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臘月站在暮色裡。
夕陽在她身後。
她的容顏無法看清,只有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還是那樣的明亮,在昏暗的世界裡無比醒目。
顧清站在旁邊,默默祈望師父能看到這雙眼睛,醒來。
“要不然……先吃飯?”井商站在外圍有些不安問道。
聽到這句話,顧清、平詠佳望向趙臘月,阿飄有些不知所已。
她是神末峰主,更是師姑。
他們知道井九在她心裡的份量,雖然她很喜歡吃火鍋,但這時候還吃得下飯嗎?
趙臘月忽然轉身向飯廳走去。
井家今天準備了很多道菜,碗碟鋪滿了整個圓桌,井商媳婦有些緊張地站在桌邊,井梨媳婦則是有些委屈地站在更遠些的地方。
趙臘月也不客氣,直接在首位坐下,然後說道:“坐。”
所有人都坐下了。
趙臘月說道:“吃。”
於是所有人都開始吃飯,一頓飯下來,沒有一個人說話。
吃完飯後,趙臘月讓井梨媳婦給自己梳了梳頭髮,編了一個辮子。
所有人都假裝沒有看到,阿飄抱起了比她臉還大的海碗假裝吃飯。
井梨臉色蒼白,心想幸虧飯廳裡沒有鏡子。
趙臘月離開飯廳,重新走回書房前面,就在那棵海棠樹曾經所在的位置盤膝坐下,閉上眼睛。
弗思劍無聲而出。
美麗的暮光照在她的黑辮上,有些難看。
看着這幕畫面,平詠佳有些不安,問顧清道:“師兄,接下來怎麼辦?”
顧清知道以師姑的性情,只怕師父一天不醒,她就一天不會走,說道:“守着。”
他們身爲弟子,當然也要在這裡守着,但也不能像趙臘月這樣就一直坐在那裡什麼都不做。
誰都不知道井九什麼時候才能醒,如果需要十幾年怎麼辦?
好在這些年井宅擴建了兩次,有了足夠多的房間,足夠他們住下。
暮色漸深,便是夜色。
“師父您何時回宮?”井梨對顧清問道。
在他想來,既然師父是監國,總不能一直在宮外呆着。
顧清擺了擺手,心想這種事情哪有師父重要。
第二天清晨,井梨醒了過來,依次去給沉睡中的井九、趙臘月、顧清以及平詠佳、阿飄行禮,又叮囑了媳婦幾句千萬不要想着討好長輩去送茶送吃的,這才準備去皇宮。
走出小巷,來到大街上,他忽然停下腳步,看着眼前的畫面,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心想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這條街上平時極爲熱鬧繁華,對面有很多宅院與商鋪,但那些商鋪與宅子居然一夜之間……全部都被拆完了,變成了一片平整至極的土地!
這是怎麼回事?他走到對面,有些茫然地四處望去。
一名工部營造司的官員識得他的身份,趕緊過來解釋了幾句:“這是昨天夜裡宮裡下的旨意,清天司來了好些官員幫手,我也不知爲何。”
井梨帶着疑惑去了皇宮。年輕的神皇不待他發問,關切問道:“叔祖現在如何?”
井梨說道:“祖師還沒有醒……陛下,那條街怎麼被拆了?”
神皇說道:“晚上你回去的時候,應該就知道了。”
……
……
傍晚時分,井梨從皇宮回來,忽然發現街那邊忽然多出一座寺廟!
哪怕是有清天司官員的幫助,也沒有人能在一天之間平空修建出一座寺廟來,很明顯這是某位大能直接搬了一座寺廟過來。
那座寺廟有些古舊,井梨甚至覺得有些眼熟,走到近前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這不是淨覺寺的後三殿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井梨有些茫然地走回巷子裡,忽聽着宅門吱呀一聲開啓,一個年輕僧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顧清在旁相送,神態極爲尊敬。
不管是當朝監國、還是青山掌門首徒,都是極尊貴的身份,世間有資格讓顧清如此尊敬的僧人能有幾個?
