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工業基地的第二次爆炸已經過去了十幾天。
七千多艘戰艦從宇宙各處趕了過來,有些直接投入了消滅暗物之海怪物的戰鬥,更多的戰爭則是在深太空裡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如果空間裂縫無法融蝕,繼續擴張的話,那就必須執行中央電腦的撤離命令。
好在歡喜僧進入暗物之海,帶走了大量的怪物,這邊承受的壓力小了很多,空間融蝕在有序進行,七名飛昇者不停輪換,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發生,應該能在四十天之內完全控制住局面。
“如果沈雲埋還在就好了。”曾舉坐在醫療艙旁,被高溫粒子傷害嚴重的右手放在低溫修復雲裡,看着光幕上傳回的畫面,下意識裡自言自語說道。
沈雲埋的身體特殊,而且這方面的經驗與能力都遠遠超過普通飛昇者,如果是他在這裡親自主持空間融蝕,就算這道空間裂縫比黃玉二號行星上的空間裂縫大很多,也不會像現在這般艱難。
劍仙恩生傷勢太重,一直躺在醫療艙裡,用機械手把曾舉的手推開,問道:“沈雲埋到底是怎麼回事?”
曾舉說道:“歡喜僧覺得他死了,我不這樣看。”
劍仙恩生微微挑眉說道:“如果祖師要殺自己的兒子,必然有其道理。”
“我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像你們一樣,都去拜訪過那位少女。不知道當時她對你說的是什麼,她對我說的那句話,直到今天我都記得非常清楚。”曾舉聲音微澀道:“她說宇宙裡沒有道理可言。”
宇宙裡確實沒有什麼道理,也沒有因果報應,因爲那都是人類的東西。
天火工業基地的溫度已經降低了很多,在光幕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道空間裂縫。
曾舉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默默演算片刻,卻算不出什麼結果。
就在這個時候,戰艦裡接受到來自遠方的一道信息,那是來自歡喜僧的信息。
知道歡喜僧無恙從暗物之海的那邊出來,曾舉很驚喜,接着卻陷入了沉默。
歡喜僧發過來的座標信息很清楚,是在蠍尾星雲邊緣的一顆居住星球上。
他能從暗物之海里出來,自然是因爲那裡又出現了一道空間裂縫。
曾舉起身,向這片宇宙裡的數千艘戰艦同步發出命令。
——準備撤離本星域的全部人類。
緊接着,他向烈陽號戰艦裡的全部官兵發去一份權限確認。
“什麼事?”劍仙恩生從醫療艙裡坐起,盯着他的眼睛問道。
回答他的是通訊系統裡響起的緊急警報——右衛二號星系第四居住行星出現了一道空間裂縫!
……
……
“就算用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也要七天的時間。”
“那麼偏遠的地方居然還有居住星球?”
“九百六十萬人……不算很多。這邊有七億人,如果要隨時準備撤離,絕大多數戰艦都不能動。而且現在天火的這道空間裂縫眼看着可能融蝕成功,不能大意。”
“最初的撤離計劃是怎麼排的?爲什麼沒有戰艦在那邊?”
“那邊太遠了,而且九百六十萬人……真的不多。”
“根據大悲祖師最新發回的消息,已經有怪物出現,甚至有處暗者……他們撐不了七天,就算我們趕過去也沒用。按照相關條例,我們這時候應該考慮的是截斷通往那邊的空間通道。”
“不錯,只要把空間通道毀掉,暗物之海便影響不了這邊。”
“那星球上的人怎麼辦?”
“這聽上去很滅絕人性,但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我不介意承擔這個責任。”
“這場戰爭就是這樣殘酷,就是不停地放棄一個又一個的星系,難道你們還不能清醒過來?”
“那爲何幾十年前你們沒有放棄星門基地?爲什麼沒有放棄黃玉二號?每個星球都有地下基地,只要當地政府反應迅速,完全可能在獸潮形成之前,把全體居民撤入地底,裡面的備用資源可以讓他們撐十年。所以諸位道友,現在留給我們的時間不是七天,而是十年。”
“那顆星球很落後,政府就沒有理會過,誰知道地底那些工事與資源還能不能用。就算能再撐十年,那十年之後怎麼辦?我再次重申,這確實是很殘酷的選擇,但星門基地與黃玉二號本來就是不同的!如果不能使用大當量的多相核彈,就必須出動大量的地面部隊,爲了那顆星球上九百六十萬吃救濟糧的民衆,讓死十甚至數十萬的精銳士兵死去,誰能夠承擔這個責任?”
