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埃及首都,底比斯城
在經歷了小半天的騷亂之後,到了這一天的下午,至少從表面上看,底比斯城已經從“天外來客”降臨的恐慌之中,稍稍地鎮靜了下來。但無論是街頭巷尾、酒館集市、宅邸庭院,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仰望着那艘懸浮於王宮上空的巨大飛艇,或驚喜、或憂慮地竊竊私語,交換着彼此的看法和感想。
——有對“神人”降臨的喜悅,也有對未知之物的恐懼,更有對莫測前途的擔憂。
至少,在年邁的伊姆霍德布宰相心中,此時絕對是憂多於喜,厭煩多於興奮的。尤其是他精心策劃和準備了很多天的盛大歡迎儀式,還有後面接見外國使臣的預定日程,全都因此而徹底泡湯之後。
“……唉,真是一個不得了的龐然大物,簡直是壓迫衆生啊……”
站在用巨石鋪砌的寬廣庭院裡,伊姆霍德布宰相眯眼仰望着頭頂銀光閃閃的巨大飛艇,低聲呢喃道。
作爲一名侍奉了幾代君王的老臣,他早已過了會對新鮮事物感到好奇和激動的年紀,只希望這個世界繼續一成不變,讓歲月能夠平靜地流逝到生命的盡頭……偏偏就在最近這幾年裡,各種匪夷所思的事情接二連三地降臨在埃及的土地上,讓他這顆老邁而衰朽的心臟飽受折磨,指不定哪一天就要停止跳動。
——先王陛下的突然遇刺,新國王曼菲士與愛西絲女王的姐弟失和,尼羅河女兒的降臨,一場又一場準備倉促的混亂遠征……雖然獲得了不少輝煌奪目的勝利,讓埃及再一次樹立起了對外的威名,但也消耗了不少的國家積蓄,又沒能很好地經營佔領區,國家的收支平衡充其量只是勉強相抵……
曼菲士國王在邊境和海外耀武揚威,爲了救回凱羅爾而不惜連番發動遠征,後方的伊姆霍德布宰相卻要爲籌措兵器、糧秣和運輸船隊而絞盡腦汁,頭疼無比……好不容易等到尼羅河女兒回來,連綿不絕的軍事衝突也暫時告一段落,伊姆霍德布本以爲總算能鬆一口氣,誰知卻又出了這麼一檔子不可思議的怪事
幸好,這批天外來客的態度似乎還算友好,而尼羅河女兒也跟他們談得挺開心,如果能夠利用他們的神通造福於這個國家的話,或許這事對埃及有利無害也說不定……老人如此盤算着,同時擡步走進了宮殿。
當伊姆霍德布宰相奉命覲見的時候,埃及王曼菲士正慵懶地靠在墊着毛皮的軟榻上,眯眼把玩着一柄穿越者們剛剛贈送的全鋼摺疊式小刀——只要是男人,就很少有不喜歡兵器的,無論古今中外皆是如此,故而當琳琅滿目的“貢品”陳列在面前之際,曼菲士第一眼就相中了這柄銀光閃閃的不鏽鋼小刀。
對於二十一世紀的穿越者來說,這把不鏽鋼小刀不過是超市裡隨處可見的大路貨。既沒有鏤空雕花也沒有彩繪裝飾,充其量也就是鋼材比較好,打磨得比較光滑,實用性還不錯的日用品罷了。
但在最近纔剛剛獲得冶鐵術的古埃及人眼中,這就是一件不得了的神兵利器了。
——曼菲士王一邊默不作聲地把玩起這不知用何等材質做成的小刀,端詳着那個摺疊刀刃的小機關,一邊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在這把精巧的匕首上,沒有絲毫被手工打磨過的痕跡,但無論是那比鐵還要堅固卻不帶半點鏽跡的刀身,鋒利得吹刃斷髮的刀刃,還是弧度適中讓人容易握住的刀柄,全都是精妙得超乎任何人想象,也讓這小巧玲瓏的匕首,具備了極佳的穿刺能力……這絕對是所有男人都夢寐以求的兵器
與之相比,曼菲士原本頗爲珍愛的鐵質佩劍,就顯得粗陋不堪了:那是一把從東方戰場上繳獲的赫梯鐵劍,原本屬於某位被俘的赫梯大貴族——作爲鐵器時代的開創者,第一個冶煉出鐵的赫梯王國,在制鐵冶鐵的技術上遠超他國。但即便是這柄由赫梯帝國最經驗老練的工匠,用最好的鐵礦石在最合適的季節裡嘔心瀝血鍛造出的上等鐵劍,也絕對比不上他現在手中這把巧奪天工的神兵利器的萬分之一。
哎,如果能擁有大量鍛造出這等兵器的技術,就是想要征服世界也可說是指日可待了吧。
不,事實上,光是憑着頭頂上那條龐大巍峨的飛船,他們就能征服這世上的任何一座城市了。
曼菲士王難得地冷靜下了他那顆被愛情衝昏的頭腦,如此思忖着,同時隨口招呼說,“伊姆霍德布,是你來啦這些都是天上那些傢伙剛剛送來的禮物,看着還不錯,你從裡面隨便挑幾樣喜歡的吧”
伊姆霍德布宰相低頭一看,發現寢宮內到處堆滿了那些天外來客剛剛獻上的禮物——晶瑩剔透的玻璃器皿、色彩鮮豔的化纖布匹、各種各樣廉價的小首飾,還有絢麗華美的瓷器和金屬工藝品……上述這些商品都掠奪自牀主市的超市和民宅,雖然絕大多數都被哆啦e夢塞進了【自動典當機】換錢抵債,但也有一小部分被王秋等人扣了下來,如今正好拿出來借花獻佛,讓古埃及人開開眼。
