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走了,暮色已起。白浪河上,薄霧瀰漫,今夜月色甚好,皎潔如玉盤。
小仙兒面無表情的靠在司徒思詩的懷裡,她整個人十分嬌小,就像是一個安靜的小女孩兒,毫無心機的休憩着。
司徒思詩捻了一個訣,拾起被丟棄在桌旁的綢扇,塞到小仙兒的手中。
司徒思詩看的出來,扇子對於小仙兒來說,其實是個重要的東西。
小仙兒撫摸着手的綢扇,擡頭看着司徒思詩的下頜,她的瞳孔縮了縮,神情變得更加的複雜。
“小司徒,你的眼睛和你的姑姑真像!你姑姑的眼睛像極了我的姐姐。”
司徒思詩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無聲的笑了笑。
小仙兒悠長的嘆了一口氣,繼續說着未完的故事:
鬆淑看着蒼白無力的我,明知故問的說道:“木仙,你如今如此虛弱,是因爲你母親給你服用了鎖魂水嗎?”
鬆淑看着昏迷在我懷中的木潔,怨毒的說道:“嘖嘖嘖!瞧瞧你這‘弱柳扶風’的姐姐,真是膽小如鼠,有膽做,沒膽認!”
“呵!”我不甘示弱的嘲諷道:“真是小瞧了你!原以爲是一隻無害羔羊,卻沒想到卻是披着羊皮的惡狼!”
鬆淑對於我的諷刺,毫不在意,反倒俯身蔑視的看着我,對我說道:“忘記告訴你了,你們很快就能走出木府家祠了!”
鬆淑靜靜的看着我,我心慌不已,我嘶吼着問她:“你做了什麼?你到底做了什麼?”
鬆淑呵呵的笑着,笑的刺耳,笑的癲狂。
“舟硯把雪蓮花,送給我了……”
鬆淑的話,如同驚雷,劈的我身心劇痛。我癱倒在地,六魂無主,雙目無神的看着鬆淑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高傲的踩着晨曦離去!
……
艙房之中,陷入了沉寂,艙內沒有燈火,月華撒落一艙的光輝,一切都顯得那麼寂寥。
白浪河上,黒濤暗涌,月亮顯得格外的明亮。
舟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記憶深處那些難言之隱,在這樣的夜晚卻變得清晰無比。
舟硯平靜的語氣之中,飽含着無限追悔:“若是世間最讓我無法接受的,便是愛上了一個蛇蠍女子吧!”
煜古的嘆息涌長而又無奈,他擡起茶壺,耐心的爲舟硯泄了一杯茶水。
舟硯衝着煜古笑了笑,笑的很難看!
舟硯趴在圓桌之上,用玉葫蘆酒壺墊着自己的下巴,含糊不清的繼續說道:
那時,仙兒可是青城最美麗的姑娘,哪裡像如今這般一副長不大的小女孩兒的模樣。
鬆淑因爲鬆湛被關了起來,就像受驚了的小鳥,一點風吹草動都會驚得她六神無主。
我擔心鬆淑會想不開,一邊爲仙兒和木潔尋找解決辦法,一邊打探鬆湛的消息,同時還要照顧神思不屬的鬆淑。
仙兒被關在家祠的七日裡,鬆淑時常在我的院子裡徘徊。
仙兒被關的第六日,我告訴鬆淑,我找到解決的辦法了,“淑兒,我知道鬆湛被關在何處了。我已經買通了守衛,明日我就會將他救出,你們離開青城,一切就都結束了。”
鬆淑喜極而泣,她又高興又擔憂,唯唯諾諾的請求我帶她去見鬆贊一面。
那夜,青城的紅梅一夜綻放,美的妖嬈。
我支開了守衛,鬆淑獨自一人去見了鬆湛。
我不知道鬆湛是被折磨的多慘,見完鬆湛之後的鬆淑,哭的特別傷心。
鬆淑撕心裂肺的問我,“我的哥哥,爲什麼那麼傻!爲什麼他不願意離開青城!青城有什麼好!”
是啊!青城有什麼好的呀!