七名飛昇者在指揮系統裡表達着各自的看法。
劍仙恩生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曾舉,因爲他的權限最高,在陳崖沒有趕到的前提下,是大家的領袖。
曾舉平靜說道:“還是要去看看,不然萬一呢?”
這時候,他讓烈陽號戰艦全體官兵做的權限確認也完成了。
包括那名灰格子襯衫研究員在內,絕大多數官兵都自願參加這次可能有去無回的救援行動。
烈陽號戰艦在太空裡緩緩轉身,向着蠍尾星雲邊緣飛去。
不知道抵達那顆叫做望月的星球時,還能不能看到活着的人。
……
……
望月行星霧山市市政廳的會議已經開到了第十七天。
爭吵少了很多,變多的是嘲弄,什麼虛驚一場、反應過度之類的話語在會場上不停飄着。
天火工業基地已經被艦隊控制住了局面,再不需要擔心那些暗物之海的怪物通過扭率空洞飄到他們這個鳥不拉屎的鄉下地方來,前些天聲嘶力竭要求做好撤離準備的市長便成了被所有人暗中嘲笑的對象。
那些按照條例清單整理好行李、銷燬了家中一切有機食物的普通居民,在緊張與恐懼的氣氛裡等了十幾天,等到了這樣一個虛無的結果,對市長先生的怨氣自然更大。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市長先生肯定無法在選舉中連任,甚至極有可能過些天便被彈劾。
會場裡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那聲音與無處不在的吵鬧比起來有些過於平靜,還帶着一些疲憊,也不如何響亮,卻清清楚楚傳入所有人耳朵裡。
“第一序列事件,全體準備撤離。”
這是歡喜僧從暗物之海里回來後說的第一句話,這時候他還在那條四十幾公里長的深坑盡頭。
望月星球的十幾座城市同時聽到這句話。
星球防禦系統自行發出最高級別的警告,無論是市政廳還是普通的居民樓,無論是電視新聞還是居民們的手環裡,都響起了尖銳刺耳的聲音,然後有機械電子音開始播放相關條例。
最開始的時候,沒有人做出反應。
星球上的九百多萬人都怔住了。
什麼是第一序列事件?
爲什麼忽然又要撤離?
難道又是一次演習嗎?
市長還嫌鬧的不夠?
霧山市市政廳裡,一名官員最先想起第一序列事件是什麼,臉色瞬間蒼白,望向市長說道:“空間……空間裂縫。”
他的聲音被四周的人們聽到,然後很快傳向遠方,引來無數議論,卻依然沒有人行動起來。
空間裂縫出現在我們的星球上?
傳說中的那種空間裂縫?
這怎麼可能。
我們這顆星球如此偏僻,遠離所有繁華,甚至不被星河聯盟絕大多數人知曉。我們這裡沒有什麼重型工業設備,沒有大型引力場發生裝置,我們這裡如此窮困,什麼都沒有,怎麼會有空間裂縫?
星門基地,天火工業基地,你聽聽,這名字裡都有基地兩個字,是星河聯盟最重要的地方,所以纔有資格出現這種事情,我們哪裡有資格?我們不配好嗎?請不要說這種笑話好嗎?
各種各樣的情緒在市政廳的人們腦海裡浮現,然後交織。
市長先生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扶着主席臺的小方桌,彷彿還在聽剛纔的那道聲音,神情一片茫然。
就在這個時候,那位蒼老的工會執長以與年齡不符的矯健身姿,幾個箭步躍上臺去,重重的一巴掌扇了市先生的後腦勺上,沉聲喊道:“愛倫!醒過來!”
