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姬智慧很高,有情緒,有意識,與那些怪物不同。”
“我與她打過很多年交道,比你們打交道的時間更長,我瞭解她是怎樣的存在,非常確定她與那些怪物有相通之處。”
趙臘月聽到這句話纔想起來大悲和尚曾經在雪原邊生活了很多年,憑自己的無上禪法神通擋住雪姬與雪國獸潮多年。曹園孤刀鎮風雪數百年那都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甚至可以說是對大悲和尚的模仿或者致敬。如果曹園看到他,可能會立刻就跪拜在地。但曹園會聽從他的意見,幫助雪姬成爲那些怪物的君主,然後向她投降嗎?
“你的想法太荒唐。”她說道。
“就算沈青山握住了井九這把劍,也只是對神明曾經使用過的手段的無趣重複,解決不了根本性的問題,人類最終還是會走向滅亡的老路。我的想法再如何荒唐,也值得試一下,至少應該先找到她。”歡喜僧說道。
趙臘月說道:“他不會被任何人握住。”
“井九就算還活着,也已經死了。”歡喜僧平靜的眼神裡多了些憐憫。
他是禪宗之祖,是兩個世界裡對生死研究最透徹的偉人,判斷不會出錯——井九醒過來便會變成承天劍鞘裡的那把劍,失去自我的意識,如果他不醒過來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趙臘月說道:“就算你是大悲和尚,也沒有資格讓整個人類與你一起加入這場荒謬的賭局。”
能夠離開朝天大陸的修行者,都擁有無上的智慧與難以想象的強大意志,都有自己的道。他們有強烈的責任感以及自覺,要爲人類找到一條正確的道路。青山祖師與李將軍是這樣想的,這位禪宗之祖也是這樣想的,問題在於,究竟哪條道路纔是正確的呢?
在歷史成爲歷史之前,誰都無法確定,除了推演計算,終究還是有賭的成分。
“我不玩骰子,這裡也有朝天大陸那樣的實驗室,如果你有興趣,改天可以去看看。”
歡喜僧看着她笑了笑,俊俏的臉在空間站反射出來的光線照耀下分外可愛。
光線明暗之間,他踩着大涅盤轉身離開,繞過星球的明暗分割線,向着遠方的恆星而去,很快便消失無蹤。
趙臘月沉默了會,向着星球黑暗的那面飛去,進入大氣層後不久,落到了那個太空基臺上。
樹枝微微一顫,阿大跳了下來,準確地落在她的肩頭,用神識勸道:“這個世界厲害的人太多,別像在裡面那樣不高興就要殺人,那是普通人嗎?當年他在朝天大陸的時候能打我一百個,狗都對他很佩服,你說這人有多變態?”
趙臘月沒有說話,走到亭下端起酒壺喝了一大口。
微風穿過防護罩,一艘飛船出現在崖外,冉寒冬跳了過來,問道:“沒事吧?”
趙臘月搖了搖頭,看着崖外的星空忽然說道:“你聽說過信佛的人嗎?”
飛昇者們在這個人類文明裡創建了一些實驗星球,想必有君子國,也會有佛國。
冉寒冬說道:“修仙小說與遊戲裡有,據說是遠古文明的信仰遺留,但現實裡很少見”
趙臘月確定她也不知道那些實驗星球的存在,沒有再問什麼,說道:“曹園找到沒有?”
冉寒冬說道:“剛剛收到消失,王右星系那邊的太陽風暴確實有問題。”
數道光線從她的手環裡射出,形成一片光圖,其中還有幾張遠程成象行星表面視圖。趙臘月看着那片模糊的圖像,隱約看到了那座佛的痕跡,看來曹園離開了,只是不知道他與陳崖的這次相遇最後是怎樣的結果。
“我們真的不去找井九?”冉寒冬再次提出這個問題。
趙臘月說道:“如果他自己不肯醒,誰也找不到,等着吧。”
冉寒冬不知道這件事情的隱情,一直以爲井九是藏在某個地方,神情微異道:“醒過來?”
趙臘月沒有說話,在心裡想着,是的,就像以前那樣。
那位少女祭司說的沒有錯。現在的井九就是自我刻意黯淡的火,如此才能不照亮遠處的黑暗,但那樣的一團火很容易被風吹熄。
歡喜僧說的也沒有錯。井九的沉睡是一種無望的自保,承天劍在頭頂懸着,他根本不敢醒來。
她依然保有信心,因爲井九在果成寺裡,在朝歌城裡都沉睡過很多年。當所有人都以爲他無法醒來的時候,在某個尋常無奇的日子,他便會忽然睜開眼睛,醒來,然後解決掉所有的問題,所以她不在意歡喜僧的看法,井九醒來的那一刻纔是決定人類文明走向的瞬間。
當然,那也可能是他死亡的一刻。
問題在於,雪姬真的去了暗物之海嗎?難道神明當年打造她這個人工智能真的就是想要讓暗物之海產生意識,迎來一位能夠交流的君王?