我說不上來,只能笨拙的安慰着哭泣的鬆淑。
哭泣的鬆淑突然擡起頭,冷漠的看着我,問我:“你覺得木仙好看嗎?”
那是,我從沒有見過的鬆淑,面色兇狠。
那時,我想告訴鬆淑,我心中的最美的女孩兒的名字叫“鬆淑”。
可是,我最終還是沒能說什麼,鬆淑給我下了迷藥,我昏睡了整整三日。
當我醒來,一切都晚了!
…………
舟硯打了一個酒嗝,他的眼睛無神的望着月亮,慘淡的笑了笑,似乎想起了十分可笑又可悲的事情。
艙房之中,小仙兒無聲的撫摸着綢扇的扇面,“小司徒,你如今看着舟硯是邋遢的模樣,遭人嫌棄。其實,很久以前,舟硯是個面容俊朗,體體面面的貴公子哦!”
司徒思詩低聲淺笑,“”聲音低沉的說着屬於自己的故事:
鬆淑走了之後,母親來了,母親拿着那枚被我藏在雪蓮花根下的青雲遮月的玉佩,悲傷卻又憤怒的問我:“仙兒,告訴母親,這是誰的玉佩!”
我悲慼,同時我也憤怒,我看這青雲遮月玉佩之上的圓月中間淡淡的刻痕,無言以對。
那一刻,我不恨姐姐固執,我不恨母親質疑,我只恨鬆淑算計。
家祠之上,合族親長皆在,我和姐姐跪在母親面前。
母親面無表情的拿着我的玉佩,問我和姐姐:“你們二人告訴我,我手上的青雲遮月玉佩,到底是誰的!”
我難過的看着母親,母親卻視而不見,她需要剛正不阿的處理這件事情,哪怕違反族規的是她的親生女兒們,她也不能姑息。
姐姐膽怯的看着我,眼中飽含着祈求。
那一刻,我的身體就像被掏空了一般,大腦一片空白。我無法說出什麼,若是我承認母親手中的玉佩是我的,那麼我的姐姐必然萬劫不復。
我的沉默,姐姐的畏縮,徹底的激怒了母親。
母親憤怒的拿起驚神棍,狠狠的砸在我的後背之上。
母親溫怒的喊道:“鬆淑,把你知道說出來!”
鬆淑膽怯的站了出來,一改今晨的盛氣凌人的模樣,她的身上還是穿着那一身紅色的花布衣裳。
“主母……主母容稟……幾日前,大小姐……大小姐在後院遊玩……不小心將隨身的玉佩落在了梅樹之下……我拾得之後……本欲歸還……可是一直無法……一直無法與大小姐會面……玉佩便被我保存在手上……我本欲尋得時機……再將玉佩歸還給大小姐……卻沒有想到府中會發生這樣的醜事……”
說着,鬆淑哭哭啼啼起來,軟軟糯糯的模樣,讓人半分也不忍責怪與她。
我冷笑着看着鬆淑,心裡卻全是對她的咒罵。
情到深處,鬆淑突然跪在我母親的面前,祈求着說道:“主母,求求主母,饒了我哥哥吧。主母……”
鬆淑哭的悽切,“主母,試問普天之下,誰能拒絕的了木府二小姐的愛意。我的哥哥,不過是……不過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啊!他有什麼錯……”
我當時真的覺得自己要被氣死了!
明明普天之下,誰都可以拒絕我的愛意,更何況我幾時說過愛鬆湛!
明明所有的錯,都在鬆湛。這個恬不知恥的女子,竟然質問我的母親,鬆湛有什麼錯!
我對鬆淑嘶吼着:“閉嘴!”
鬆淑一副被我嚇壞了的模樣,癱倒在地,驚恐萬分的看着我。
而我的姐姐,卻是一副如釋重負的神色。
母親恨鐵不成鋼,失望的對我說:“你做過的事情,爲什麼沒有膽量承認!如今委屈給誰看!”
我無言以對,除了對鬆淑冷笑,我竟然做不出更多能夠解恨的事情。
母親對我說:“仙兒,你太讓我失望了!”
