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愛晚成

午飯過後,薛葵在藥理所等卓開的車。

這是最後的狂歡,搬到新所,又將投入日復一日的乏味工作當中。怎樣都是消磨生命,不如從事喜聞樂見的娛樂活動。

所以大家搬了凳子圍着紙箱打升級。牌是搬家時搜出來的,少了一張也玩得津津有味。薛葵牌技超爛,只有觀戰的份。從凌晨開始下的雨一直不停,她穿了雙網面球鞋,從宿舍一路走過來,十隻腳趾凍得發抖。

“小薛,你很冷麼?”

薛葵笑笑。

“還好,就是穿錯了鞋。”

“天氣預報說今天沒雨。”

有人接了一句。

“魏主任還說搬了新所漲工資呢——補交通費。”

“反正宿舍就在新華街,你要不要回去換一換?”

薛葵心想,三點差一刻了,萬一趕不及——卓正揚最恨人遲到。

“我早就發誓永遠不再相信氣象臺,可還總被它騙。真是奇怪,每次看新聞必定要看完天氣預報才安心。”

“嗬,現在還有女孩子看新聞。”

“我喜歡羅京好多年。哪怕他發線漸高。”

衆人嘻嘻哈哈地笑,劉建軍手裡一副好牌,得意道:“我要打得你們落花流水!”

“哪兒那麼多廢話,放馬過來!”

又打了一會兒,雨聲漸漸小了,一個叫盤雪的女工程師皺皺眉:“我聽見外面好像有警車的聲音。不止一輛。”

“哪有。”

“是救護車吧?”

“活這麼大歲數了,警車救護車的聲音分不清楚麼?一個是烏拉烏拉,一個是拉烏拉烏。”

“那有什麼區別?!”

話雖這麼說,一羣人都涌到靠街的窗口去看熱鬧。

“真是警車。”

“嘿,往我們這兒開呢。”

“別不是來逮魏主任的吧?”

“這消息沒收對呀,魏主任今兒沒來。”

“跑路了。”

“別瞎說。”

“哎呀,那後面的帶蓬大卡是卓開的車。”

“是嗎?”

薛葵拿起桌上的外套,笑道:“我下去看看——可別把路給堵死了,小巷子裡不好掉頭。”

卡車一拐進來,後面跟着的兩輛警車也露了面,儼然一副保駕護航,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張鯤生的車打頭陣,正正停在藥理所的大門口。他正要關警笛,展開連忙阻止:“哎哎哎,開着。”

接着一貓腰就下了車,衝樓上窗戶裡露出的數個腦袋大力揮手,笑得顛倒衆生。

“薛老師,下來吧,我到啦。”

他一臉誠摯,心裡得意翻了——薛葵啊薛葵,我可是給足你面子,警車開道,閒人迴避,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招惹卓正揚。

數張變作慘綠的臉同時轉向左下方,展開順着目光提示,看見一個穿棕色中長外套的女孩子站在數米開外,手插在口袋裡,看來是已經站了一會兒了。

張鯤生看得真切,這薛葵面無表情突轉作笑意盎然,快步迎上來:“展部長!”

兩人彷彿在井岡山上勝利會師,儘管警笛大作,半點尷尬也無。革命同志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倍感親切。

做過特種兵的張鯤生不由讚歎——這臨變之鎮定,反應之敏捷——展開一定小瞧了她。

薛葵方纔面無表情是在看車牌——嘿,藍底白字,格O開頭,末了還有一個警,公安系統。擋風玻璃下的市政廳通行證是黃色,最高級別。

藥理所一個清水衙門,竟有這麼大的能耐,要展開動用警司的座駕來示威?

