多話,只是含笑握住了夫人的手。
先生是個有學問的人,寫文章論道理是一流,這天下學子沒有不敬佩的。但有時這人心裡頭的難處哪裡是古籍名著能說清的。
哪裡是心疼孩子,只是心疼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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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有感情,很多道理解釋不清的事,在感情裡都不值一提。
就比如楊九當年毅然決然赴西北;
就比如少爺當年披風戴雪向嘉陵;
就比如陶陽當年竹林深處撫姓名;
又比如老秦如今心甘情願試湯藥。
都是一樣的年少無知,奮不顧身,但也確實真誠率真,隨心而活。
人人都曾經是少年,也曾經一腔熱血送青春,但不是人人都能被珍重而不被辜負,更不是人人都擁有懷抱摯愛的運氣。
或許有些人不必等你轉身,就先走了。
想想堂主當年敬過往雲煙的一杯醒酒茶,纔是最真實的模樣兒。有些人走到你生命裡,就是爲了請你喝杯茶而已,你卻爲了這杯茶,又哭又笑。
但你去問問,卻從沒有人後悔過。
人來這世上,烈酒清茶各一份兒,纔算是不負此生啊。
一個人孤零零地來,還得一個人孤零零地走,或許歸程並不如來時的路一樣使你滿心歡喜,但這一遭,你懷抱記憶便是心有所依。愛與被愛都是幸運的,因爲你活過,在青澀年華里。
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只怕是,君不知我心,一人單相思。
那天,秦霄賢一身黑衣,碎髮垂鬢,蒼白卻俊朗的模樣,玉溪一直都記得。
還有他紅着眼,掛着笑,歪着腦袋對她說:“沒有那晚見到你時,那麼疼。”
本是讓人歡喜的話,她卻哭了好長時間,沒有往日半點冷靜大氣的模樣。
哪裡有什麼不動聲色,不言於表的得體;也並不是誰的做得不夠好,只因爲不是那個人而已。
“有些人就像一塊青石,但你喜歡了,青石也變得光芒萬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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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霄賢捧着她的臉,指腹在她脣角摩挲着;這滿臉的眼淚都心疼不過來了,脣角還咬出了血,多疼啊。
玉溪向前一步,小臉就埋在了他胸口處,雙手環在他腰際,道:“以後,天天給我摘桐花,好不好。”
你不在,桐花都不香了。
“好。”他答應着,兩手卻拉開了她的雙臂,心裡難過的直想抽泣。
玉溪看着他。
“你從不欠我什麼。”他說的時候帶着真誠,心口酸意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什麼都不用做,都是我願意的。”
我喜歡你,不是爲了讓你心疼我。
玉溪怔愣在了原地,似乎沒有想到,她一句喜歡別人的戲言,成了他心裡的一道傷口。
她慌亂,她無措,她想解釋,可最後都在眼前那一抹苦笑裡堵住了喉嚨。
“去吧,孟哥在七堂。”他說。
要不是他滿眼通紅,連眉心都抑制不住地皺了起來,玉溪簡直要信了他這溫潤如玉的淺笑。
心口一顫一顫地疼着,她下意識地又咬着脣角,看着眼前這個明明目似朗星、皎若明月卻總是妄自菲薄、顧影自憐的大傻子。
你明明就很好,爲什麼不信自己。
咬出了血印的脣再來一回,便是破口流血了。他着急忙慌地擡手拭去,捧着那小臉,一遍遍哄着要她鬆口。
這傷,疼的不是自己,分明是他啊。
玉溪一側首,別開了臉,一把打下他慌亂無措的手;上前一步,抓住他衣襟,墊腳前傾,親上了他。
秦霄賢整個身子一僵,猶如那桐木一般動彈不得,垂眸看見的就是她帶淚的眼睫一顫一顫的在自個兒眼下。
血腥味兒瀰漫在兩人脣齒之間,微苦,甚甜。
半晌,她睜開了眼眸,朱脣相依,微微退離了些,貼着他的鼻翼,柔聲道:“我喜歡你,一直是,從沒變過。”
對於一個孤獨了很久的人來說,答案永遠比解釋來得更加重要。
感受着她的氣息打在脣角,她的話音打在心裡,他閉了閉眼試圖讓自己清醒。
一擡手,環在她腰際,將她抱得雙腿離地,正好朱脣相印。
要什麼理智,理智有桐花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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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妄自菲薄,只是遇見了你,就變得不信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