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幽天池主殿之上,張衍高坐玉榻,善淵觀觀主馬守相坐於下首,神態恭謹。
張衍雖爲下院掌院,可離山尋道之後,下院之事就全數丟給了馬守相等三個老道了。
只是一晃眼間,自張衍得繼三觀之主,過去已是七十載歲月,這幾名觀主只得明氣一重境,並非他這般壽元悠長之輩,其中泰安觀執掌甄守中,與那德修觀執掌賀守玄已是先後辭世故去,唯有馬守相一人還守在下院。
不得張衍之命,馬守相也不敢隨意換了人來,此次聽得張衍回山,便急忙來相見。
馬守相顫巍巍打了一個道揖,道:“掌院,老朽年歲已大,近來氣力越衰減,恐難以再爲掌院分憂,還需另擇賢明纔是。”
張衍看他相貌,已是滿臉皺紋,雙目渾濁黯淡,齒落髮禿,露在袍服外的頸項與手背也是鬆弛乾枯,蒼老不堪,哪裡還有當日精神矍鑠,似那神仙中人的風采?這番話並非胡言。
不過看其眼神之中,稍帶一絲緊張,念頭轉了轉,便知這老道並不是真心想去位走人,而是怕自己嫌他年老,另換他人,是以先一步提了出來,也算是以退爲進。
張衍不覺一笑,溫言和語說道:“馬觀主,這數十載來你盡心竭力打理下院,據我所知,諸事無不妥帖,我又何必再去託付他人?此事不要提了,這下院之事麼,還要勞動你多多煩心。”
馬守相初時還很是緊張,因仗着張衍之勢,便是後者不在山門這段時日內,下院之中還是無人敢於違逆於他。
那些平日裡趾高氣昂的世家弟子,不得不在他手中服低拿小,這等滋味委實美妙。
張衍回山之後,他最怕其一句話就讓他去九城中等死,現下聽了此言,頓覺幾分輕鬆,精神也是旺盛了幾分,起身一禮,大聲言道:“既是掌院關照,老道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下院諸事,必不致有誤!”
張衍頜首微笑,馬守相似是想到什麼,從袖中取出幾本小冊,恭恭敬敬送到案前,道:“下院弟子名冊,皆在此處,當年掌院所定規矩,並未壞得半分。”
張衍早在預料之中,雖是這些年他不在下院中,但當年所定條規乃是秉承師徒一脈之意,自然無人敢冒頭違犯。
他拿起隨意翻看一遍,就放在手邊了,這時見馬守相小心看了自己一眼,不覺一笑,道:“馬觀主還有何事,不妨明言。”
馬守相連忙拱手,道:“其實只是一樁小事,可因事涉掌院,不得不稟。”
竟與自己有關?張衍來了好奇之心,道:“你且說來。”
馬守相道:“約是半年前,有一名少年郎上山求道,並似他這等人,下院之中足有數百,可其修行之速委實不可思議,不過數月間,就練得凝元一重,老朽因他資質不凡,本有提攜此人之心,只是喚來查驗之時,卻發現此人身上有股淡淡妖氣,細問之下,才知此人生父,乃是一名妖修。”
他重重一嘆,道:“我溟滄派開派以來,門中雖也有過妖修,但多是寄於各島各府門下,卻從未有過妖魔之輩成爲真傳弟子的,老朽本想驅趕了就是,可誰曾想,他突然說出掌院之名,言稱他家先祖與掌院有舊,因那時掌院不曾回山,我等不敢擅自做主,只是留其在下院,並未曾錄入譜牒之中。”
其實他本可將這弟子送來昭幽天池,只是如今魔宗弟子遍佈天下,多有混入玄門中的行徑,他唯恐有有失,因此並不貿然而動,等到張衍回來方來稟告。
張衍想了一想,問道:“這人叫做什麼?”
馬守相道:“此人自稱韓佐成。”
“姓韓?”
張衍心中一動,倒是記起來了。
當年他的確曾答應一門韓氏小族,以兩甲子爲期,收其一名弟子入門,後來還特意請盧媚娘走了一回。
此人能說出自己之名,當是韓氏後人無疑,只是爲何會落個半人半妖?而且爲何不是盧媚娘引入府中?反而去了下院?
這事透着幾分蹊蹺。
張衍細思了一會兒,手拿起磬槌,從左手過來自四塊碧玉磬上輕輕一敲,不一會兒,汪采薇就到了殿上,跪拜在地,道:“徒兒見過恩師。”
張衍一指馬守相,道:“你隨馬觀主前去,看住了一人,設法弄清其來歷,也不要讓其有失,可明白了麼?”