無論如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不如先擺低姿態。

警笛未關,漸漸地吸引了路人駐足圍觀,要看看藥理所到底犯了啥事。本來就是商業區,人是越擠越多,甚至有人對着從警車上跳下來的便衣指指點點,猜測那腰間鼓鼓囊囊是不是別了槍。藥理所衆人嚇得不敢下樓,躲在窗戶後面看薛葵如何斡旋。

她主動同展開握手,只盈盈一握,就抽了回去,仍舊插在口袋裡,似乎有些不勝寒,順滑無比的短髮下,一對剪水秋瞳流轉顧盼,又對展開甜甜一笑,溫順乖巧,只等他開口。

展開突然有點理解何以卓正揚會喜歡這個女人。他同她見了兩次,只覺得她的短髮醜到極點,凡是個人,剪了這種頭都不該出門有損市容;但偏偏她又笑得十分忘憂,彷彿身處一馬平川,處處花開的盛世,平安幸福。

真是無法不動人心魄。一個女人,可以醜到極致又美到極致,不簡單。

相處久了,只怕欲罷不能。

“薛老師我沒遲到吧?”

“展部長您這是逗我玩兒呢?”薛葵看一眼仍然警笛大作的警車。她倒是能表現出受寵若驚的傻樣,照單全收,叫展開的處心積慮成了一場空;但其他同事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這是叫她薛葵及整個藥理所明白骨頭輕重,敢叫卓開派車。

“哪裡哪裡,”展開一臉真誠熱情,若被人識破此乃僞裝簡直就是看不起他浸淫商海這麼多年的磨鍊,“嘿嘿,薛老師,這馬三立的相聲我也愛,逗你玩!”

呵,原是衝她而來。面如冠玉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的商界精英展開在薛葵眼裡頓時化作穿開檔做鬼臉搞破壞的小屁孩。

但她不是三歲小姑娘,梳羊角吃手指跳皮筋,哪能真的揍他一頓,然後反客爲主,大哭大鬧——我何時搶了你的洋娃娃?

真是無頭公案。

張鯤生心想,下車吧,倘若是這樣絕頂聰明的女子,展開交待的任務倒是有趣得緊。

“薛老師,您好。我叫張鯤生。初次見面,多多指教。”

薛葵便也笑吟吟地同他握手,張鯤生覺得那小手冰涼且滑,不由莞爾——原來這小女子也處於備戰狀態,緊張得很。

“張警司,哪裡初次見面。我常看警訊。”

“哦?可有裨益?”

“一直躍躍欲試想反詐欺,怎奈天下太平,好失望。”

“哈哈哈哈哈!”

甫一交手,便知對方深淺,一敗塗地的展開還不知道自己敗在哪裡。

張鯤生不怒自威的模樣,令無數罪犯聞風喪膽,竟然嚇不倒這個弱女子——她居然還能令張鯤生開懷大笑?

薛葵簡直想指着展開的鼻尖大笑——這招式花哨是花哨,哪有實質殺傷力。你卓正揚若是不願意幫忙,大可直說,難道我薛葵還會軟磨硬泡,撒嬌發嗲?

開警車來抄家又如何,想叫我難堪害怕?

哼,能管你要車,就不準備要面子。只要能達到搬家的目的,你開灑水車來也無任歡迎。

她完全沒發現,明明挑釁的是展開,自己卻遷怒於卓正揚。

“好了,你們等一會兒,我上去搬東西。”

張鯤生心想,展開已經敗下陣來,不做足戲碼怎麼行。

“女孩子不必擔擔擡擡。尤其是這麼漂亮的女孩子。薛老師,你不必動手,我帶了人來。”

薛葵沒這習慣。學生物的女生都沒這習慣。江東方還沒跟着她的時候,六升的液氮罐她一個人搬來搬去,練就一身銅皮鐵骨。

她上樓的時候,還不忘轉過頭來對展開嫣然一笑。

“對了展部長,樓梯口的兩箱試管是易碎品,您搬的時候可千萬小心,別傷了手。”

什麼?他展開幾時說過要幫忙?

張鯤生脫下外套,挽起袖子:“展開,你這件阿曼尼可不便宜。要不然我幫你脫。”

展開氣得發抖,他九代單傳,嬌生慣養好多年,現在做苦力?

張鯤生帶的人和他一起當過兵,身手極其矯健,一個個拎着紙箱就敢從二樓往下跳,其他大件扛在肩上就跟玩似的,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可比。有人大聲叫好,還鼓掌。展開一臉鬱悶,氣喘吁吁地搬着紙箱自樓梯上下。

真是丟臉。

“展部長,要不歇歇?”