……
……
七區的圍牆外是廢棄多年的農業區。
在星光的照耀下,殘破的民宅就像是被暗物之海浸染過的貝殼,外在焦黑,內在盡是灰燼。
滿是坑窪的簡易道路那邊是數米高的垃圾堆,堆的大部分是砂石,早就沒有臭味,現在被薄雪覆蓋着,倒有些像風景畫。
雪姬站在垃圾堆的最高處,兩隻小圓手背在身後,披着藍色運動服,看着夜空裡的星星,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件藍色運動服是井九的,穿着她的身上自然垂落到地,看着就像一個小孩穿着大人衣服,在僞裝着成熟。
因爲封閉的原因,絕大多數工廠都已經停工,重工業污染嚴重的這顆星球在很短的時間裡便變得乾淨了很多,當然也有這些天不停落下的雪的功勞。星光穿透大氣層裡的薄霧,落在她毫無表情的圓臉上,讓雪白更加雪白,幽暗更加幽暗。
沒有人知道這座城市最近爲何會忽然落了這麼多雪,明明法定的冬季還沒有到來,也沒有人知道爲何這顆星球好像比以往這時候要冷了些,明明防護罩沒有變得薄弱,反而在接受了戰艦的幾次注能後增強了幾分。
就連天氣署的科學家也沒有找到原因,不過飛雪代替了酸雨總是一件好事,只是除雪稍微麻煩一些,好在那些工廠裡的自行機械設備只需要很小的改造便能變成自動除雪機,而且最近的落雪很有節奏,清潔署比較好做相應的安排。
每當雪姬來到七區外的垃圾堆上看着星空發呆的第二天,雪勢便會變得大很多,可能與她的心情有關。能夠看到星空的地方確實要比地下水道好很多,她現在不像過去一年那樣害怕——斷網果然很有用處,不管對工作還是安全。
她忽然感應到了些什麼,從垃圾堆上方消失,直接回到了房間裡,望向軟椅上的井九。
井九雙眉緊鎖,就像兩道相交的劍,不是夢到了朝天大陸上的那些戰鬥,而是因爲劇烈的頭疼。
長時間的頭痛與腦神經抑制劑的使用,讓他有些憔悴,甚至看着有些消瘦。
雪姬做過精密測算,確定他的體積與質量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種消瘦應該是精神世界對現實世界的影響。
沈雲埋留在酒店套房裡的那些藥已經吃完了,井九到現在還沒有出事,完全是靠雪姬的寒意進入類似深層冬眠的狀態。
她面無表情地跳上軟椅,靠在了井九的懷裡。
井九感受到了她身體的寒意,下意識裡伸手抱住了她,抱的非常緊,終於覺得舒服了些,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寒蟬從窗邊飛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落在雪姬的頭頂,發出一聲幽不可聞、極爲舒服的輕鳴,就這樣沉沉睡去。
神末峰夏天的時候,井九喜歡抱着阿大,阿大喜歡抱着寒蟬,寒蟬喜歡抱着冰玉髓,也是相似的畫面。
清晨時分,陽光從窗外照了進來,卻沒有增加任何暖意,反而把滿天雪花照的更加清楚。花溪穿着厚厚的棉睡衣,抱着雙肩走出臥室,看到窗外的太陽雪,卻沒有任何觀景的興致,顫抖着聲音說道:“暖……暖氣……又壞……了。”
……
……
不管房間裡如何冷,不管暖氣什麼時候才能真的修好,早飯總是要吃的。
小姑娘在廚房裡忙了半天,端出兩盤極其簡單的軟炒雞蛋配麪包,還有兩杯牛奶,營養配比還算不錯。
井九拿着銀製的刀叉慢慢吃完盤子裡的食物,起身走到窗邊坐下開始彈琴。
晨落穿過修長的手指落在黑白色的琴鍵上。
他忽然覺得這幕畫面,或者說這種構圖好像在哪裡見過,沒有多想,手指微微用力摁了下去。
鋼琴的聲音配着窗外的陽光與雪花,一切都是那樣的寧靜而舒服。
他的手指動作毫不僵硬,但還是有些機械,鋼琴發出的聲音也是如此,就像很多天前他坐在牆上吹出的口琴聲,沒有什麼溫度,像是從音箱裡傳出來一般。
琴聲沒有溫度,自然也沒有什麼情感,不知爲何卻有一種壯闊的氣氛。
情感不見得與生命相關,但哪怕是壯闊這種形容,也必然是智慧生命對世界的反應,或者說天地與自身的相參。
少年無法通過曲聲表達情感,但能表達出壯闊,說明他已經能看到這方天地,或者在天地裡看到了自身。
這說明他快要醒了,也可以理解爲他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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