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元大師是通化寺的太上長老,佛法精深,境界亦是不凡。
崑崙長老陳文是破海下境的強大劍修,卻是被他一擊而殺,就連中州派的雲船他也不是很畏懼。
這個時候,他卻感覺到了強烈的危險。
這與距離自然有關係,當時中州派的雲船在接近虛境的高空裡,這時候井九卻在他的身前。
青山劍修不是慣常要與對手保持距離嗎?
他的視線落在井九的手上。
那隻手潔白如玉,沒有一點瑕疵,就像是一件藝術品,卻又非常可怕,裡面彷彿有無數道雷電。
“看來我不能留手了。”
會元大師看着井九說道:“抱歉。”
青燈照亮他的身影,與佛像漸合爲一,氣息變得更加悠然深遠。
無數顆念珠從燈影裡、從磚縫間飄起,或從樑柱上落下,變成密佈的星羅,佔據了殿裡的所有空間。
……
……
賈家做的是礦石買賣,除了益州本地官員,更有朝歌城裡的大人物做後臺,在生意場上自然無往而不利。短短數十載,賈勝便成了益州城著名的富翁,雖然還遠沒有資格與那些得到修行宗派支持的大家族比較,也是極爲風光。
年節將至,賈家宴請了相熟的官員與商人,正在前院熱鬧,同時商議明天那件要緊事情。
無數的珍餚流水般送至庭上,溫暖如春的庭院裡,沒有半點冬天的氣息,到處都溢着豪富與享受的味道。
平谷寺是賈家的家廟,離賈府的園子隔着一條溪水與半座山,遙遙相望,還有段距離。
阿大趴在平谷寺的院牆上,看着遠處的熱鬧,眼裡沒有半點羨慕的意思,只有漠然,往深處看去甚至能尋到幾絲滄桑的意味。紅塵繁華它見得多了,哪裡會把這點富貴之氣瞧在眼裡。
不知何處有爆竹聲傳來,阿大回首望向寺內。
院牆下堆着七八名僧人,橫七豎八疊在一起,早已昏迷不醒,最上方便是那名小沙彌。
看着那座後殿,它的眼裡流露出擔心的神情。
井九不是會元僧的對手,雙方的境界差距太清楚,但他非要試劍,它也沒有辦法。
好在井九不容易死,待會兒真出大事,它自然會出手。
轟隆!
就在這個時候,深冬的天空裡忽然炸響一聲悶雷。
阿大眼瞳微縮,渾身的白毛下意識裡豎了起來。
……
……
深冬雷鳴,本就是極其少見的事情,更何況今天碧藍的天空裡沒有飄着一絲雲。
賈府裡,正在飲酒說話的官員與商人們唬了一跳,向着天空望去,心想發生了什麼事情?
“居然打雷了,難道要下雨嗎?”有名管事下意識裡說道。
賈勝冷冷看了管事一眼,正準備訓斥幾句,忽然一聲更加恐怖的雷聲炸響了!
緊接着,無數道雷聲爭先恐後的響起!
狂風呼嘯,樑柱咯吱作響,大地震動起來,到處都是煙塵,有堵單薄些的影牆,直接轟然倒塌。
“地動!是地動!”
“快跑啊!”
“去扶着老太太!”
“平谷!平谷寺倒了!”
賈府裡到處都是恐懼的呼喊。
那些官老爺與商人也再無法保持鎮靜,以最快的速度鑽到了桌底。
丫環與僕人們哭喊着亂跑,天光被煙塵遮住,到處都是混亂與幽暗。
……
……
平谷寺真的倒了。
三座殿堂與那些僧舍都變成了廢墟。
院牆也變成了一道堆積起來的線。
阿大有些意外,化作一道白色的閃電向寺後掠去。
後殿已經消失無蹤,樑柱與佛像與青燈與牆壁都變成了木屑、碎石、片金與紅磚末。
在狼籍一片的地面裡,還有很多更細微的、難以用肉眼看到的碎片——那些是念珠的碎片,由赤金與丹石融煉而成,這時候都變成了金紅色的粉末,與紅磚末合在了一起,但依然散發着金剛般的威嚴與力量。
井九站在半空裡,平靜看着那名老僧,衣袖微飄間,隱隱有噼啪的細聲響起。
老僧的身上也到處都是金紅色的粉末,不知道是磚石、是金漆還是念珠,又或者是他的佛血。
他的眼睛已經瞎了,鮮血從裡面溢了出來,打溼掩在上面的白眉,然後緩緩滴落,就像他身體裡的生機。
但他這時候還沒有死,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他枯乾的嘴脣微微翕動,便有泛着金光的文字從脣間流出來,隨風而起,就像是在春風裡生長的葉子。
看着這幕畫面,阿大眼瞳微縮,生出強烈的警惕,準備上前一口咬掉這名老僧的腦袋。
那些泛着金光的文字是佛言,與一茅齋的符文有些相似,卻是更加危險。
阿大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因爲那些佛言無法出脣,那些青葉無法生出,便從根而斷,向下飄落。
平谷寺廢墟的上方飄着無數道無形的劍意。
那是世間最鋒利的劍意,較不二劍都要更勝一籌。
那些彷彿寫着墨字的葉子落在廢墟里,濺成金粉。
最終留下來的只有那些文字本身,也就是會元大師的聲音。
“你永遠不會找到真人。”
老僧掩在眼上的白眉已經盡數被鮮血染溼,看着極其悽慘可怕。
“雷霆之怒,亦不可久。”
白眉隨寒風落下,灑落兩道鮮血。
他用瞎了的眼睛看着井九,臉上帶着微笑,神情充滿悲憫,彷彿已經洞悉所有真相。
