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宋國之路,深藏於山腹之中,商隊過得一片鬱鬱蔥蔥的古木林後,便在識途頭馬引領之下,入得一處穴壁,此間孔洞勾連,千溝萬徑,如無熟識之人領路,甚難找到正確路徑。
馬隊沿着曲徑緩坡行走,此時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男子皆是批上蓑衣,手扶斗笠,商隊女眷少數入車躲避,許多則是撐起了繪有花鳥魚蟲圖案的油紙傘,青竹傘架下,是一幅幅色彩鮮亮明麗的錦緞裙袍,隨着步履搖擺,霎時香豔好看。
馬隊之中有一駕八馬大車,此刻忽然掀開簾布,魚鼓真靈從中探出頭來,自前排看到後排,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擠眉弄眼,還引得幾名女子咯咯發笑。
張衍微微搖頭,那王夫人本是給他二人各自單獨準備了一座車駕,不過這些天來,這魚鼓真靈凡是遇見美貌女眷,就要上去攀談調笑幾句,偏偏他還是一副好相貌,引得不少女子春心萌動,更還有一名已嫁作人婦的女子送來了竹書香箴。
張衍這時才知爲何秦掌門不放這法寶出來,是以把拘在身側,不令其招惹是非。
索性這車廂極爲寬大,足以坐下五六人,其內佈置也是舒適精巧,金銀器皿,漱洗用具樣樣不缺,車廂壁旁置有一隻金絲籠,其內養有辟邪報時的金雞,每日都有專人餵養。
由這些細微小處可以見得,說中柱洲乃是九洲最爲富庶之地,果然不假。
魚鼓真靈又看了一會兒,便覺無趣,退回了車廂內,懶洋洋地靠在厚實軟墊上。
他整日裡酒不離手,取了酒壺過來,倒了一口甘醇美酒下去,砸吧砸吧嘴,突然轉首道:“山河童子,難怪你說這中柱神洲乃是富貴溫柔鄉,煙柳繁華地,只看那些華美衣飾,便不是東華洲尋常百姓置辦得起的。”
中柱神州自古便少有人能飛昇成道,衆多修士自知大道難期,因此都以添壽享福爲樂。
此洲王侯將相,皆是以金珠美玉,修道外物來大肆籠絡修道人,諸如齊,宋、衛這等國力強盛之地,每年俱要調集百萬民夫,劈山鑿石,伐林開道,在險山絕崖上修廟建觀,供奉香火。
似別處這般濫用民力,早就是哀鴻遍野,民怨沸騰了,可此地土地肥沃,物產豐饒,又少起刀兵,因此支撐得起如此大的消耗。
商隊一路過來時,已是見得數座修飾得美輪美奐,雕樑畫棟的廟觀,每已臨近時,便從中傳來陣陣絲竹琴音,鐘磬悠悠鳴響,聽得人樂而忘憂。
似這等膏腴之地,卻最易消磨人心意志,修道人也是如王孫公子一般,整日日錦衣玉袍,車馬出行,擁美聽曲,豪奢非常,多是深陷紅塵迷網,不可自拔了。
張衍聽得魚鼓真靈話,似乎其也曾去過不少地界,想到還不知其來歷,便開口問道:“還不曾請教,師叔當日是跟隨的哪一位祖師?”
魚鼓真靈把酒壺放下,起了衣袖擦了擦嘴角,嘿嘿一笑,得意洋洋道:“師侄你聽好了,我乃是三代掌門元中子所煉,自生得真識之後,又經兩代掌門反覆祭煉,最後到了如今秦掌門手中,方纔生出真靈來。”
張衍雙眉一揚,不覺訝然,想不到這英節魚鼓居然來頭這麼大?
他也曾聽周崇舉說過,溟滄派開派祖師乃是太冥真人,但他並非九洲之人,乃是自天外而來,立了溟滄派後,只百餘年便不知所蹤,二代掌門,乃是他原先隨侍童兒,如今門中陳氏之祖。
而這位三代掌門元中子,他方是太冥真人正經收錄的大徒兒,真正奠定溟滄派根基之人,亦是歷代破界飛昇的祖師之一。
這麼一算,這英節魚鼓已經先後經過了四代掌門之手,資質之老,遠超他的想象,只是卻不知,歷代掌門祭煉這麼一件不能用來殺伐爭鬥的法寶,究竟爲得是什麼?
張衍心底不信他們沒有目的,只是以他如今修爲,還無從知曉其中隱秘。
就在這時,聽得外間有人喊道:“雨停了。”
張衍也不欲在車廂內久坐,下得車來。
微雨過後,輕帶溼意,壑道中氣機流暢,暖風拂過,空靈幽谷之中傳來蟲唱鳥鳴之聲。
此刻已不知深入山腹多少,耳邊隱隱聽聞清泉流水之音,石上青苔漉漉,拐角轉道之處。因雨霧方散,還有五光十色,幻彩斑斕的熠熠明光閃爍。
又往前行半個時辰,到了一片開闊地,見看着一處光滑平整的巍峨石壁,其中鑿出了一個個壁龕,足足擺放了千餘座石像。
當中有一尊石像尤爲高大,其藏身在龕壁之中,雕琢精細,面目栩栩如生,宛如真人。
張衍注意到,此處雖無禁制陣法,但石像並無半點殘枝斷葉,便連一些陰暗角落裡,也是不見污穢,顯是時常有人擦拭掃灑。
這時馬隊一陣騷動,不少人離了隊伍,紛紛跑向前去,跪下來焚燒禱告,頂禮膜拜,看那模樣,甚是虔誠。
張衍一招手,把那裘管事喚來身側,指着問道:“此是祭祀的是哪一位真人?”
