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九坐着宇宙鋒,離開神末峰,破雲而出,隨雲落在雲集鎮上。
他走進那間酒樓,待鍋裡的白湯熬低一指時,馬車便到了。
車頂的琉璃窗已經換了新的,顧家的安排還是那樣的妥當。
數日後,馬車到了朝南城,井九去了寶樹居,留下一個名單便再次離開。
寶樹居東家看着名單上的那些法寶名稱,汗水在臉上不停流淌,心想這些法寶要不然便是某宗派的鎮派之寶,要不然就是流失已久的傳奇事物,自己到哪裡找去?
井九沒有再坐車,買了頂笠帽,步行離開了朝南城,沒用幾天便來到了大澤畔。
夏天時節的大澤,並不如人們想象的那般有湖風可以送爽,反而因爲被蒸發的水汽籠罩,顯得特別悶熱,哪怕一動不動也會隨時出一身汗,就像寶樹居那位可憐的東家一樣。
可能因爲這個原因,小鎮街道上一個人都看不到,只有蟬與青蛙的叫聲交織不斷。
井九的身體即便是熔漿也能泡幾個時辰,自然不會因爲暑熱而流汗,他戴着笠帽站在街上,靜靜地聽着蟬聲與蛙鳴,還有隱藏在這些聲音後方的細微動靜。
青山劍修進入承意境界後可以感知數十丈內的所有聲音,比如蟲鳴草動,井九的感知能力更是要強大無數倍,如果他不是用果成寺的禪宗功法屏蔽了部分感知能力,便是寒蟬摩拳擦掌的聲音在他耳裡都能像是雷鳴一般恐怖。
此時他五識盡開,小鎮乃至大澤裡的聲音頓時全部涌進耳裡。
西面那個院子裡有幾個老男人把腳泡在水桶裡打麻將,污聲穢語不絕,就連那些老男人指腹與麻將牌上的圖案磨擦的聲音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心想你要胡筒一色,摸個幺雞這麼興奮做什麼?
接着他聽到了大澤裡的很多雜音,悉悉不斷,那是蝦在吃泥,魚在吃草,然後都被大魚吃了,最後那隻貪心的大魚被一隻木頭假魚釣出了水面,成爲了漁夫今晚的盤中餐,那麼漁夫又是在爲誰辛苦呢?
井九戴着笠帽走在無人的街道與悶熱的暑風裡,沒有因爲這些聲音發瘋,也沒有生出太多感慨,只是認真而專注地尋找着自然天地雜音裡的那絲不自然,而這用去了他整整兩個時辰的時間。
小鎮陰暗的排水溝裡有一隻蚌殼,聲音就來自於此處。
蚌吐水是很常見的事情,雖然這隻蚌殼很小,表面有些幹,看着就像是隻死蚌。
井九走到排水溝前蹲下,對這隻蚌說道:“你與青山之間的仇最淺,事實上如果不是師兄挑唆,那些仇怨可能都不存在,我想我們可以商量一些事情。”
那隻蚌殼微微動彈了一下,沒有給出更多的迴應。
井九要找的是蕭皇帝。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也沒有想到這位遁劍者居然生活在蚌殼裡,但想着那句在蚌殼裡做道場,這似乎又是很自然的事情。
蚌殼只是僞裝,真正護住蕭皇帝、讓他成功避開青山劍陣的搜尋的還是那塊龜殼。
井九的右手就算沒有受傷,也不見得能切開那塊龜殼。
蕭皇帝的聲音從蚌殼裡透了出來:“你們一直都知道我生活在這裡,但拿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憑什麼把真人出賣給你?難道你還能承諾不殺我?”
井九說道:“你誤會了,我來找你不是因爲那件事,只是想朝你借龜殼一用。”
蕭皇帝語帶無奈說道:“我要把龜殼借給你,豈不是自尋死路?”
