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無心久久地盯着命天顏掌中的白閣令,慢慢展顏一笑:“本座就這樣解職了?”
“是!”
“有無理由?”洛無心道。
“無!”
洛無心輕輕點頭,手一起,掌中白閣令遞到命天顏掌中:“此令,交還聖殿!”
“不必交還,毀了就好!”命天顏手指輕輕點在這枚白閣令上,白閣令化爲兩道光芒,一黑一白,飄入下方的弈河之中。
弈河,雪白的河水之中,再度滲入了一抹黑色。
洛無心目光慢慢從弈河中擡起,慢慢射向天空,他的左手輕輕一擡,一燈在手。
他的夜熒古燈。
洛無心微微一躬:“洛某告辭了!”
“洛常行,好走!”
燈光一起,覆蓋洛無心與君悅,下一刻,二人從白閣消失,出現在常行居中。
常行居,多了很多人,跟洛無心同樣處境的人。
很多各宮高層,都是常行出身。
就職高層之後,常行居基本成了他們的農村老家,有空了回來住幾天,沒空了,長年不回。
但如今,很多人回來了……
洛無心的常行居,他熟悉的那間房裡,洛無心和君悅在燈光下,重新出現。
“公子,這……這算什麼?”君悅滿臉都是不服。
洛無心淡淡一笑:“勉強算是強權吧!”
強權!
無需理由,不問因由,管你服與不服!
有理由你可以辯解,你可以見招拆招,但是,沒有理由你能怎麼辦?
這就叫無招亦無漏!
強權即真理!
君悅長長吐了口氣:“公子,我們怎麼辦?”
“我們該走了!”
“走?”
“世間行事,我也堪稱智道中人,智道中人該知一個真理,大勢已去,糾結無益。”
君悅滿臉糾結:“那麼,我們去哪裡?”
洛無心道:“我想去我的出生地看一看……”
夜熒古燈一個盤旋,洛無心從聖殿消失。
白閣之中,命天顏盯着面前的一幅棋盤,看着這幅棋盤之上,一顆棋子就此消失,她目光慢慢擡起:“弈尊,下一步有何指示?”
“到目前爲止,此子每一步都吻合他之性格,未見異常,不宜輕動,你加緊清查白閣,且看這座千年古閣,到底隱藏了多少本聖都未知之秘。”弈聖聖音傳回。
“是!”
在林蘇離去之後,弈聖終於實施了他與林蘇很早的一個約定。
那是林蘇第二次入弈都,兩人面對儒聖的一個取捨,而作出的初步判斷:白閣,全天下人都認爲弈聖是最熟悉的人,弈聖自己呢?也覺得自己是對白閣最熟悉的人,但是,林蘇告訴過他,你的這熟悉,是你自以爲的熟悉,真正的白閣,恐怕早已不是你熟悉的白閣,否則,儒聖也不至於爲了白閣,捨棄樂宮。
這個判斷,讓弈聖這個以弈入道的人從此上了心。
而今,他開始真正着手,清查這座似乎無比熟悉又似乎不熟悉的白閣……
三天時間,驚濤駭浪充斥於聖殿的每一個角落。
聖殿各宮全部保留,縱然是儒宮、樂宮、法宮、畫宮等身上明顯帶着前任聖人烙印的宮,也都保留,充分體現聖道之上,百舸爭流、百花齊放的聖道宗旨。
但是,這些宮的管理層幾乎換了個乾淨。
當然,風姬除外。
三大超然閣,全部換了閣主。
命天顏終於真正將手伸進了白閣最隱秘的最深處,一探知,她心頭大跳,一則消息傳向三重天,弈聖拍案而起:“拿下洛無心!”
七大準聖聯手而出,直達零丁洋。
零丁洋正中心,乃是弈聖時刻鎖定的一個目標,洛無心。
七大準聖同時落在洛無心四周:“洛無心,你陰謀敗露,還不束手就擒?”
洛無心慢慢擡頭,微微一笑,手輕輕一合,是束手的模樣。
然而,隨着他這一束手,他全身發生改變。
不再是風流倜儻的洛無心,而是一盞古老的燈:夜熒古燈。
七大準聖大吃一驚:“一盞古燈,竟能矇蔽聖尊?”
這盞古燈呈到弈聖面前,弈聖臉色變了……
碧空城,棄世崖前,木舟一葉,舟上兩人,正是洛無心和君悅。
木舟輕輕滑下棄世崖,兩人面前流光無盡,似乎一下子穿透了一個世界的壁壘。
君悅滿臉都是糾結:“公子,我們真的出了無心海了。”
“是啊,這是他們逼的!”洛無心長長嘆息。
這聲嘆息,似乎無限鬱結,但是,隨着這嘆息,他的精神狀態似乎完全改變。
類似於他當日破入準聖,脫下身上厚重的貂裘換上輕便的春裝一般。
君悅道:“公子當日受畫聖之惠,跟他們靠近也在情理之中,但公子事實上並沒有做過什麼突破底線之事,在那方世界,真的無路可走嗎?”