“見過禪子。”井梨趕緊拜倒行禮,看到了那雙潔白如蓮的赤足。
禪子沒有理他,也沒有避着他的意思,繼續對顧清說道:“他境界不足,強行動用青山劍陣,那天就該死,只是不知爲何得了白刃的仙氣,才能撐到如今,這種情形我沒有見過,更不知他何時能醒來,能否醒來,倒是水月庵那邊或者有些經驗,你問問她們。”
說完這句話,禪子便向街那邊走去,被淨覺寺僧人們迎入了那座新搬來的寺廟。
鐘聲在暮色裡響起。
顧清對着街那邊認真行禮。
井梨趕緊跟着行了一禮。
……
……
第二天的時候,一頂青帘小轎落在了街上。
水月庵主與顧清說了說話,看了眼趙臘月,便轉身離開了。
此地已經有禪子坐鎮,她沒有必要留在這裡,而且東海畔的通天井總是需要有人看着。
當年連三月被井九灌注仙氣之後,沉睡了很多年,但水月庵主只知道外景變化,並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煉化那些仙氣的,也沒有辦法給出一個答案。
水月庵主走了,甄桃與幾位同門則是留了下來,住進了太常寺裡。
緊接着,懸鈴宗、鏡宗與大澤的人也都到了,在離井宅不遠的地方,各自選擇了住處。
那邊是鹿國公府與宰相府,前者本來就是井九的人,後者有一茅齋背景。
井宅等於被完全的圍了起來,變成了與外界隔斷的禁地。
很明顯這是防着中州派報復,再加上皇宮裡的元騎鯨,沉睡中的井九應該是安全了。
想着這些事情,井梨回到家裡,卻覺得家裡似乎也有變化,然後纔想起來那棵海棠沒了,不由嘆了口氣。
趙臘月閉着眼睛坐在書房前,不管禪子還是水月庵主到來,都沒有理會。
但不管她理不理會,顧清都要把這些事情一一稟報給她。
趙臘月睜開眼睛,站起身來,伸手召回弗思劍。
顧清怔了怔,心想您要做什麼?
趙臘月左手握住辮子,右手握住弗思劍輕輕一割,然後扔給了顧清。
弗思劍動,化作一道血線,向着青山而去。
顧清拿着那根辮子,看着消失在天際的劍光,有些茫然。
當初井九失落雪原的時候,趙臘月在白城那座廟前,等了他一年時間,現在才一天,你怎麼就走了?
忽然間,他覺得手裡的辮子很是沉重,又有些發燙,心知這不是自己能碰的東西,趕緊進了書房放在井九的身邊,還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一下位置。
……
……
血般的劍光照亮了神末峰頂。
元曲從殿裡迎了出來,說道:“師父!掌門真人怎麼樣了?”
趙臘月沒有理他,揮了揮衣袖。
劉阿大像個雪球般從她的袖子裡滾了出來。
元曲趕緊閉嘴。
趙臘月面無表情走進洞府。
石壁緩緩關閉。
劉阿大收回視線,慢慢踱至崖邊趴下,望向那片彷彿在燃燒的雲海。
……
……
轉眼,便是百年。
不夠滄海變成桑田,對凡人來說卻是難以逾越的一道線,橫在生死之間。
那些親眼見過連三月大戰仙人的朝歌城民衆都已經死了,於是一切都成了傳說。
即便對修行者來說,這也是段很長的時間。
朝天大陸的這個百年很平靜。
邪道妖人基本上都被柳詞殺死。
中州派如封山一般沉默。
只有青山宗變得越來越強大。
廣元真人在七十年前通天。
方景天破境至通天中境。
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青山劍律元騎鯨居然還活着,坐鎮在朝歌城皇宮裡,雖然沒有幾個人能見到他。
青山宗彷彿回到了當年的全盛時期,然而誰都知道青山的隱憂是什麼。
太平真人逍遙世間。
景陽真人沉睡不醒。
如果不是因爲元騎鯨還活着,方景天或者早就已經鎮壓了神末峰,迎回了自己的師父。
某個尋常秋日,神末峰頂的洞府緩緩開啓,灰塵輕飄裡,趙臘月走了出來。
她渾身灰塵,短髮凌亂,不修邊幅,就像一百多年前在劍峰上,與井九初見時那樣,眼眸卻更加黑白分明,如紙上的墨字,能讓天地清楚地看到她的意志與想法。
伴着血般的暮色,她走到崖邊,望向那片彷彿在燃燒的雲海。
無數道若有若無的劍意,從衣衫間飄出。
雲海驟然碎裂,變成萬道絲縷,如無數朵跳躍的火焰。
元曲從道殿裡走了出來,竟是震驚得忘記了行禮,眼裡滿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師尊剛纔展現出來的究竟是什麼境界?
遠處的碧湖峰上,忽然傳來一聲貓叫。
那是想念。
更多的是佩服。
她終於超越了以前的景陽,成爲了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破海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