就連比他矮一個半頭的薛葵也彷彿參孫一般,丟下這麼一句就提着兩把凳子跳開——展開挫敗無比,只想撞牆。

“啊,那牆髒得很。展部長,您頭上落灰啦。”

不到半小時,全部家當順順利利搬上卡車。一干同事自然要隨車前往,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薛葵聽見有人大聲議論藥理所怎麼回事,家當都被清了?

“瞧瞧,瞧瞧,還有警示帶圍着,肯定是全部運回去協助調查。”

“刑事案件?殺人啦?”

“怎會,沒看見張鯤生警司嗎?專管民事案件,肯定是貪污腐敗欺詐之類……”

薛葵心想,幸好魏主任在科技園那邊接應,否則非得被這抄家的陣勢給活活氣死,不,氣死之前還要先炒了她。真是好險好險。

第二回合,峰迴路轉,展開完勝,那叫一個得意地笑,得意地笑,笑得薛葵極不受用。

展開雖然累,但是暗爽,見薛葵東張西望,好似有點不知所措,就吆喝了一句。

“薛老師怎麼了?上不去?沒關係,我拉你一把——”

薛葵大聲回答,確保所有人都能聽見。

“不是,我看展部長帶沒帶封條。拿兩根啪啪往門上一貼,多威風。這搬家就算圓滿了。”

張鯤生忍住了,但他的部下沒忍住,噗哧噗哧都笑了;展開僵在原地,無聲吶喊——你先不仁我纔不義,這怎麼倒過來成我欺負你?

薛葵暗歎,久未和許達交手,毒舌功力似乎不如當年。不過她一心一意只怨恨和她通電話的卓正揚,偏執地覺得今天的事情都是卓正揚一手策劃,擠兌展開實屬不對。於是默默跳上車去,此時雨突然又下了起來,一行人擠在大卡上,前有警車開道,後有警車壓陣,那叫一個愁雲慘霧,陰雨連連,警笛烏拉烏拉了一路,所有人都默默無語,高級知識分子最愛胡思亂想,一車的碩士以上文憑擁有者,只覺終點乃是刑場,十分憋屈,這一憋屈,就瞪着薛葵——畢竟這事兒她經手。

薛葵低下頭去,心想,這事兒大大地不妙哇,不止兵臨城下,還腹背受敵。不過越到絕境,她越有韌勁,擡臉衝大家一笑。

“大家生我的氣麼?應該的。這事兒我沒辦好。我不找藉口。”

都自我批評了,誰還能責備她?衆人轉念一想,這事兒本來就是魏主任做的不地道,怎能叫一個技術員出面去借車,卓開是什麼地位?廟小菩薩大,不能怪薛葵。

“那展部長是不是故意的?”

“不管有意沒意,以後千萬不能和他們打交道。”

“人家就是不想和你沾上邊兒才大鑼大鼓地鬧這麼一番呢。”

“唉,這下子連那些趕豬過海的技術員都不如了。”

“好了好了,打起精神來,想想待會見到魏主任該怎麼說。”

“說什麼說,都是他的錯。”

薛葵沒參與討論,她在想,展開這隻老狐狸的招數,只怕還沒全部使出來。

展開同卓主任不同,不能用同樣招式化解——對付這種小屁孩,就要每一招都擊中要害再替他抹眼淚。

好,她要大開殺戒了。

卓正揚連噴嚏都沒打一個,哪裡知道展開惡作劇。他在辦公室裡聽見外面警笛長鳴,覺得很吵想關窗戶,就看見四輛警車護送卓開的大卡呼嘯而過,十分招搖。

他立刻打給展開。

“你搞什麼鬼。”

展開嘴硬。

“你可知過海隧道這個時間多堵?我這是服務周到。順便替卓開打廣告。”

“警笛關掉!”

卓正揚掛了電話。

展開心想,卓開之神發怒了,後果很嚴重啊。轉頭罵張鯤生。後者已經十分順從地關了警笛。

“你沒事吧?從這條路上走!”

“這是必經之路,展部長。”

“你不會繞個圈子?從,從……”

“從哪裡都走不過去好不好?汽車工業園和生物科技園在一條主幹道上。其他小路我的車能過,大卡能嗎?”