井九想了想,發現確實如此,無論如何蕭皇帝也不可能答應自己的要求。
他看了眼變形的右手,心想那隻能再找別的法子。
這個時候,大澤湖面忽然生起一場大風。
蕭皇帝說話時散溢出來的氣息驚動了一直嚴密監視着小鎮的大澤強者,對方正在用風雨道法趕過來。
青山與大澤的關係很好,但相見也是麻煩,井九直接轉身離開。
……
……
那隻河蚌可能潛入了大澤深處,也可能躲進了某家院落裡的水井裡。蕭皇帝在大澤的眼皮下藏了這麼多年,青山劍陣也弄不死他,只要他不出來誰都沒有辦法,而且如果他不發出聲音,就算井九也沒辦法再找到他。
井九在湖水裡向前行走,揮手驅散那些惱人的水草與無知的小魚,想着走進大澤前最後聽到的胡牌歡慶聲,心想原來那些凡人玩的是慶城麻將,難怪一手筒子摸個幺雞也這麼高興。
大澤極爲廣闊,水也極深,越往深處,天光越來越淡,水草漸稀,變成荒蕪的白色沙石地,無知的小魚也漸被醜陋兇猛的大魚、怪獸所取代。當井九走到深約百丈的大澤中心時,湖底已經沒有一點天光,黑暗的如夜一般,當然這對他的視線沒有帶來任何影響,當那條泛着銀光的異種蛟遠遠遊過來時,他早早便停下了腳步。
靜止中的他就像一塊真正的石頭,沒有氣息也沒有味道,沒有生命的感覺,不要說是天銀異種蛟,就算是更高階的神獸都很難發現他的存在——除了蒼龍與屍狗這種特殊的存在。
以往離開青山他都會帶着劉阿大,那是因爲他知道自己會遇到很大的麻煩、很強的對手,這次離開青山他是爲了治傷,自然不會去招惹那些強敵,沒有人能發現他的存在,自然也就沒有麻煩。
數日後,他從湖裡走了出來,水從笠帽、衣服上不停淌落,打溼了腳下的沙地。
這裡已經是數百里外的大澤北岸,淺水裡是密密的青色蘆葦,前方是密密的樹林,沒有什麼人煙。
井九心意微動,劍火從身體裡散溢而出,迅速蒸乾身上的湖水,卻忘了自己還戴着笠帽。
笠帽化作青煙消失,他的臉便露了出來。
數十隻沙毆從湖上盤旋而歸,準備落回蘆葦裡的窩,忽然看着沙灘上的他,受了驚嚇,叼着的小魚如雨般落下。
井九伸手切斷十餘根蘆葦,就像給趙臘月單手結辮那樣,做了個簡陋的帽子戴到了頭上。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樹林裡。
沒有人知道他來過這裡,更沒有人知道他要去哪裡,哪怕是青山裡的鬼也不知道。
……
……
隨後的十餘日裡,井九一路向北,不停尋找療傷的方法。
果成寺裡,渡海僧捨身一擊看似尋常,但既然是太平真人的雷霆手段,自然非凡。
在北上的旅途裡,井九很少歇息,只是偶爾會咬幾口山風,喝些露水。
他不會感覺到飢渴,只是想做些應景的事,讓自己顯得更像一位仙人,聽說仙人的運氣不會太差,
他把自己記得的以及師兄筆記裡標註的前人洞府找了一個遍,又去了幾座很著名的礦山,都沒有什麼收穫。
隨着時間的推移,他覺得自己的右手越來越難看。
雖然知道這是錯覺,但他還是無法忍受。
某天夜裡,他站在崖畔看着夜空裡的星星,沉默想着如果朝歌城裡的那東西也治不好自己的傷,那該怎麼辦?
……
……
來到朝歌城時,盛夏還沒有過去,烈陽把街道照耀的閃閃發光,根本沒有陰影的存在空間。
行人或者撐着傘,或者戴着笠帽遮陽,井九戴着在豫羣新買的笠帽,行走其間並不起眼。
走進那條小巷,來到井宅門口,他習慣性回頭望了一眼太常寺。數年前新修的太常寺與以往那座一模一樣,但不知道是因爲沒有雨水滋潤的緣故,那些烏黑的檐角不再像以往那般散發出森然的意味,只是一味的死氣沉沉。
井宅門上掛着鎖,想來人都出去了,不知道是訪友還是探親。井九看着那把鎖,認真地想了想,但還是沒想起來今天是不是朝廷官員休沐的日子,也沒想起來鑰匙藏在哪裡,於是直接把那塊青磚推了進去。
他只想着替井家節約一把鎖,卻沒想着鹿國公府裡會因此損失一件名貴的瓷器。
走進書房,確認一應陳設還有棋盤上的棋子與當年沒有任何變化,井九點了點頭,然後望向早已恭敬站在那處的鹿國公世子鹿鳴,說道:“讓你父親來一趟。”
鹿鳴鬆了口氣,通過地道回到國公府裡,看着那件摔成碎片的均窯大器,嘆了口氣,趕緊準備入宮的事宜。
沒到半個時辰,正在與神皇陛下商議國是的鹿國公便趕了回來,氣喘吁吁通過地道來到井宅。
在果成寺裡他對井九說,陛下現在的壓力有些大,希望井九來朝歌城一趟,沒想到井九沒到一年便來了,這讓他覺得自己的意見很受井九重視,心情非常愉快,眉開眼笑說道:“真沒想到您來的這麼快。”
井九不知道他爲何如此高興,說道:“我要去太常寺,中州那邊還盯得緊嗎?”