而我的姐姐沒有爲我辯解一句,她躲避我的眼神。柔弱不能自理,外界發生的一切,她都裝作看不見,聽不見的樣子。
那時,我便在想,或許我頃刻死去,我的姐姐也不會爲我發出一聲的。
父親對我說過,眼淚是世間最無力的東西。
所以,我很少哭泣過。可是,面對母親的盛怒,我淚水盈眶,不爭氣的淚水最終還是從我的眼眸滑出,我本來一點也不想哭泣,可是不知爲何,突然之間覺得異常的難過。
母親對所有人宣佈:“木府二女,品行不端,私德有虧,鞭笞一百,逐出木府!”
……
白浪河水,暗潮涌動,黑雲遮掩了月之光華,艙內陷入一片黯淡之中。
司徒思詩看不清小仙兒的神色,可是從她聳動的肩膀,也不難推測,此刻的她,內心是多麼的難受。
而停留在流連回香舫的舢板上的兩個少年,此刻也陷入了舟硯悲傷的故事之中。
舟硯坐立不穩,東倒西歪,最終還是靠在了煜古的肩膀之上。
“有一女子,告訴我,人間是苦,情愛聊勝於無,寂寥深處慰寂寥罷了。”
舟硯似乎有些難受,他哼哧一聲,繼續說道:
鬆淑向衆人指認,與鬆湛私會的木府小姐,乃是木府二小姐。
木府主母盛怒,命人鞭笞仙兒一百,並將仙兒逐出了木府。
任誰都可以看得出來,木府主母對木府二小姐的懲治是從寬發落。
青城女子,但凡違背父母之命,私定終身,都是需要走一遭殺魂之陣的,可是殺魂,殺魂,顧名思義,走一遭便要折耗武魂之力。
木府主母,到底不忍對自己的女兒,過於嚴苛。
那本該仙兒去走的殺魂之陣,木府主母替她去了。雖然堵住了悠悠衆口,可是木府主母的修武境卻連退三境,且再無進境的可能。
等我醒來,仙兒帶着滿身傷痕已經離開了。
青城的人們都說,他們忘不了,忘不了木府二小姐面色蒼白,渾身浴血的走在青城的街道上。一步一個血印,咬牙切齒的模樣,任誰也不敢奚落她一句。一身被血浸透了的白衣,一步一頓的離城而去。
我的哥哥舟佑,早年因爲無法忍受木府主母的強橫,便獨自上了青城城外的雪山,在那裡搭了一間小屋,名喚“避塵居”,常年居住在哪裡,不問木府事。
仙兒離了木府,在避塵居養了很久的傷。
鬆湛最終被放了出來,木府上下,誰也沒有爲難他。
我問鬆湛,“爲什麼要害仙兒!”
鬆湛卻只是慘淡的笑了笑,一言未發。
盛怒之下,我的拳頭狠狠的砸向鬆湛,鬆湛卻不躲不閉,任由我的拳頭重重的砸在他的身上!
那時,我覺得鬆湛特別的可笑,“哼!如今你裝出一副聖人的模樣,想要噁心誰?”
鬆湛艱難的從地上爬了起來,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冷冷的看着我身後的木氏祠堂,最終也未說什麼。
鬆湛走了,離開了木府!
我問鬆淑,“爲什麼要撒謊!”
鬆淑抓着我的手,哭着對我說,“舟硯,你聽我說,我也不想害仙兒姐姐的!可是我的哥哥,深愛着潔兒姐姐呀!我怎麼忍心傷害哥哥的心尖上的人呀!你是知道的,仙兒姐姐是維護潔兒姐姐的,不然她也不會甘心爲潔兒姐姐承擔這一切的!”
我推開鬆淑,質問主母,爲何做個眼瞎的判官,爲何不相信木仙!
木府主母卻呵斥於我,警告我,認清自己的身份!
我長於木府多年,她卻從未將我當做親人看待,我負氣離開了木府!
