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沈西西同江東方如期登記,結爲夫。兩人在實驗室裡廣派喜糖,以許達爲首,所有人都開始稱呼她爲江沈氏。

讀書人就愛開這種文縐縐的玩笑。她甜蜜的要命,從此不再避諱,人前人後娃娃音喚他“東東”,拖長了語調,大肆撒嬌——這是新婚夫的情調,間另有更私密的暱稱,一種摻雜了靈魂和肉的歡樂,不足爲外人道也。

他們雖然結了婚,但真正戀愛的時間不足三個月,哨蜜運當中,兩人就像喜糖盒子上的卡通小人一般孩子氣,一舉一動退化到七歲,連體嬰似的纏在一起;天氣漸冷,沈西西三天兩頭地感冒,江東方畢竟是課題組組長,覺得沈西西時時刻刻粘在身邊太難集中精神搞科研,於是叫她在家裡養病,不必去實驗室了。江東方雖然多情,但對沈西西好的沒話說,早上出門絕不吵醒她,做好了飯菜放桌上,自己帶個便當隨便對付一頓,晚上回來再哄委屈到眼溼溼的沈西西起,幫她戴罕子圍巾和手套,出門去吃大餐。

這種生活簡直可以一眼可以望到八十歲的盡頭,稍微有點空虛。因此通過婚姻變掉銳的沈西西多了一個很邪惡的愛好,就是想想自己認識的那些孩子,哪些還是處,哪些已經不是——白純肯定不是,蔣晴應該不是,黃應該是。

最後她總是會想到薛葵。薛葵是不是?她覺得是。

但薛葵不是被包養過麼?

她十分混亂。她最終沒有去問江東方那個問題。蔣晴後來又陸陸續續地講了許多薛葵的過去給她聽,她明明知道那些添油加醋的傳聞不該太相信,但還是在這種窺探他人私隱的過程中得到滿足——人麼,不八卦,不成活。但是她聽過就算,絕對不會再告訴江東方,她只是同情薛葵——據蔣晴說,那是一個禿頭大肚腩五短身材滿面油光的猥瑣老男人——基於這種同情,她原諒了江東方。

如果江東方真的喜歡過薛葵,那她捍衛的不僅僅是薛葵的形象,也是江東方的眼光。

她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憐憫地望着衆人,十分聖潔。擺酒的那一天,她主動打電話邀請薛葵,而薛葵因爲高燒併發肺炎,只能在電話裡說聲恭喜,無法出席。她專門打聽到薛葵的宿舍地址,跑去探病,她不知道薛葵住的地方條件這妙,一條小巷子裡,繞來繞去也找不到,最後纔打聽到那個停着一輛灰跑車的筒子樓,就是藥理所的宿舍。

薛葵正億頭看文獻,一張臉瘦得只有巴掌大小,裹在一條灰絨線圍巾裡,說話聲音很輕,淡淡地笑着,伸出手來討喜糖,她看薛葵的手背上有許多打點滴留下來的針眼,手指尖都快變成透明瞭,十分心疼地問薛葵是不是唱歌那天晚上着了涼,薛葵並不回答,而是問她還有沒有去血液科取樣,沈西西想起去採了幾次樣,但是最後並沒有對蘇醫生道謝和告別,就有點不好意思,知道這條人脈很難再續起來。

“拿些喜糖去給她們不是很捍。”薛葵想到藥用肽的臨試驗可能還需要病人配合,於是輕聲道,“大家都是愛沾些喜氣的。楚倩護士長是我的高中同學,你可以去找她。不要怕難爲情。”

沈西西心想,好吧,既然是你說的,我就去做。閒聊了間,她看見薛葵的案頭擺着一套少年兒童彩繪精裝版百科全書,笑着問她怎麼還看這個。

“哦。買給一個小朋友的生日禮物。”

沈西西有些懷疑。小朋友,是極親暱又極疏遠的稱呼,再結合蔣晴講過的那些話……

“多大的小孩?”她試探着問。

薛葵心想,是啊,多大?

“歲的樣子。”

沈西西頓時覺得這世界一片黑暗——薛葵有私生子。薛葵有私生子。

人類無遠弗屆的想象力由此可見一斑。

她心慌意亂地起身告辭,叮囑薛葵一定要好好休息,她戴手套的時候,薛葵心想一定要贊一下,就輕輕捏着沈西西的手說:

“戒指真漂亮。玫瑰型很適合你。沈西西,你好幸福。”

江東方家裡有錢,結婚開銷一概由江父承擔,但這枚戒指是江東方自己拿出了平時的積蓄,傾囊買下,鑽石事小,但他從未問過她的指圍,竟然大小剛好——他實在是一個有多少便做足多少的好男人。

聽了薛葵的祝福,沈西西幾乎落淚。

“薛師,你也一定會幸福。”

回到家裡,江東方正在燒飯做菜,她同他說自己去看了薛葵,江東方並不以爲意,只叫她趕快換好衣服出來吃飯。

這複式公寓是江父一次付清房款,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樓下的車庫裡還停着一輛標緻——這一切和薛葵宿舍裡的清冷寒酸形成了巨大奉。

