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的雷鳴還在極高遠的天空裡迴盪,隔着青山大陣來到此間,變得有些沉悶,卻像鼓點一樣驚心動魄。
天光峰頂再次變得死寂一片,人們震驚對視,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太荒唐了。
首先是方景天破境通天,自隱峰歸來,便要挑戰柳詞真人立下的遺詔,懷疑井九的來歷。
接着井九自承身份,乃是朝天大陸最了不起的景陽真人。
接着方景天卻說,他並非景陽真人,而是一把……劍?!
那個白衣青年坐在椅中,抱着白貓,如擁雪的白玉蘭。
美的異常。
卻哪有什麼異常?
關鍵問題在於,什麼叫做是一把劍?
方景天平緩卻又漠然的聲音再次響起。
“景陽師叔當年飛昇的時候,把弗思劍藏在了神末峰裡,帶走了不二劍還有……失蹤已久的萬物一。”
聽到這句話,人羣隱隱有些騷動。
“萬物一劍是天生異寶,生具真靈,趁着師叔飛昇的時候忽然偷襲,奪了師叔的神魂,繼承了他的所有記憶,轉生爲小山村裡的白衣少年,再次拜入青山門下,騙了柳詞師兄與元騎鯨師兄,最終成了現在的……掌門真人。”
他看着井九神情漠然說道:“不錯,我說的就是你。你根本不是景陽師叔,你就是萬物一劍,你……就是個劍妖。”
雷鳴還在高天之上持續,轟隆不停。
如果不是有青山大陣庇護,想來天光峰頂會迎來一場大風與無數道閃電。
不知道這是方景天盡情釋放了自己通天境的氣息,還是他說的這些話連天空都驚着了。
人們震驚無語,一時間根本無法消化聽到的這些信息。
有些宗派代表茫然想着,青山首劍不是承天劍嗎?從哪裡又來了一把萬物一劍?
青山弟子們則是想到了入門後在洗劍閣裡看到的第一本書,在劍典的第一頁就有四個字。
“萬物一劍”。
青山弟子們以前都以爲這四個字說的是劍道大義,今天才知道那居然真的是劍名!
只是一把劍怎麼可能成妖?朝天大陸的妖都是由禽獸魚蟲所變,須先有生命才能開靈識……不對,很多人忽然想到,如果那把萬物一劍真如方景天說言是世間罕見的天寶,自具真靈,那麼只需要時間足夠,便能生出靈識,成爲大妖!
人們震驚地看着井九,心想難道他真如方景天所言,是萬物一劍變成的劍妖?
可如果井九是劍妖,爲何柳詞真人與元騎鯨這兩位通天大物都沒有看出來?
方景天的質問給衆人帶去了突如其來的精神衝擊,但當人們冷靜下來之後,還是覺得這種說法太過荒謬。
人們始終還是更容易相信眼前所見。
萬物一劍成妖的故事聽着確實精彩,但坐在椅中的白衣年輕人怎麼看都是位翩翩仙人,怎麼會是劍妖?
人們覺得方景天肯定是被井九的真實身份嚇着了,所以纔會想出這麼一個荒唐的理由。
風雪忽然落下,帶着呼嘯的風,掩去了些高空的雷鳴。
元騎鯨看着方景天面無表情說道:“不得對師叔無禮。”
南忘亦是面無表情說道:“方師兄,你沒有證據,就不要瞎說。”
是啊,方景天要指認井九並非景陽真人轉世,而是萬物一劍成妖,總要有些理由才行。
如果只憑着一個故事,便想讓世人相信他的說法,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證據?”
方景天指着廬下的井九,同樣面無表情說道:“他的存在,他這個所謂的人本身……就是證據。”
沒有人能聽懂他的話。
“你太過完美了,沒有任何缺憾,如此完美的事物本就不應該在世上出現,尤其不可能是人。”
方景天盯着他的眼睛說道:“你美極近妖,多智亦近妖,最重要的是,你的修行天賦也可以說是曠古絕今……區區數十載時間,你便修至破海境,這怎麼可能?”
這個時候,卓如歲舉起手來,說道:“其實……還是有可能的。”
不管是他還是趙臘月又或者隱藏較深的柳十歲,都有可能在三十年之內晉入破海境,那麼算起來都沒有過百年之期。
方景天根本沒有理他,看着井九繼續說道:“當年從鎮魔獄裡放出冥皇、害死蒼龍的那個人是你吧?”
聽到這句話,滿場譁然,無數道視線落在白真人的身上。
白真人沉默不語,表明中州派早就已經查清楚了真相,只是沒有證據。
“當時你離開鎮魔獄時的身法便已經快到極致,瞬間十餘里,現在速度想來應該更快,你是怎麼做到的?”
方景天說道:“劍修馭劍方能縱橫天地間,你連劍都不用便能來去自如,這是爲什麼?”
天光峰頂變得越來越安靜,只能聽到隱隱的雷鳴與方景天的聲音。
“我最後想問你一個問題。”
方景天看着井九問說道:“那年在西海,二師兄斬殺南趨的那道劍光……也是你吧?”