展開氣呼呼地不說話。張鯤生只好勸他——有人要搶走死黨,展開當然很無措,他完全理解。

“哪一天你戀愛了,卓正揚可不會做這種無謂的事情。但是你今天這樣做,卓正揚將來可能打擊報復。”

展開知道自己做的不對。何止不對,簡直就是胡鬧。但不能半途而廢。

“我要爲卓開灑盡青春和熱血。我要爲祖國重卡事業的騰飛貢獻所有的力量。我絕不戀愛。戀愛讓人變傻變蠢還變老。我不能變老。我是卓開之花。”

難道你現在就不蠢不傻?快三十歲的男人了,再怎麼脣紅齒白,面如皎月,也別指望青春永駐。

“……容我吐一下。”

“總之,你一定得按計劃進行。”

張鯤生心想,這小子,真是油鹽不進。

“海葵這種生物你可知道?昆士蘭的東海岸有種巨型海葵,陽光明媚的時候,映得海葵豔麗無比,她永遠懶洋洋地隨波逐流,自得其樂,絕不主動攻擊人類。但你若有意冒犯,一定被蟄得生不如死。”

這叫什麼來着?哦,先撩者賤。

展開想了想。

“……海葵不是植物嗎?”

張鯤生的手微微發抖。

“展開,我說過很多次,你要多看書。”

“嘁!”

不鳴警笛的警車,威懾力頓減。魏主任看見卓開如此賞臉,還警車開道,笑得合不攏嘴,得意之極,立刻發出邀請。

“展部長,您幫了這麼大的忙,請一定賞臉吃頓便飯。”

展開心裡笑得死去活來——就怕你不請,請就吃死你。

“這可真是盛情難卻。我知道有一家館子不錯,不如大家一起上車,同去同去。”

“那當然那當然。卓總若能大駕光臨就更好啦。”

展開臉色微變——你想看我和卓正揚翻臉?惡毒啊惡毒。訂在大富貴,就是爲了阻止卓正揚前去。

“行行行,我打給他。但他不一定來。他不愛應酬。”

薛葵和一干同事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爲即將到來的美味大餐而歡呼雀躍,薛葵暗呼不妙啊不妙。什麼叫客隨主便?展開現在反客爲主,大有深意。

“薛老師,請上車。”

張鯤生開車門做個請的手勢,薛葵剛上車,想招呼其他同事來坐,張鯤生已經迅速回到駕駛座上,關車門,呼嘯而去。

他單刀直入。

“薛老師,展開叫我追你。而且務必得手,然後飛掉。”

薛葵這一驚非同小可,條件反射地朝旁邊一縮,緊緊靠住車窗。

表情已變得厭惡至極。

呵,原來她也會驚慌失措。

“不必害怕。我能說出來,就是因爲覺得困難重重,倒不如棄暗投明。”他衝薛葵咧嘴一笑,“你不是想反詐欺麼?我願協助。”

薛葵立刻冷靜下來。張鯤生是公衆的正面形象,能對她怎樣。

“張警司,我到底哪裡得罪卓正揚?就是因爲要了兩部大卡?”

“你怎麼會認爲是得罪了他?”張鯤生啼笑皆非,“哦,今天這事兒,完全是展開的惡作劇。”

“那我到底哪裡得罪了展開?”

“哈,這個不該我來說。你自己觀察吧。展開只是鬧情緒,並非真心要你難堪。”

觀察?她怎麼觀察。

一個電話打到薛葵手機上。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哪位?……啊。……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跟着去?展開花錢的手段可是一等一地高明——卓正揚只是想想,並沒有說出來。

虧她靈氣逼人,不知這叫引君入甕麼?

張鯤生專心開車,又聽見她嗯了一聲,手機仍通着,扭頭來問他。

“卓總問在哪裡吃飯。”

張鯤生明白了。這展開,壓根兒沒準備叫上卓正揚。卓正揚怎麼可能去大富貴吃飯。

他要在大富貴對這幫書呆子下毒手了。

“大富貴。”

“大富貴?!”大富貴就是展開口中的“不錯館子”?

張鯤生聽出她的怒火在唰唰上漲,呵,果然是海葵女子,要反擊了。

“展開早已訂了位。薛老師何不靜下心來享受美食——若卓正揚肯來,定然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