老宰相不客氣地彎腰從地上拿起一隻溫潤如玉、素肌玉骨的青花瓷托盤,先是欣賞了一番它的優美造型,流暢線條,又琢磨了一番盤子上面富有中國特色的青藍色美麗花紋,然後在盤子的邊緣屈指一彈,只聽得清音嫋嫋,頓時不由得大爲讚歎,“……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啊多麼美麗的花紋多麼光滑的觸感這東西看上去彷彿散發着寶石的光澤,而撫摸起來的感覺,更像是正在觸碰十二歲處女的肌膚……”
“……還有更漂亮的呢,伊姆霍德布。這個也給你吧”曼菲士王微笑着遞來一根金屬工藝品。
這東西初看上去,彷彿是一支帶有葉片與花朵的樹枝,每一片枝葉都擁有着栩栩如生的外觀和精美細緻的紋理。但卻散發着一種非生命的冷清光澤,仔細看去,這根花枝其實是由某種不知名的輕盈金屬打造而成,閃爍着金色、銀色、綠色、紫羅蘭色等七彩繽紛的光澤。此外,在每一枚葉片和每一朵花朵之上,都鑲嵌着閃爍生輝的鋯石,珍珠和各種彩色玻璃,讓整根人造花枝都縈繞在一種無法形容的華麗光暈之中。
“…我的王啊感謝您的慷慨這當真是一件令人讚歎的絕世珍品,在親眼見到它之前,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世上竟然能有此等美侖美奐的東西。但是,雖然他們自稱是爲了和平和友誼而來……”
良久之後,伊姆霍德布才放下這根精美絢麗的金屬花枝工藝品,神情凝重地嘆息道,“……可是,我的王啊不知您是否想過,這世上從沒有無緣無故的饋贈。他們既然向您獻上如此厚禮,肯定會有所要求。”
“…我當然明白這一點。伊姆霍德布。”曼菲士有些苦惱地揉着額頭,“……他們該不會是來帶走凱羅爾的吧這樣的事情我絕對不會答應不管是什麼樣的力量,都無法讓我跟凱羅爾分開”
“……那倒不是,王妃殿下目前正在招待他們……怎麼說呢?他們跟王妃殿下不是來自同一個地方,也沒有把尼羅河女兒帶走的想法,但王妃殿下似乎明白他們來自哪裡,並且認爲他們絕無惡意……”
——由於基本觀念和思維方式上的天壤之別,諸位穿越者和伊姆霍德布宰相之間最初的交涉幾乎成了雞同鴨講。於是,看得氣急的凱羅爾索性趕開了這位老臣,直接跟諸位穿越者進行交流和溝通。
“…在剛纔的交談之中,他們跟王妃說了很多讓老臣無法理解的話,不過態度還算客氣。”
伊姆霍德布宰相遲疑了一下,如此答道,“……最後,他們似乎有意想要在埃及附近定居下來……”
聽到這個消息,在已經重新恢復政治家理智思維的曼菲士王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了糾結的神色。
與此同時,在底比斯王宮的另一間宮殿內,卻是洋溢着一派歡樂的氣氛。
盤腿坐在陰涼的巨石宮殿內,穿着光潔舒適的白色絲綢襯衫,聽着錄音機裡播放的美國鄉村搖滾音樂,大口暢飲着好久沒嘗過的罐裝可口可樂,凱羅爾小姐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錯。
“…嗝兒——哇痛快自從來了古埃及,就再也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喝過可樂啦”
不顧貼身女官亞莉的一再告誡和勸阻,這個金髮藍眼的美國小妞,在王秋等人面前難得地放鬆了自己,毫無禮儀地翹着腿喝可樂,順便又啃了一些蘸着番茄醬的薯條,享受着味蕾上這久違了的體驗。
嗯,無論曼菲士王和伊姆霍德布宰相等古埃及權貴,對這些天外來客抱有何等的疑慮和擔憂,但在天真善良的凱羅爾心中,卻只有“他鄉逢故人”的喜悅,還有對再次享受到各種現代商品的興奮。
——雖然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雙方之間並非同一個時代,甚至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彼此之間的思想同樣存在着不小的隔閡。但這並不是非常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至少跟凱羅爾有着類似的價值觀和世界觀,能夠理解凱羅爾的一些想法和感受……而這卻是古代人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試問,一個現代人毫無準備地穿越回到遙遠的過去,最不能適應的事情是什麼?