汪采薇正容道:“徒兒知曉了。”
就在這時,卻忽聞一聲清吟,張衍擡眼看去,一柄金光閃爍的嘯澤金劍飛入殿中。
他一招手,就拿了過來,立刻認出此物是自丹鼎院而來,思忖道:“原來是周師兄相召,算來也許久未去拜會,也該去行走一回了。”
周崇舉若是無事,不會主動來尋他,因此他也不耽擱,幾句言語屏退二人之後,便擺袖而動,轉開陣門,自洞府之中飛了出來,乘起一陣清風,往丹鼎院而去。
過不了一炷香的功夫,他已是到了院中湖泊上方。
周崇舉早早在魚船之外等候,眉宇隱現凝重之色。
張衍一挑眉,緩緩按下雲頭,落在舟上,稽首道:“小弟遲來,有勞師兄久候。”
周崇舉原是在沉思着什麼,忽見張衍到來,正要開口說話,可擡頭一瞧,卻是突然頓住,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以他之修爲,自是能看出張衍今時今日的修爲,過了一會兒,他神情略顯激動,一把抓住張衍手腕,驚喜道:“師弟,你可是已練就元嬰了麼?”
張衍微微一笑,心意一動,頂上就有一團罡雲飛騰而起,頓感這處魚樓也是微微搖晃。
這是腳下負舟大魚感受了罡氣宣泄,才微有異動。索性它與周崇舉相處久了,倒也不怎麼驚慌,只片刻就安穩下來。
周崇舉歡喜盈胸,忽然大笑道:“師弟,吾自入門之後,無不日思夜想,如何報卻大仇,今日得睹師弟百尺之竿,更近一步,想來離爲兄除卻心中執念,已是爲時不晚了。”
他本以爲以自己壽數,未必能撐到張衍覆滅周族的那一日,可眼下卻是看到了幾分希望。
張衍搖頭道:“師兄,小弟如今方纔步入元嬰境中,頂上才得一團罡雲,要說對付周家,恐是時日還長。”
周崇舉卻很是樂觀,撫須笑道:“師弟何必過謙,你修道不過百載,已有眼下成就,不說溟滄派中也是少有人及,就是爲兄當年在周族之中,自問資質無人可比,也用了一百三十餘載方能成就元嬰,卻是還不及師弟你啊。”
張衍甚少聽周崇舉說起其先前之事,這時聞得這位周師兄跨入元嬰境界,竟只用一百三十餘年,不覺大爲驚佩。
隨即他又頗覺可惜,如不是周崇舉被人設計壞了根基,這三百餘年過去,怕也有望成就洞天了。
其對周族如此痛恨,也不是沒有來由的。
周崇舉神情振奮,引張衍往裡間來坐,兩人坐定之後,他才慢慢平復心神,出言問道:“師弟,聽聞你也收到那浣江夜宴的請柬了?”
張衍點了點頭,道:“不錯,師兄可有什麼建言?”
周崇舉哼了一聲,道:“宴無好宴,不外是彰威顯勢罷了,師弟若是隻化丹境界,那還是不去爲好,可如今麼……”冷冷笑了一聲,“只要不讓某些人太過下不來臺就是了。”
他知張衍習得太玄真光,自是對其滿懷信心。
張衍一笑,道:“師兄急着召小弟來見,便是爲此事麼?”
周崇舉搖了搖頭,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此次十六派鬥劍,實是兇險萬分,尤其那一物事,需自極天之上拿取,原先爲兄是想奉勸你不去是爲上策,不過師弟你既是已踏入元嬰境中,那爲兄反而還盼你去得,如是師弟有什麼想要爲兄相助,儘管說來。”
張衍暗暗點頭,原是如此,周崇舉也是一片好心,是怕他不自量力,誤了性命,他想了一想,忽然問道:“師兄可知,那物事究竟爲何?”
周崇舉原是周族嫡系弟子,對一些秘聞也是知曉的。
他躊躇了一會兒,似在想些什麼,半晌之後,便沉聲言道:“先前此事之所以不願意告知於師弟,是你知曉也是無用,徒然亂了道心,如今師弟既是要往法會去,倒是可以說個明白了。”
他嘴脣翕動,以傳音之法輕聲將那物來歷說了一遍,最後又提醒道:“此物一至,但凡前去鬥劍之人,哪怕道行不濟,不能去得極天之上,只要道心澄澈,或也能得幾分好處,是以屆時鬥劍之人,恐遠不止我東華洲十六派,海外他洲修士不定也會攜弟子前來,你需得留神幾分。”
張衍聽得那物來頭時,目光不斷閃動,胸中也似翻江倒海一般,許多才平息下來。
他立定思索有時,沉聲道:“此物果然關乎我玄門今後氣運,實是諸派欲得之物,若是此次不往,怕是千數年後,也等不來這般機會了,這鬥劍法會,絕然不能錯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