一個問題便是一聲驚雷,從高空落到峰頂,在所有人的耳裡與心裡炸響。
來自朝歌城的完美無缺白衣公子,大鬧鎮魔獄的灰影,西海上震驚大陸的那道劍光……
人們對視無語,看出了心裡的震驚與搖擺。
……
……
元騎鯨忽然說道:“你說的這些都只是猜想,做不得證據。”
成由天說道:“不錯,掌門真人身法如仙,那是因爲他是先天無形劍體,當年試劍大會的時候,各峰已有共議。”
伏望猶豫了會兒,說道:“是的,當時掌門真人與大家都是這樣認爲。”
“先天無形劍體?”
方景天白眉微飄,自然散出一抹嘲弄的意味,看着井九說道:“你事先做的這些安排與藉口確實很好,可以解釋你身上的種種異象,但你想過沒有,一齣戲演的時間太長,總會有時候生出懈怠,在某些細節上露出破綻來?”
從開始被指認不是景陽,而是萬物一劍的劍妖開始,井九便沒有說過話。不管方景天提出任何問題,他都不作回答,在有些人看來這是心虛,在顧清等人看來自然是他覺得這些問題太過無稽,根本不屑回答。
這時候他卻來了興趣,摸了摸阿大的背,看着方景天問道:“哪些細節?”
“我想問問,有人見過我們這位年輕的掌門大人馭劍嗎?”
方景天望向天光峰四周的人們,帶着似有似無的笑容。
顧清忽然想到一些事情,臉色微白。
“掌門師叔……不,師叔祖是不世出的劍道天才,怎麼可能不會馭劍?”
雷一驚極其憤怒地站了出來,指着好些同門說道:“我們在雪原的時候,都是被師叔祖所救,大家都親眼見過!”
方景天看着這名年輕的弟子,神情漠然說道:“你確認看到的是踏劍,還是……坐劍?”
雷一驚怔了怔,開始回想好些年前的畫面。
很多青山弟子以及見過井九的修道者也開始回想,忽然發現,很少見過井九馭劍的畫面。
井九當然曾經踏劍而行過,在某些不得已的時刻,因爲弗思劍實在太細。
但大多數時刻,他更願意踏空而行,踏山道而行,坐車而行,即便要馭劍,也是橫坐在宇宙鋒寬大的劍面上。
以前青山宗的人們以爲這是他的個人習慣,不怎麼在意,現在被方景天點了出來,才覺得有些怪異。
“因爲你憐惜那些同類,所以不想踩着它們?”
方景天收回視線,望向井九說道:“還是說你看着這些同類被修道者奴役,心生不甘?”
井九知道就算自己解釋也沒人信,問道:“還有什麼?”
方景天看着他微嘲說道:“還有就是你的這對耳朵了……如此完美的一張臉,爲何卻會生着一對如此顯眼的招風耳?大家不覺得刺眼嗎?因爲那對招風耳就是萬物一的劍鍔!”
場間一片譁然。
無數視線落在井九的耳朵上。
過往數十年裡,不少人曾經見過他,但往往都會被他的臉奪去了所有視線,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竟是一對招風耳。
只有神末峰的人們因爲趙臘月經常去揉他耳朵的緣故,對此印象極深。
卓如歲的眼簾再次緩緩落下,眯了起來,似乎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很是有趣。
過南山怔住了,在心裡不停地問着自己,這是真的嗎?
雷一驚與幺鬆杉等青山弟子臉上滿是怒意,心想師叔居然爲了掌門之位說出這樣的瘋話,真是無恥。
元曲更加焦頭爛額,不停地對着臉扇風,想要降低一些溫度,驅散一些頭頂冒出的青煙。
顧清不再看着地面上的汗珠,動作有些生硬地擡起頭來,看着廬下的井九,微微張嘴,眼神裡除了惘然還有些慌亂。
柳十歲的嘴卻已經閉了起來。
那些大人物也有各自的反應。
禪子微微蹙眉,兩隻赤腳搭在一處,無意識地蹭着。
白真人微微挑眉,心想原來太平真人的手段落在這裡,也難怪當初青天鑑會與井九如此親近。
在她身後的中州派弟子們也處於震驚的狀態裡,向晚書不停地搖着頭,卻不知道是在否定什麼。
白早擡起頭來,怔怔看着廬下的井九,不知道有着怎樣的心情。
放眼神末峰頂,乃至八方雲臺上,聽到方景天的話後,唯一沒有任何變化的人就是趙臘月。
她站在離井九不遠的地方,安靜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麼。
……
……
井九揉了揉有些缺損的耳垂,問道:“還有什麼?”
“還需要有什麼?如此多的細節,都只說明瞭一件事,你哪裡是什麼先天無形劍體……”
方景天盯着他的臉,沉聲說道:“你就是一把劍!”
天光峰頂早已無法保持安靜,議論聲四處皆起。
人們震驚地看着井九,眼神裡的情緒早已生出變化。
方景天說的這些細節看似不起眼,合在一起,卻是充滿了說服力。
如果要說都是巧合,這……未免也太巧了些。
巧到難以想象,自然也就並非真實,必有事因。
井九會怎樣解釋呢?
“細節……成敗……魔鬼……”
井九想了想,對方景天說道:“你說的這些雖然沒什麼道理,不過我現在的身體確實就是萬物一劍。”
轟的一聲。
不是雷鳴。
是天光峰四周的千餘名修道者齊齊發出的驚歎聲。
他這就算是承認了?
井九伸出手指斜斜指着自己的眉邊,就像指着梅邊,神情平靜而淡然。
“但我還是景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