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英格蘭,倫敦郊外
一支沉默的遷徙隊伍,人流和車輛混雜着,正在一條破敗不堪的荒廢公路上緩緩前進。
哪怕是那些曾經平整的柏油路面,已經有很多地方開裂和塌陷,到處都是瘋長的雜草。至於原本就是鄉下土路的地方,更是已經幾乎被植被覆蓋。此外,在草叢中經常時不時地踩到幾截骨頭。運氣不好的,還會在草叢踢出一個殘缺不全的骷髏頭骨來……偶爾還有腐朽的樹木倒在路中間,必須將其搬開才能繼續趕路。
隊伍的中央,伊麗莎白女王坐在一輛顛簸的吉普車上,在她的旁邊,是早已昏昏欲睡的瑪格麗特女王。
——從早晨離開海灘出發的時候算起來,到現在大概已經過去五個小時了吧!
仰起天鵝般修長的脖子,眯眼望着天空中明顯已經西斜的太陽,伊麗莎白女王在心中估摸着計算道。
然而,作爲旅途終點的溫莎城堡,卻似乎還在非常遙遠的地方……
此時此刻,距離冰島火山大噴發的結束,已經過去了很久,那些曾經遮蔽大半個地球,給整個世界帶來氣候災難的火山塵埃,也漸漸地沉降和消散得差不多了。秋高氣爽的晴朗碧空之中,明媚的秋日正向着英格蘭的大地灑落下千道金芒。然而,在這秋日陽光下被照亮的,並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英倫鄉村田野風光,而是一片頹敗不堪的狼藉廢墟——空無一人的城鎮,被焚燒成焦土的村莊,長滿了雜草和小樹苗的廢棄田野……在狂長的雜草和灌木叢之中,不時還能看到幾具人類或牲口的枯骨,或者鏽跡斑斑的汽車殘骸。
偶爾也能看到幾個好像孤魂野鬼一般的傢伙,遠遠地躲在公路兩側的山丘上或樹林裡,用麻木但卻警惕的眼神,打量着這些頭戴熊皮帽子、一身紅色制服的英國皇家衛隊,還有押送他們的蘇聯紅軍戰士……
——在法國敦刻爾克港收到了鋼鐵慈父斯大林的赦免令和流放令(流放地點是不列顛)之後,兩位英國女王和丘吉爾首相,還有英國流亡政府的最後一批追隨者,就帶着滿心的忐忑和迷茫,踏上了返鄉之路。
接下來,蘇聯紅海軍的登陸艦,把這羣歸鄉的流放犯送到了英國南部的一處海灘,由一支二百餘人的蘇聯海軍陸戰隊負責看押和護送,前往兩位女王的預定流放地兼老家——大名鼎鼎的溫莎城堡……
至此,闊別英倫多年的這一行人,終於再一次踏上了已經變得異常陌生的故鄉。
儘管按照地圖上的顯示,從他們登陸的海灘到位於倫敦西面的溫莎城堡之間,只有六十多公里的直線距離,僅僅相當於汽車全速跑上一個小時而已。但事實是,這些身份高貴的流放者們整整走了一天時間,也只走完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因爲在缺乏保養、雜草叢生的道路上,汽車根本跑不起來。而且車輛的數量不夠,大部分人都只能揹着行李步行前進。爲了不脫離隊伍,兩位女王乘坐的汽車,自然也只能緩緩蠕動了。
秋日的陽光下,那些跟隨丘吉爾首相和瑪格麗特女王滿世界轉悠了三年的英國皇家衛隊,拖着因爲過於疲勞而有些鬆散的隊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雜草叢生的鄉村土路上。他們腳上套着的不怎麼適合走遠路的黑色長統皮靴,早已被樹枝草葉颳得滿是劃痕,踩在乾燥結實的碎土上,發出喀拉喀拉的單調噪聲。
在這條杳無人煙的漫長道路上,他們的所有精力已經被一點點消磨殆盡,沒有人還有力氣說什麼閒話,隊伍中只剩下一雙雙軍靴踩着砂石所發出的細碎雜音,以及飯盒、水壺和皮帶扣相互碰撞的輕響,一直低速蠕動的汽車噴着嗆人的黑煙,崎嶇破碎的路面使得車軸吱嘎作響地震動起來……
這一切沉悶的雜亂聲響,毫無章法地混合在一起,最終營造出一片單調的、繁複的、令人睏倦的微妙旋律,再配合上四周荒涼而寂靜的頹廢氛圍,讓隊伍中每一個人的疲憊之感,彷彿都被無形地放大了許多。
當流放隊伍在野外用過一頓簡單的午餐,再一次開拔上路之後不到一個小時,兩位女王中的妹妹瑪格麗特就已經留着口水睡着了。而坐在另一輛吉普車上的丘吉爾首相更是打起了鼾。身爲姐姐的伊麗莎白女王,感覺自己也彷彿快要被睡魔捕獲,只得強撐着打起精神,探頭對副駕駛座上的一位老紳士問道:
“……湯因比先生,請問溫莎城堡目前的情況怎麼樣?我們就這樣直接搬進去住,沒問題嗎?”