這,就是洛無心最大的秘密。
當日他娘在零丁洋冰天雪地裡分娩,生下他時,他娘就死了,而一個剛剛出生的幼兒,如何能在這冰天雪地存活?
是畫聖出手救了他。
他洛無心也就綁上了一個枷鎖。
這秘密除了君悅之外,無人能知。
君悅也爲自家相公深深感懷,一邊是救命之恩,一邊是聖道至理,本身就是極其艱難的選擇的,不管選擇哪一條,似乎都有選擇的理由。
而洛無心,靠近畫聖這一系,助儒聖取得白閣。
是他身上的枷鎖所致。
而洛無心接手白閣之後,並沒有做出什麼有違底線的事,她想不明白,爲何洛無心非得遠走碧空城,進而直接下了無心海。
洛無心輕輕一笑:“你以爲當初救我之人,真的是畫聖?”
君悅嘴巴猛地張大……
洛無心道:“換一個問題,你以爲畫聖當日所救的那個嬰兒,真的只是一個無知無識的嬰兒?”
君悅全身大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洛無心遙望蒼穹:“大衍五十,天道四九,遁出有一,這個一,諸聖都以爲是林蘇,但林蘇,你呢?你有沒有看出來,我洛無心,其實也是一個遁去的‘一’?只不過,你是跳出這方天道的那個一,而我,是跳出你棋盤的另一個一!”
君悅怔怔地看着他,她內心一瞬間十二級颱風橫掃……
她所知道的秘密,她以爲這是全天下只有三個人知曉的終極秘密,洛無心是被畫聖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
但是,就連畫聖自己都不知道。
洛無心體內還藏着一個異域遊魂。
在他出手之前,這個小小的嬰兒,其實已經死了,他那個幼小的腦袋中,已經藏進了一個異域遊魂。
洛無心,不是本土之人。
他,跟風雅等人一樣,不折不扣就是異域之人。
這是她的相公。
這是她時至今日依然引以爲豪的選擇……
但是,到如今,她第一次質疑自己,我逆反爹孃作出的終極選擇,到底是對還是錯?
洛無心靜靜地看着她:“每個人都會面臨自己的選擇,我如此,你亦如此。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同樣還有選擇,你可以出手,摘下我的腦袋重返棄世崖,你亦可以跟我一路同行直達仙域大世界……選吧!”
……
碧空城,離江之側。
七國十三州有離江,有灕江,有麗江,音同意不同的、音近意不近的江流無數,但惟有碧空城的離江,名副其實。
因爲這條江,只有起點,而沒有終點。
任何人踏上這條江,就是離去!
這條江注入無心海,無心海,不再是此方世界。
那是與異界相鄰的混亂世界……
暗夜、小九、齊瑤、姜雲並肩而立,靜靜地看着這條江在她們面前流過。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暗夜,這一刻成了午夜一朵幽花。
活潑灑脫、連守宮砂都可以當衆嘚瑟一波的小九,臉上失去了往日的輕揚灑脫。
姜雲眼中有淚,齊瑤臉上的紅霞已被秋風吹去。
她們身後三丈外,章亦雨也癡癡地看着面前的江水,彩珠蓮、巫雪並肩而立,巫雪肩頭的小紅鳥,眼中也是一片黯然。
還有一個人,瑤池聖女玉逍遙,她坐在一具瑤琴之上,呆呆地看着奔流的江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她身後的一座蓮臺之上,南陽古國星月公主雙十合十,臉有佛光。
三天時間,大軍陸續趕到。
她們都是最早到達的那一批。
因爲她們內心都有最深的期盼,她們希望能在這西征的終點站,聽上一曲他親口吹奏的《浮雲散》……
但是,她們趕到的時候,林蘇已經離開。 天下風急浪高,他的路既長且難,他其實沒有時間消磨。
三年時間,轉眼就到,沒有人知道他無心海上需要消磨多久,仙域大世界又會消磨多久,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做無意義的時間消磨。
哪怕只是三天的等待,於他,都是難以承受之重。
所以,他走了。
衆女都知道爲了跟她們相聚,而耽誤三天,是一件意義不大的事情,但是,真的聽到他已經遠離的消息,衆女心中還是空落落的……
“暗夜,他真的走了!”齊瑤輕輕握住了暗夜的手,她的手心,一片冰涼。
暗夜輕輕吐口氣:“很早以前,是的,非常非常早……畢玄機曾經問過他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你踏上了更高的平臺,我們都無法跟上,會如何?”