市長先生捂着生痛的腦袋,看着老人家,嘴脣微微顫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叔叔我是看着你長大的!我知道你能處理好這些事情,但現在先清醒過來!”老人在他耳邊大聲喊道。
市長先生終於清醒了些,看着會場裡望着自己的人們,沉默了會兒,聲音微啞說道:“那開始吧。”
星球表面熱區分佈圖以及高精度的衛星圖出現在市政廳的光幕上,撤離條例的各項命令開始被依次發出,其餘的十幾座城市的政府部門也已經反應過來,開始緊急聯席會議。
系統電腦的自動搜索確認很快便完成,高精度衛星圖的中間區域被髮大。那是一個明顯的黑點,邊緣是褐色的發光層,旁邊有一行醒目的標識文字——二型空間裂縫。
星球上的人們再沒有任何僥倖心理,只是看着那道空間裂縫的位置,各城市市政廳裡響起的嘆息聲與驚呼聲則有着明顯不同的情緒——那道空間裂縫離霧山市最近,就在北郊七十公里外。
霧山市市政廳裡的各級官員正在與下屬對接,到處都是忙亂的景象,但所有人都下意識裡用餘光看着光幕,這一刻,所有的忙亂都暫時停止了,空氣變得無比緊張。
愛倫市長這次最先冷靜下來,輕輕敲了敲對話器,說道:“繼續工作。”
“愛倫,祝你們好運。”
“希望我們過些天能在地下相見。”
“親愛的,不管死活,我們總會在地下相見。”
緊急聯席會議上,其餘城市的市長紛紛表示了美好的祝福,然後中斷了通訊。
……
……
祝福是真誠的,互懟也是發自內心的,相愛相殺是他們的習慣,只是那些城市也無法幫到霧山什麼。
現在沒有人能夠幫助霧山市的數十萬市民,他們只能憑藉自己的力量在如此危險的局面下活下來。
緊急撤離命令已經發布了二十分鐘。這些天做過兩次演習,政府做了很多前期準備,市民們也有了些經驗,強自壓抑住內心的恐懼與不安,帶着準備好的隨身行李,去了規劃中的集合點,然後經由懸浮列車、大型轉運軌道車等公用交通設備去往最近的地下工事入口。
傍晚時分,天色昏暗,路燈提前開啓,把所有街道照亮,建築上的光幕不停播放着相關的新聞以及政府的各項命令,所有人的手環上不時彈出光幕,標明他們的所在位置、描述軌跡,然後做出準確的引導。
伊芙與同事們負責的是舊工廠宿舍樓,七個樓區現在住着四千人,而她們總共只有二十個人,工作壓力非常大,如果沒有電腦系統的指揮,只怕早就要崩潰,饒是如此,依然忙的不行。
居民們緊張地離開宿舍樓,通過熱力管道旁的馬路,來到第二遊戲廳前的小廣場上,然後依次進入地鐵。在地鐵通道前,臨時安置了一個簡易身份覈准門,人們經過這扇門的時候,手環信息會被自動收集,然後會被分配一個編號,這個編號對應稍後地鐵的車次位置以及再以後的生活資料領取順序。
嘀嘀嘀嘀的聲音響個不停。人們提着行李,以家庭爲單位,沉默地向地下通道走去,沒有人爭吵也沒有人鬧事,通行的速度非常快。伊芙用手指點着手環光幕上的列表,確信應該能在規定的半小時內撤離完畢,心情稍微放鬆了些,但想着今後不知要在地底生活多長時間,又不禁有些茫然。
她看到了一個穿着運動服的胖男孩,應該是跟着他的父母一道走了過來,手裡還拿着一個凍梨在啃,不禁笑了起來,心想真是孩子,這種時候還貪嘴,真是心大。那個胖男孩感受到了她的視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伊芙老師,別的都給人了,我就這一個,可不能給你。”
四周有些少年少女望了過來,看到是認識的伊芙老師,稍微緩解了一些緊張,紛紛打起了招呼。充滿朝氣的聲音在暮色裡響起,打破了地下通道前的死寂,人們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表情。
伊芙女士沒有看到井九,想到他們兄妹二人的智商問題,有些擔心他們忘了自己前些天的提醒,調出列表看了看,發現自己還遺忘了另外一處,自責地搖了搖頭,確認時間後把手裡的工作交給了同事,跑到遊戲廳後方啓動自己的私家懸浮車,向着不遠處那些在暮色裡燃燒的樓區飛去。
當緊急撤離開始,星球表面的飛行禁令便自動失效,被夕陽照着的霧山市裡到處都可以看到各種飛行器匆忙起降的過程,尤其是強力部門的飛行器射出的燈柱非常刺眼,感覺就像是電影畫面一般。
淺紅色的懸浮車穿過遠處射來的燈柱飛到了夜空裡,數十公里外有一抹金光若隱若現。伊芙不敢去思考那邊究竟是什麼,駕車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七二零樓前,歪歪扭扭地把車停在了花壇上,險些撞着那些樺樹。
薄雪濺射,雪上的貓爪印被盡數破壞,伊芙下車,看着七二零樓裡的燈光,不禁有些吃驚,心想難道還有人沒有撤離,趕緊戴上眼鏡做了兩遍掃描,確認樓裡沒有人,應該是撤離的時候太匆忙,忘了關燈。
按響門鈴,單元鐵門伴着難聽的磨擦聲開啓,緊接着房門也被打開。
花溪捧着一個大碗,碗裡都是粥,脣角還有一粒米。
她看着門外是伊芙,不由怔住了,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問道:“老師,您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