對於養尊處優的凱羅爾王妃而言,食物顯然不是最大的問題,雖然古埃及的食物遠不如後世豐富多彩,沒有爆玉米花和薯片,但在埃及王宮的餐桌上,也是山珍海味樣樣齊全,新鮮水果和蜂蜜果汁從來不缺。即使是她幾次落難的時候,以她作爲尼羅河女兒的尊貴身份,最起碼還是能夠填飽肚皮的。
至於衣服就更不是問題了,在這個終年炎熱的地方,就是光着屁股也不會凍壞身子。很多貧窮的埃及人都是赤身裸體就能過一輩子。布匹和衣服,在這個地方很大程度上只是裝飾品,而不是必需品。更何況,跟一般女孩兒不同,以考古學爲最大愛好的凱羅爾,對於漂亮的衣裳並沒有那麼熱衷。
還有其它一些日用品的欠缺,對於平民百姓來說,固然是隻能苦熬。但對於豪門權貴之家來說,卻多得是各種替代辦法——沒有電風扇,就讓宮女搖着長柄扇子徹夜扇風;沒有自來水,自有奴隸把溫水浴池準備得妥妥當當;沒有收音機,自有各色樂隊和雜耍藝人,隨時準備着爲王妃殿下獻藝解悶。
事實上,在這個遙遠的時空中,凱羅爾最難以適應的東西,乃是心靈上的孤獨與寂寞。
雖然她懂得古埃及世界的語言,與這個世界的人們交流無礙,還獲得了尊貴的埃及王的愛情,擁有了巨大的聲譽和“神的女兒”的頭銜,從愛情與事業的角度都稱得上雙豐收。但是,那道橫亙幾個世紀時空的代溝,以及意識觀念和知識結構上的天壤之別,依然讓她總是有許多話憋在心裡,不知該向誰傾訴
——在這個世界,作爲一名文藝少女的凱羅爾,其實是非常寂寞的,她固然爲了曼菲士的愛情而感動,最終選擇了留下來,但也不是沒有回想過那個熟悉的二十世紀現代世界:畢竟,即便是再濃再深再熾烈的愛情,若是雙方存在着價值觀的差異,總是會出現一些白璧微瑕的微妙遺憾。
要知道,從心靈和思想上來說,在這個世界裡,凱羅爾始終是孤獨而無處可以傾訴的。
比如說,她告訴曼菲士不要隨意砍殺奴隸,曼菲士或許會笑着將那些賤如螻蟻的人打發走,但卻只是爲了讓凱羅爾高興,而並非真心認同她所謂“人人平等,一切生命皆可貴”的超時代觀念。
再比如說,面對尼羅河的定期氾濫,凱羅爾可以告訴曼菲士這背後蘊藏的地理與氣候因素,但曼菲士恐怕既不會相信也不會理解,多數時候,他都把她當小孩子一般敷衍,雖然這並不影響他們深深相愛。
因此,在確認了王秋他們並無敵意之後,一陣難以言喻的喜悅便緊緊攥住了她的心臟。等到王秋他們爲了討好這位尼羅河女兒,獻上了預先準備的可樂、薯條、綢衣等禮物之後,凱羅爾就感到更加高興了。
而另一方面,王秋、馬彤、哆啦e夢和南里香等人也驚訝地發現,凱羅爾居然很平靜地接受了有關全球核戰和世界末日的“未來歷史”,只是有些微微嘆息而已,完全沒有什麼歇斯底里的驚訝表現。
“……也就是說,你們兩位來自中國的客人,還有這位造型很奇怪的機器人先生,是來自某個冷戰和平結束,從此再也沒有爆發核戰爭的未來平行世界。而在各位日本難民們出身的另外一個平行世界,全球性的核戰爭終究還是爆發了,整個文明世界也因此毀滅了嗎?哎,怎麼說呢?真是殘酷的命運啊”
——作爲一位生活在冷戰巔峰時代的美國少女,凱羅爾可以說是從一出生就生活在覈武器的持續恐懼之下。在當時的美國校園裡,甚至都有專門的核戰三防教育課,整個社會從上到下,都時刻擔憂着世界會在覈爆的閃光之中一夜消失……所以,當南里香講述了世界在二十一世紀毀於喪屍病毒與全球核戰之後,凱羅爾腦海中的反應就是“啊,這該死的事兒終於還是發生了”,而不是“不可思議這怎麼可能?”
對此,不得不再次讚歎一番這位凱羅爾小姐,在心理承受能力方面的異常強悍。
但是,當話題進一步深入到異世界難民安置的事項上之後,談話的氛圍就沒有這麼輕鬆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