“他如何作答?”
“他說,我會回來找你們!”
“是的!”姜雲開口:“他與諸聖告別之時,留下了一首詩……客隨他鄉夜,人歸故國秋,樽前掛帆去,風雨下西樓。此刻已是秋,他歸故國也該是秋!無心大劫乃是三年後的秋,那個秋,他一定會回來!”
齊瑤心頭微微一酸:“客隨他鄉夜,人歸故國秋,雖然他的行程終是有了一個相對準確的時間表,但……”
突然,面前虛空之中,一條人影毫無徵兆地出現,正是微雨。
微雨輕輕一笑:“各位沒有來得及送他一程,小女子代各位送了。”
衆女眼睛一齊大亮。
暗夜一步上前:“他……他說了什麼?”
微雨道:“他有些話留下,雖然小女子自認百無禁忌,但面對更加百無禁忌的林大宗師,小女子大概也是略遜一籌,是故,不能親口轉述,只能請各位聽一聽這原聲了。”
她的手一擡,掌中是一塊錄音石。
石頭激活,裡面傳來林某人的聲音:“寶貝們,本相公出趟遠差……”
這熟悉的聲音一傳來,衆女心頭盤旋糾結的陰影似乎瞬間盡消。
然而,隨着裡面的內容開始跑偏,衆女臉蛋的溫度開始不受控制……
養好身體美好顏,搽點香水整好被……
這太露骨了!太騷了……
聲音結束了,場面好生安靜。
暗夜直接撫額,我這是嘴欠啊,明知道相公是那樣的人,留下的話兒必定朝騷的路上走,還讓這個微雨放原聲,這麼當衆一放,相公名聲掃地,我們幾個媳婦,更加需要鑽地縫……
小九呢,她的關注點有點跑偏,翹起小嘴兒:“準備被子的事兒,他也來個寶貝‘們’,一張被子還能蓋幾個不成?臭相公,妥妥的就是個渣男!”
是啊,誰說不是呢?
衆女齊齊表示認同。
彩珠蓮卻在抓腦袋:“完了?”
微雨點頭:“完了!”
彩珠蓮滿臉糾結:“他這話明顯是對跟他上過牀的女人說的,就沒對我……哦,對章亦雨這種離他牀鋪還有半步路的人說點什麼不一樣的?”
章亦雨一幅牙酸的表情看着她,但沒有阻止,因爲她內心其實也是翻着三丈波瀾的,你個混蛋,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了,這一輩子你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你竟然真的不跟我說點什麼?
雖說彩珠蓮那句屁話語病一大堆,但還真的有那麼幾分道理,我是那個引發你“人生若只如初見”的人,你能連話都不留一句麼?
微雨輕輕搖頭:“不好意思,還真沒有!”
“呸!渣男!”彩珠蓮五彩頭髮都豎起來了……
……
林蘇打了個噴嚏,摸摸鼻子遙望蒼穹,這是我那一堆寶貝們在思念我嗎?
也許不是,也許還是因爲這無心海的氣機有些刺激性。
無心海,在林蘇的字典中,是個很熟悉的名詞。
他的太多故交、他傳奇生涯中太多大事件,都與這個地名緊密相連。
修行到了極致,無心海是必然的歸宿,桃妖、孫真、李澤西……
各類大事件的根源也都在無心海,絕天血棺、各大魔族、各大異族、聖殿中的一堆聖人、無間門、道宗、煙雨樓……可以說,攪動昔日九國十三州的各種大事件,後面都有一個無心海。
無心海在他的字典中,一直是神秘神奇且複雜的烙印。
他沒有來過無心海。
今日,他是第一次踏入。
然而,他頭腦中對於無心海並不陌生。
爲何?
因爲智聖,不,羅天尊者。
他殺了羅天尊者,從他元神中解密了一堆的東西,其中有已經轉化成自身能力的大羅天神通,也有關於無心海的一些基本常識。
第一個常識,關乎無心海的定位。
無心海,是他原先那個世界(挾帶點情感因素,暫且命名爲“大蒼界”)與仙域大世界、無道世界的中心位置,是三不管地帶,是灰色地帶,兩股處於對立狀態的天道氣機在這裡交織,還有跟兩股天道世界氣機都處於對立位置的無道氣機,也在這裡湊熱鬧。
如此一來,無心海上方的氣機就真正莫測了。
兩朵雲彩在空中相遇,不再是詩人筆下的美妙邂逅,而是戰鬥!