“你的歸來,是因爲這個世界需要你,而你最終也會認識到這一點,從而獲得真正的平靜。”
這是會元大師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不是詛咒而是解釋,又似乎是一種祝福。
說完這句話,無數道雷電從他的僧衣下方生出,發出一連串的密響。
就像年節時的爆竹。
爆竹聲聲裡,他的身體化作了粉末,與廢墟里的粉末融爲一體。
……
……
冬風漸靜,煙塵漸落,賈府裡的混亂終於得到了控制。
賈勝在管事的攙扶下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趕緊令人看看各位官老爺情形如何。
庭院受損不嚴重,只是倒了道牆,也沒有什麼嚴重的死傷,看着頭破血流的幾人也沒有生命危險。
後山的平谷寺卻真的變成了廢墟。
很快便有管事回報,寺裡的僧人們昏迷醒,但沒什麼事,剛剛接任住持不久的那位高僧……卻失蹤了。
賈勝看着那邊的廢墟,蒼白的臉上滿是茫然的情緒,心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緊接着他想起來,明天知州大人要帶着家眷前來參禪,這可怎麼辦……
……
……
知州府衙的門前落着一堆碎了的紅紙,空氣裡還殘留着焦灼的味道。
看來這裡燒的不是爆竹而是真的鞭炮。
幾個小孩子蹲在地上,尋找着剩餘的玩物,看熱鬧的人羣還沒有散去。
不遠處的酒樓裡,蘇子葉戴着面具,喝着茉莉花茶,臉上看不到任何情緒。
井九沒有理他,直接落在後園裡。
“太危險了……如果他一開始就動用佛言,真的很危險。”
“而且他說的對,你不能每次都去收點天雷再來轟人啊!”
“喂,說你呢!”
白貓趴在他的肩上,不停地喵喵喵。
井九沒有理會,揮手拔開幾根竹枝,向着那間書房走去。
白貓伸手拔弄了一下他殘缺的耳垂,在神識裡說道:“你的身體沒有你想象的那般結實,還是小心些吧。”
井九還是沒有理他,順着石階走進了書房裡。
書房裡很安靜,沒有筆尖與紙面磨擦的聲音,也沒有磨墨的聲音。
趙臘月與顧清站在角落裡,看着那張書桌。
益州知州坐在桌後的椅子上,頭微微歪着,臉色蒼白,沒有氣息,竟是已經死了。
井九看了卓如歲一眼。
卓如歲一臉無辜說道:“我用承天劍爲陣,控制住了他的身體每個細微處,連經脈都鎖死了,哪知道他還能想到辦法自殺。”
井九沒有說什麼,這名知州活着意義也不大,不老林的人最擅長的就是殺人以及殺死自己還有不泄密。會元大師也沒有接受他的條件,說明在這些人的心裡,太平真人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或者說是更值得尊敬的存在。
“蘇子葉沒有騙我們,知州確實是不老林的人,明天他去平谷寺,便是去送第二塊烈陽幡的碎片。”
趙臘月把一個小瓷瓶遞給了井九。
井九打開小瓷瓶,看着裡面的那塊碎布,沉默了會兒。
那塊碎布散發着陰暗邪穢卻又熾熱的氣息,正是烈陽幡獨有的味道。
當初柳詞與他滅了玄陰宗,殺死王小明後,王小明裹在身上的烈陽幡自然碎了。
其中有兩塊落在了蘇子葉的手裡。
作爲玄陰宗曾經的主人,蘇子葉的動作要比風刀教及神衛軍更快。
他們能夠找到會元大師,便是通過蘇子葉手裡的烈陽幡碎片,找到了這名知州,繼而查到了平谷寺。
第一塊烈陽幡碎片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太平真人手裡。
井九揮了揮衣袖,書房裡的所有事物都飄了起來。
沉重的石硯像落葉般飄着,輕飄飄的畫卷靜止在空中,各種事物緩緩轉動,展現自己的所有細節。
數百本書籍自行翻動,就像去年夏天時在果成寺裡與禪子論道一般。
顧清知道自己境界不夠,退出了書房,趙臘月與卓如歲勉力看了會兒,也閉上了眼睛——那些書頁翻動的太快,那些筆墨紙硯、窗簾信件裡的細節太多,繁複有如星海,他們無法觀察入微,強行支撐會受內傷。
井九靜靜看着那些“細節”,忽然說道:“船在海上。”
卓如歲很感慨,心想這句廢話真是令人歎爲觀止。
那艘船是寶船,當然只能在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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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鐵鍋燉大鵝,當然只能在鐵鍋裡。
井九接着說道:“冰風暴海。”
聽到這個名字,趙臘月神情微凜,卓如歲緊張地打了個嗝,就像是吃了一整鍋燉大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