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中山國都城靈壽外,邯鄲趙軍大營。
此時,趙相趙成看着王位上那年僅十六歲,正與國尉李兌侃侃而談的的趙王何,心中實在是複雜極了。
幾個月前,李兌遊說他站在趙王何那邊,並許諾他趙相的位置。
原本,他以爲李兌勸他站在趙王何那邊,是出於投機。
而且,他也認爲李兌也說的對,公子章強壯跋扈,有趙主父之風。
一旦公子章即位,他肯定會淪爲路人的。
而趙王何則不然,趙王年紀小,手中又無權無勢,只要出面併成功的保住了趙王的位置,那他就是挽救趙王的功臣,挽救趙國的功臣,再加上他趙王親叔祖的地位,那他一定會成爲一個不是趙王的趙王。
所以,爲了滿足自己朝思暮想數十年的趙相位置,他被李兌說動了,站在了趙王何那邊,併成功的坐上了趙相的位置。
然後,他發現自己之前想多了。
趙王何雖然年幼,但趙王在平定公子章之亂後,先讓國尉李兌接管了軍權(他現在還搞不清楚李兌是什麼時候投靠趙王何的),然後又接收了前相國肥義的遺產,加上趙王大義在身,導致他原本想做不是趙王的趙王的心思全部落空。
雖然趙王何已經將國事全都託付給他了,但他現在只是一個趙相,權力還沒肥義大的趙相。
想着,趙成看着趙王何的目光充滿了異色。
之前,他是看着侄子趙主父趙雍長大的,現在,他又是看着侄孫趙王何長大的。
而這兩個人,都在束髮後不久便遇到了重大的危機。
而侄子趙雍解決問題,靠的是肥義與韓國。
但,侄孫趙王何卻靠的是他自己。
這樣一對比,趙成覺得自己即便在年輕二十歲,就算是正值盛年的時候,可能都搞不定趙王何。
畢竟,他壯年的時候,就沒有搞定趙主父,而且還被趙主父玩弄於股掌之間。
而趙王何比他爹趙主父陰險多了。
想着,趙成看着趙王何越發恭敬了。
此時,趙王何與李兌說完軍情,便開口道:“相國,國尉,齊軍停留扶柳不前,這是想要讓寡人與父王兩敗俱傷啊!”
趙成聞言,立即開口道:“大王,這肯定是齊國想要趁火打劫,想要再從我們身上割下一塊來。畢竟,以主父的威望,若是沒有齊軍的幫助,我們恐怕不是對手。”
李兌也點頭道:“相國言之有理,看來我們還需備上一份重禮給齊國。”
“不,這樣不妥。”趙王何搖頭道:“之前邯鄲接連發生兩場大戰,已經讓我趙國元氣有損,若是此時我們再與父王開戰,那趙國必將陷入虛弱。到時,我們可能連中山國都守不住。
所以,寡人沉思許久,決定與父王面談,說服父王放棄兵權,然後回宮頤養天年。”
趙成聞言瞬間變了臉色,他剛剛還想着趙王何比趙主父強,現在趙王何就做起了說服趙主父的春秋大夢。
要知道,趙主父還正處在身強力壯的盛年呢,怎麼可能會接受回宮頤養天年的結果。
而且···
趙成看了看趙王何那小身板,他覺得一旦趙王何出現趙主父身邊,那一定是羊入虎口。
想着,趙成立即開口勸阻:“大王,主父身邊小人甚衆,現在主父聽信讒言,已經認定是臣等謀害了公子章,他是不會聽勸的。”
“不。”趙王何自信的搖頭道:“若是你們去勸說,那父王肯定是不會相信的,但是,寡人不同,寡人乃是父王的親兒子,以子勸父,父王一定會聽的。”
說罷,趙王何直接開口道:“此事就這麼決定了,相國,國尉不必勸了。”
說着,趙王何對趙成道:“相國,明日你隨寡人一起去見父王。”
“···”趙成僵在原地,以爲趙王何要賣他了。
“相國放心,寡人保你安全,與你同生共死。”
“···”趙成雖然不願,但他一見趙王何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得應道:“唯。”
趙王何看向李兌道:“國尉,稍後你備上一份重禮,大張旗鼓的送往齊國。並率領大軍謹守軍營。”
“唯。”
次日,靈壽城中。
趙主父得知趙王何與趙成帶着一屯將士在城外求見,先是一怔,然後又大怒道:“那逆子與叛逆不是給齊國送禮去了嗎?現在齊軍未來,他們就敢來見寡人!好,好得很,傳令,讓他們來。”
不久,趙王何與趙成來到大殿中。
禮畢。
趙主父看了看自己的兒子趙王何,然後又看了看自己的叔叔趙成,冷笑道:“好好好,不愧是寡人的好叔叔,不愧是寡人的好兒子,你們竟然還有臉有膽的來見寡人。”
趙成見到趙主父後,本來就有些忐忑不安,擔心趙主父殺他爲公子章報仇。現在一聽趙主父將自己放在趙王何前面,立即便知趙主父將自己當成了主謀。
冤啊!