那時,主母已經身受重傷,她已經無力去支撐偌大的木府,繁多的俗事。
木潔順理成章的接管了偌大的木府,她在人前總是光鮮亮麗,任誰都可憐她無辜被木府二小姐連累,險些身敗名裂。
人人都說,木府大小姐,寬厚仁善,頗具家主風範,一點也不計較木府二小姐對她的算計!
可是,仙兒算計了她什麼?
真是可笑!
……
舟硯擺了擺手,拽着煜古的衣袖,追問煜古:“古古,你說!可笑不可笑!”
煜古端正的坐着,面無表情的瞪了一眼舟硯,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將一杯茶推到舟硯的手心,極其認真的說道:“你說的,都不值得我笑!”
白浪河水,微波盪漾,此刻夜風微涼,吹的人精神振奮,艙門兩側懸掛的紅色燈籠,隨風搖曳,燭火幽微。
或許,遺憾美於執着與固執。
艙房之中,小仙兒依偎在司徒思詩的懷裡,默默的撫摸着綢扇的扇面,哽咽着說道:“那日,雪山的風雪真的很大!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寒武州是個十分寒冷的地方!”
小仙兒看着窗外的明月,惆悵的敘說,那些記憶裡的沉痛難語:
那時,青城的紅梅一夜綻放,美不勝收。
而我卻已經無心欣賞。
我帶着一身傷痕,離開了青城。在雪地裡走了三天三夜,等我走到父親隱居的避塵居時,我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陷入了黑暗之中,惶恐不安!
父親告訴我,“仙兒,莫怕!你只是在雪地裡走了太久,很快就會好的!”
後來,鬆湛來了。
那是一個清晨,父親外出爲我尋藥草,我一個安靜的坐在院子裡。
鬆贊高大的影子打在我的臉上,他靜立在我的面前,一言不發,他的淚水卻滴落在我的手上,打的我的手生疼!
我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了,但是,我知道他來了,他的腳步出賣了他。
我冷漠的說道:“鬆湛!我知道是你!”
我不知道鬆湛的神色如何,但是那一刻,他卻是既溫柔對我說:“仙兒,不要怕!”
不是對不起,不是原諒我。卻是讓我不要怕!
我怒極反笑,“我怕什麼!”
雖然我嘴硬着,說自己什麼也不怕!
可是那時的我,真的很怕!我怕母親真的捨棄了我,我怕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見東西了,我怕青城百姓的閒言碎語……
鬆湛將一顆丹藥塞着我的手上,卑微的對我說:“仙兒,聽話!不要丟了它,它會治好你的!”
我攥緊手中那顆圓潤的丹藥,想要解氣的將它砸在鬆湛的臉上,卻最終還是不爭氣的捨不得!
或許是我咬牙切齒的模樣和表裡不一的行爲,太過可笑。
鬆湛拽着我的手,爽朗的笑了笑。
我生氣的抽回自己的手,那時我到底是怨恨鬆湛的。最後,我還是將那枚應該很珍貴的丹藥砸在了鬆湛的臉上。
我雖不知道看不見鬆湛的神色,但是那一刻,我知道他是震驚的,或許還有難過吧。
鬆湛告訴我:“仙兒,我要走了!我還是會回來的,到那時,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鬆湛走後,父親給我服用了一枚丹藥,我的鞭傷很快就痊癒了,雪盲之症也被治癒了。
父親告訴我,那枚丹藥是鬆湛交給他的。
父親說:“仙兒,無論世間多少人對不起你,爲父總歸希望你不要虧待了自己!”
我最終也釋然了,我對自己說,無關緊要的人事,無關緊要就好了,何必記掛在心,折磨了自己!
我在避塵居的日子裡,姐姐沒有來看過我一次。
那日,我在避塵居養了一隻雪豹,那雪豹真是傻得很,我餵它吃什麼,它都不拒絕。
有一日,我無聊的將一把乾草塞到雪豹的嘴裡,雪豹勉強的吞了一口,就吐了出來!我不甘心的拾起乾草,打算在塞到雪豹的嘴裡。
就在我和雪豹僵持的時候,母親來了!
母親撫摸着我的臉蛋,一如我記憶之中那般溫柔,她問我,“仙兒,你過得好嗎?”
問的我淚流滿面,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