雲在衝突,水在衝突,空氣也在衝突。
人嘛,長期處於戰鬥狀態,會激發潛能,氣機也是如此,長期處於戰鬥狀態,也會激發潛能,天道氣機激發的潛能是啥?聖機!!是故,無心海上有聖機。吸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那種……
第二個常識,關乎無心海的規則。
無心海,三不管。
它的規則也就是沒有規則。
異界聖人可以在無心海橫行,大蒼界的聖人也可以,無道世界的聖人,同樣可以。
這就有了一個問題,在這無心海上尋得聖機之後,是不是也是一個三不管聖人?——入各界都不遭受天誅的那種?
不!不是這樣!
在無心海上尋聖機,也是有選擇的,你選擇的是大蒼界天道遺留的聖機,你就視爲大蒼界的聖人,你入大蒼界沒有障礙,但你入仙域大世界會被天誅。
同理,你選擇的是仙域大世界的聖機,你入了聖,你就再也進不得大蒼界,否則,跨過碧空城棄世崖的那一刻,你就會被天誅。
第三個常識,就是無心海的勢力構成。
無心海的勢力非常多,雜亂無章,時刻處於競爭與妥協之中。
具體的勢力構成,智聖元神中也一片混沌,因爲他本人從仙域大世界而來,只是無心海的一個過客,對於無心海的情況所知亦是有限,他只知道一些大概,比如說,人族聚居區在東方,靠近碧空城的這一側。
這個聚居區,聚焦了千萬年來,大蒼界幾乎所有的頂級修行人——修行人到了極致,會踏上無心海,到了無心海之後,只要不死,絕大多數都在人族聚居區。
理論上,李澤西在這裡。
但是,跟林蘇有關係的兩個美女,就未必了。
桃妖不是人族,她極有可能不在人族聚居區。
孫真呢?
林蘇頭腦中飄過一句話,孫真當日對他說的話:在無心海上,如果見到我,先叫我一聲,如果我答應了,代表着我還是孫真,如果我不答應,代表着我選擇了另外一條路,你就可以拔劍了。
那麼,她會不會在人族聚居區?成了一個五五開的兩可之事。
她從大蒼界而出,如果她將這一世的輪迴看得很重的話,她可以在人族聚居區。
但她本身是經歷幾個輪迴的人,她的前世是仙域大世界的人,她也完全可以摘取仙域大世界的聖機,從此歸入異域陣營。
林蘇腳下一葉輕舟,在無心海上穿了三個日夜。
這三個日夜裡,他可沒閒着。
他就象是一隻上躥下跳的猴子,一會兒在天空,一會兒在水底,在雲彩中睡過覺,在水底跟幾隻長得象魚,但“如果你真將它當魚,它就敢將你當蚯蚓”的所謂魚兒親密邂逅,他慢慢熟悉了仙域大世界的氣機,他體內的各種規則,跟仙域大世界的天道漸漸取得共通,天道規則本身是一脈相承的,只要對規則瞭解到了一定程度,兩邊世界,規則通用。
他甚至還鑽進了一種神秘的雲霧之中,這雲霧於其他人,絕對是毒霧一般的存在,但對於林蘇而言,卻宛若一劑大補丸——因爲它是無道之霧。
無道之力,無道深淵中有的是,本不稀奇,但是,這無心海上的無道之力,跟無道深淵中的無道之力有所不同,它,似乎是活的!
因爲,它裡面有無道意志!
它,有根!
基於此,林蘇花了一半的時間,尋找這種霧,慢慢彌補着他體內無道世界“無意志”的缺陷。
奈何這種霧還是太少了,意志還是太薄弱了,還根本不足以讓他體內的無道世界活過來。
但是,這終究是一個好的開端。
三天過去了,林蘇眉心一動,文道偉力發出,一葉金舟將他送往人族聚居區。
沒有人知道,輕舟一葉的白衣帥哥,短短三天時間,混成了無心海上的一個另類。
無心海上,衆人都知道奇險無比,其險,主要就是三道並行。
一個不小心,一頭撞上其他道上的物事,都有可能是滅頂之災。
但林蘇,面對莫測的危機,不是發揮他敏銳的洞察力,從而有效規避,而是直接融合,硬生生將自己變成了三道均大開綠燈的類型……
碧波浩渺,天地如蓋。
孤舟一葉,涉浪而行。
此刻也是殘陽西下……
前方一座巨島。
島上城池無數,氣象萬千。
島外,白沙一線,海鷗低飛。
是的,海鷗!
不是魔獸,不是妖獸,不是靈物,就只是普通的海鷗。
林蘇金舟靠近,盯着海面上的幾條夕陽下打魚歸來的船,他的臉色也有些許驚訝……
不是驚訝於對方的高端,而是驚訝於對方的低端。
這些漁夫,不折不扣就是普通人。
而且普通人之多,出乎林蘇意料之外。
難道說,這些人都是當日入無心海那些頂級天驕的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