——坐在女王這輛吉普車的副駕駛座上的老紳士,名叫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在戰前乃是享譽整個歐洲的著名學者,曾經擔任過倫敦大學歷史教授,英國皇家國際問題研究所主任,以及英國和蘇聯正式宣戰之前的最後一任英國大使……結果,在第三次世界爆發之後,滯留莫斯科的他不幸吃了將近三年的牢飯。
直到不久之前,湯因比才被蘇聯人放了出來,然後奉命帶上跟他一起被扣押的英國外交人員,以及一部分英國僑民和英軍戰俘,重返不列顛的溫莎城堡,爲安置即將返鄉的兩位女王打前站。
當載着兩位女王的登陸艦靠岸之時,就是他帶人站在海灘上等待和迎候,並且擔當嚮導一職。
“……陛下,過去的一個月裡,我已經帶人儘量把溫莎堡給收拾了一下,至少那些最爲有礙觀瞻的東西都已經被打掃掉了。我的夫人也盡了最大的可能,想要把兩位陛下的房間佈置得舒適一些。”
湯因比苦笑着說道,“……不過,想要跟過去完全一樣是不可能的了。更具體的您親眼看了就會明白。”
“……聽上去情況很不好啊!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身爲亡國之君,能夠有個住的地方就已經不錯了。”伊麗莎白女王嘆了口氣,“……倫敦那邊呢?距離核爆過去了三年時間,那裡有沒有恢復一點兒人氣了?”
對於伊麗莎白女王的這個問題,湯因比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古怪,“……陛下,莫非您真的……完全都不知道?這幾年以來,蘇聯人就沒有告訴過您什麼外界的新聞消息嗎?”
“……我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湯因比先生。”伊麗莎白女王表情落寞地搖了搖頭,“……最近這幾年,我一直被關押在中亞哈薩克斯坦的秘密監獄裡,看不到報紙,也聽不到廣播,更何況就算偶爾聽到了一些什麼,我也不懂俄語……直到一個月之前,我才被從監獄裡提了出來,直接送到了敦刻爾克。旅途之中,除了告訴我戰爭已經結束,並且在最後給了我那份赦免令和另外一份流放令之外,押送我的蘇聯特工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肯跟我說……事實上,對於能夠在敦刻爾克見到瑪格麗特和丘吉爾先生,我也感到十分驚訝。”
“……好吧,明白了,陛下。我這就長話短說。”湯因比嘆息着點了點頭,“……首先,戰爭確實已經在上個月結束了,美國人簽署了無條件投降協議,丘吉爾首相也屈服了,蘇聯人贏得了徹底的勝利。然後,如今倫敦的景象,應該就跟您沿途看到的那些市鎮一樣破敗和荒涼——如果不是更加破敗和荒涼的話……”
“……竟然這麼糟糕?!”伊麗莎白女王瞪圓了眼睛,“……大英帝國的首都怎麼能一直變成這樣?!!”
“……大英帝國?”湯因比的表情更加苦澀,“……說真的,我都已經不清楚英國是否還算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