鹿國公怔了怔,才知道原來他來朝歌城與自己說的事完全無關,苦笑說道:“蒼龍已死,鎮魔獄現在就只剩下一個空殼,中州派看着便會覺得羞辱憤怒,哪裡會理會太常寺裡的事。”
下午的時候,井九扮作管事隨着鹿國公進了太常寺,然後便消失在了院子裡。
太常寺深處有一條新修的地道,通往鎮魔獄深處,在入口四周種着很多青竹,還有很多野花。
在偏僻的角落裡,有一叢紫花。
井九來到那叢紫花前,說道:“在你頸上繫了一段時間的鈴鐺,就是從這裡揀回來的。”
說完這句話,他纔想起來劉阿大今次沒有隨自己出來,這時候還在神末峰頂。
他搖了搖頭,伸手挖開紫花下的泥土,動作很注意,沒有傷着紫花的根鬚。
紫花下的泥土裡埋着一截白色的事物,觸手溫潤,卻有一道淡淡的煞意,絕非美玉,也不是法寶。
那是一截骨頭。
井九拿起那截骨頭認真觀察,說道:“實心,你怎麼能吹出曲子來?”
說完這句話,他纔想起來冥皇已經死了好些年,自己答應他的事情還沒有辦。
……
……
當年他潛入鎮魔獄時,曾經在那方碧潭——也就是蒼龍的胃裡——看到了一截大妖的骨頭。
碧潭裡的毒液非常可怕,腐蝕能力極強,不要說修行者的肉身,就算是法寶與仙劍,都無法存留。
那位大妖肯定很強大,甚至可能與禪子的義父同級,才能做到妖骨不滅。
冥皇臨死前,曾經用這截妖骨吹了一道冥河搖籃曲。
當時在朝歌城聽到這首曲子的,除了人族的絕世強者們,還有井九。
……
……
回到井宅。
井九走進書房,佈置了一個陣法避免被打擾。
他捲起袖子,把扭曲變形的右臂擱到妖骨上,一前一後磨擦起來。
最開始的時候,他的動作很慢,似乎是在尋找完美的角度與力度,接着動作越來越快,快到肉眼根本無法看見。
他已經掌握了角度與力度,更重要的是,他確認了自己的方法是正確的。
那截妖骨真的很特殊,如此高速的摩擦,竟然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
片刻後,井九停下動作,擡起右臂看了看,露出滿意的神情。
在一般人看來他的右臂沒有任何變化,但他自然知道還是發生一些細微的改變。
是的,他就是在磨劍。
多年前在碧湖峰頂,他曾經說過要用劉阿大的骨頭來磨劍,那是在嚇它,這次卻是真的。
劍不再鋒利,自然需要重新打磨一番。
這個道理他懂,只是始終沒能找到合適的磨刀石。
世間哪怕再堅硬的磨刀石,遇着他的右手也會迎手而解,就算是青山裡的法寶與飛劍也支撐不住片刻。
直到那天在劍峰上,他與趙臘月說到師兄的骨笛,想到了冥皇臨終前吹的笛曲,接着纔想到了這截妖骨。
當然,如果蕭皇帝願意把龜殼借給他用用,那可能纔是最好的磨刀石。
書房外忽然傳來說話的聲音。
是一對年輕的男女,似乎在爭吵,又似乎在哭泣,然後漸漸無聲。
井九沒有理會,專心磨劍。
他的右臂在妖骨上高速摩擦。
骨粉漸生,伴着淡淡的焦味。
他神情不變,伸出左手在空中抓下無根水,灑在右臂與妖骨上。
嗤嗤數聲響,磨劍的聲音變小了,骨粉被打溼,也不再飛起,漸漸堆積在桌上。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井九早就知道有人,沒有理會。
一個少女站在書房窗邊,眼睛微紅,明顯剛剛哭過。
她看着書房裡的畫面,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神情,問道:“你這是在磨手皮?噫……好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