裘管事一拱手,正容道:“回仙師的話,此是列玄教祖師翼崖上人。”
裘管事又指着周圍言道:“昔年翼崖上人來此修行,一眼便看中了這處山水,就在這裡修行五百餘載,最後窺破玄機,成仙得道,當初此地妖魔橫行,他與弟子護佑一方生靈,百姓感激,是以後來鑿像祭拜,如今我宋國邯京之中,還有一座翼崖觀,香火鼎盛,極是靈驗,此也是道門神仙,道長不妨上去參拜一二。”
魚鼓真靈撇了撇嘴,道:“什麼神仙,中柱洲哪曾有過飛昇之人,若是按壽數算,他叫我爺爺還嫌他小。”
裘管事嚇了一跳,道:“這位道長,這話這裡說說便還罷了,若是去了邯京,萬萬不可褻瀆了這位仙人,宋國境內,多是這位仙長的信徒門人。”
他又左右看了看,將聲音又壓低了一點,道:“便是馬隊中的車駕護衛,也有不少是出自列玄教的弟子。”
張衍這時看到一些信徒拿出一本書冊來,喃喃唸誦,便指着道:“那是何書?”
裘管事一看,道:“此是那當日翼崖上人手書的一本《道經》。”
“道經?”
張衍眉毛一挑,天下修道者何其多,但直接以“道經”二字來對自己著述冠以稱呼,便是古往今來那些大能修士也不敢做得,便道:“拿來我看。”
裘管事忙去取來,交到張衍手中。
張衍拿過來看了幾眼,微微一笑,隨手遞給了魚鼓真靈。
魚鼓真靈也是翻看了幾眼,嗤笑連聲,譏嘲道:“我當如何了得,原來是抄錄了百多本道冊的大雜燴,騙騙愚夫愚婦罷了。”
裘管事驚得臉色蒼白,連忙看看四周,見並無人聽見,這才把懸着的心放下。
張衍負手道:“翼崖上人能做到一派祖師,當不至這般淺薄,亦不會如此狂妄,不定是後人託名僞造。”
魚鼓真靈贊同道:“八成是了。”
翼崖上人信徒的確不少,只張衍所見,這商隊之中,就有大半來此奉上香火。
祭拜了有一個時辰,馬隊方纔重新上道,只是才行不遠,前方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馬隊停了下來,這立刻驚動了後方的王夫人,她帶着兩個婢女下了車駕,找來一名護衛問:“出了何事”
那名護衛惶然道:“前方崖上索道不知何故已然斷開,沒有去路了。”
王夫人柳眉一皺,道:“帶我去看。”
護衛忙前面領路,行走了不出兩百步,就見前方懸崖之上,原先以鐵鏈相連的索道已是斷開,依稀能望見對面山崖,這下方是萬丈溝壑,除非凌空虛渡,否則絕無可能過去。
王夫人極是膽大在,在崖邊站了一會兒,突然道:“尋幾個人,把那鐵鏈拖上來。”
不多時,便來了數十人,把鐵鏈拽了上來。
王夫人走上前,仔細看了看那斷開豁口,見斷處齊整,顯是被神兵利刃所斬,立時知曉是有人故意爲之。
但她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關照諸人把鐵鏈放下,又回往車隊,這時見那吳管事也是拄着柺杖匆匆趕來,氣喘吁吁道:“夫人,聽聞鐵鏈斷了?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啊。”,王夫人嘆了一聲,道:“或許是山中妖孽所爲,如今卻是難了,妾身見識淺薄,老管事見多識廣,又熟知山中路途,不知可有他途去往上京?”
吳管事摸了摸鬍鬚,想了一想,道:“若是此路不通,則需繞路而行,抄小徑出窪谷,便能上得大陸,只是窪谷之中自前年來了一位至空道人,收了幾個徒兒,又擄來千數個民夫,在那處起了一座道觀,往日裡收些買路錢,聽聞其門人弟子心黑手狠,至少索取七成,如是朝那處走……”
王夫人斷然道:“錢財舍了可以再賺,貨物必須運到,若惹得道宮不滿,我等遭難不說,還要連累子女族親。”
吳管事只是連聲嘆息,嘴中不停道:“天數,天數啊。”
王夫人回返車駕,入了車廂後,她神色中一片凝重。
自夫婿公公相繼病逝後,她尚是頭次帶領商隊來此,但事先也打聽得清楚,通往宋國境內之路,除卻這幽魂崖索道,明明還有兩條路,可吳管事卻只說一條,隱而不言,這其中必有問題!
先前她已覺得吳管事一路上行事可疑,現在更是確定。
她也能想到,便是自己方纔提出走另一條道,對方如有佈置,也一定不會漏過。
她算得上是女中豪傑一流,遇事絲毫不慌,不停在心中盤算對策。
不多時,她擡起螓首,招來婢女,“請那兩位道長過來。”
不待婢女走開,她忽然站起,又將那婢女叫住,道:“慢着,還是我親自去爲好。”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