趙成覺得自己冤死了。
想着,他一擡頭,然後他就看到了自己側前方那趙王何瘦弱的身軀,然後,他眼睛頓時一縮,然後就把話給嚥了回去。
另一邊,趙王何沒有注意到落後自己半個身位的趙成,而是看了一眼殿中的大將軍牛翦,又看了看殿中的其他大臣,面不改色的拱手道:“父王,兒臣上對得起趙國社稷,下對得起趙國列祖列宗,問心無愧,當然能理直氣壯。”
與此同時,本來就關注着趙成的趙主父,先是見趙成用敬畏眼神看了自己兒子一眼,似乎是想要反駁卻不敢開口的模樣,接着,本不該開口的趙何竟然開口了。
見此,趙主父微微一怔後,立即意識到他好像弄錯了一個問題。
想着,趙主父立即大罵道:“逆子,還敢狡辯,你隨寡人來。”
說罷,趙主父立即起身向側殿走去。
趙王何聞言,也跟着向側殿走去。
側殿。
父子二人相對而坐。
良久,趙主父用陌生看着面前的趙王何,問道:“爲何要殺你哥哥,他已經失敗了,你完全可以放他逃亡國外的,他可是你哥哥啊!”
趙王何看着自己面前的父王沉默了許久,認爲要說服父王,絕對不能巧言令色。
於是,他實話實說:“若是父王你不偏心,兒臣自然願意放大哥出國。
但,大哥身爲代君,大哥之師大將軍牛翦又手握重兵坐鎮中山,兒臣爲趙國考慮,不得不如此。”
“寡人偏心。”趙主父哈哈笑道:“寡人已經讓你即位爲趙王了,將整個趙國全都給你了,你竟然會認爲寡人偏心,這是寡人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趙王何看着有些瘋狂的趙主父,聽着耳邊傳來的瘋笑聲,認真的點了點頭:“不僅兒臣是這樣想的,兄長也是這麼想的,我們都認爲父王你偏心。”
此言一出,趙主父的笑聲頓時戛然而止。
“父王,十年前,兄長還是太子,是一個受盡苦難、身強力壯、衆望所歸的太子。在兄長沒有任何過錯的情況下,在羣臣的反對浪潮中,父王因爲母后的一句話,就廢了兄長的太子之位。
從那時起,兄長就一直在心中認爲父王你偏心。”
說着,趙王何看着沉默不語的趙主父笑道:“當然,兄長不敢說父王你怎麼怎樣,也不敢對父王你怎麼怎樣,但是,兄長卻敢對兒臣這個剛剛失去母親的稚子如何!”
趙主父聞言,心中一痛,眼中也微微發酸。
此時,趙王何見趙主父不開口,便繼續道:“一個人得到他不應該得到的東西,那他一定會有禍患;而一個人失去他不應該失去的東西,那他心中一定會有怨恨。
所以,從兒臣即太子位的那一天開始,趙國失去了兩個人,一個是疼愛弟弟的好兄長,一個是崇拜兄長的好弟弟。
而後,等兒臣即趙王位,趙國便多了兩個人,一個失去所有且滿懷仇恨的惡毒兄長,以及一個得到所有卻日夜恐懼的羸弱稚子。”
說到這,趙王何看着趙主父笑道:“父王可知,這十年來,兒臣是怎麼過的?”
“子何你···”趙主父看着臉上還留有懼色,彷彿還未從回憶中緩過勁來的趙王何,頓時心如刀絞,然後說不出話來。
“父王,你可知道,這十年來,兒臣最輕鬆的日子,便是父王你率軍出征的時候。因爲父王你每次率軍出征,都會帶着兄長一起走,而兄長一走,兒臣就不必再面對兄長那惡毒的眼神了。
而只要兄長待在邯鄲一日,兒臣就常常於睡夢中驚醒,甚至寢食難安。
十年來,隨着兒臣一天一天的長大,兄長對兒臣的仇恨與怨毒也一天一天的增長。
等到兒臣十二歲的時候,兒臣已經明白兄長仇恨我的根源所在,所以,從此以後,兒臣再也沒有再向兄長示好,因爲兒臣知道自己的任何是好都沒用了,甚至將趙王之位還給兄長也沒用了。
不過,兒臣也曾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等到兒臣行冠禮後,只要父王不幸,那兒臣不會對兄長下手,而是會像父王對待相國成那樣對待兄長。
因爲這是兒臣還有父王欠兄長的。”
趙主父聽到這,心中微微一暖,但···
“可是···”此時趙王何話鋒一轉,用冷漠的眼睛看着趙主父道:“可是就在不久前,兒臣從老師肥義哪裡得知,大王要立兄長爲北趙王。
此事雖然失敗,但父王你還是將兄長呆了多年的代地封給了兄長。
父王你可知你封給兄長的不是代地,而是給了兄長一個機會。”
趙王何冷笑道:“從那時起,兒臣就知道,兒臣與兄長之間,只有兩種結果,要麼同歸於盡,要麼只能活下一個。
而導致我兄弟反目,甚至勢不兩立的,不是我們自己,因爲我們都是身不由己。
這一切的一切,其背後的根源都在父王你這裡。
因爲你的偏心,因爲你的兒女情長,讓我們兄弟二人走上不歸路。
最終導致兒臣與兄長在邯鄲血戰四日,將士百姓死傷慘重,甚至兄長也死了。”
此時,趙王何看着沉默不語又面色蒼白的趙主父,接着道:“書曰:‘鄭伯克段於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
所以,兄長雖然是死在兒臣手中,但殺兄長的那個人,卻是父王你啊!”
趙主父聽到這,頓覺趙王何的話如同一把尖刀一般,狠狠的扎向自己的心口,然後···一刀兩刀三四刀······
然後,他的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