沈西西暗暗發誓。她一定要竭盡所能,愛護薛葵。

話雖這樣說,她卻因爲新婚燕爾,完全忘記了薛葵說的該去血液科派發喜糖的事情,等想起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個多星期,她急急忙忙地拿了一匣喜糖打的去了醫院,按薛葵的提示,直揭到楚倩,楚倩不客氣地收下了。

“你纔多大啊,就結婚啦?哇,這戒指真是漂亮。你老公是你同學啊?怪不得,嘖嘖嘖,小姑娘真是有福氣。”

兩人都是已婚,這關係突然一下就拉近了,沈西西才知道血液科的各位都是面冷心熱,打起交道愧不困難,她本來想親自道謝,但找了一圈,沒有看見蘇醫生。

“蘇主任剛剛走,她兒子每個星期四來接她吃晚飯;沒事,我們會告訴她你今天來過,糖我們也會留一份。”

幾個未婚小護士一提起蘇主任的兒子,就滿面紅暈,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

“蘇主任的兒子怎麼可以長得那麼帥!”

“帥也就算了,人家還很有家底呢。”

“所以你就別想啦,他肯定是要娶高幹之的嘛。”

“也不一定,如果他喜歡自己的身份,幹嘛跑到格陵來自己創業。我說啊,他最難得的是有孝心。”

“哎呦,這你都看出來了。那你趕快去討好蘇主任,她一高興,就欽點你做她兒媳啦。”

“喂喂喂!誰也不要和我搶,我可是要把我的高中同學介紹給他的。你們哪個比得上薛葵又漂亮又聰明——沈西西,你說是不是?”

沈西西只好賠笑,趕緊告辭出來,給東東打了個電話,彙報今天的行程。

江東方正在一團混亂中。他給蔣晴佈置了一個課題,一開始蔣晴還興致勃勃,決心大幹一場,但是很快她發現這個課題中有放射實驗操作,便開始打退堂鼓;但她又不直接告訴江東方自己害怕,結果等放射元素到貨,要開始做實驗了,江東方纔知道蔣晴一靠近同位素實驗室就會嚇得發抖——那這樣還怎麼做實驗呢?

“江師兄,我真的不敢做。”蔣晴嚇得直哭。

江東方沒說什麼,叫她穿好白大褂,戴上鉛手套——蔣晴以爲江東方真的要眼看着她去死——畢竟這個課題是她的,她沒有義務叫江東方替她做,雖說江東方以前也幫沈西西做過類似實驗,但沈西西是他老婆呀!

她一臉悽苦地穿好衣服,到同位素室去,結果發現江東方已經穿好防護服在那裡等她了,他正柔聲同沈西西通電話。

“嗯,我還有一點實驗,要晚一點回去……嗯,好,你要弓…嗯,拜拜。”

他收線之後就對蔣晴說:“我來做。你站在我背後拿着射線探測器,隨時監測有沒有污染。”

蔣晴覺得江東方真是酷斃了——他是在用自己的身體幫她擋住射線啊。

“江師兄,謝謝你。”

“本來孩子就不應該做這個。是我沒考慮清楚。”江東方根本沒想太多,“對了,你一定要站在我背後,不要亂動。”

整個實驗過程中,蔣晴就乖乖地站在江東方的背後,江東方一邊操作一邊對蔣晴進行講解,蔣晴看着他寬闊的後背,突然很想靠上去,但是她很快就清醒過來。

“江師兄,你怎麼一點都不怕射線照射?我聽說輻射會致癌欸。”

“我是男的,不要緊。”

“江師兄,我聽說薛師以前也做過這個實驗,你也幫她做?”

她能感覺江東方的動作突然停了一下。

“沒。好了,不要和我說話。”

她明白江東方是要集中精神,放射實驗操作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萬一含放射元素的液體接觸到皮膚會造成很大的傷害。

很快江東方就做完了。

“行了。把探測器關掉,你先出去吧,我把實驗臺清理一下……”

蔣晴鬆了一口氣,她轉身走,結果一腳踩上自己鬆散的鞋帶,她哎喲一聲,本能地想要拉住江東方,江東方被她帶倒了。

“小心!”

兩人雙雙倒地,但江東方還是把蔣晴護在了懷裡,蔣晴紅着臉站起來,卻發現江東方把左手背在身後,面對着她,臉鐵青。

“你出去等我。”

蔣晴看他臉不好,立刻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她乖乖地走出實驗室,很快就聽見探測器又拼命地響了起來——這麼說,江東方被污染了!

她急得團團轉,江東方從裡面把實驗室反鎖起來,過了很久,他纔打開門。

“蔣晴,你進來吧。”

她立刻進去,江東方的左手上很大一塊拼命擦洗過的紅印,而剛纔他們做實驗的檯面,也有清理過的痕跡。

“蔣晴,你用探測器掃一下,看還有沒有殘留輻射。”

“江師兄,你被污染了?”

“放心,你沒事。是我的手背沾上了一點兒。”

“江師兄!”

江東方很疲憊。他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錯。他不得不承認,蔣晴提到薛葵之後他就有點心不在焉,以前薛葵做這類實驗的時候十分謹慎,總是提醒他要注意要注意——他今天怎麼這樣不小心!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訴你沈師。”

江東方發生實驗事故的時候,沈西西正在回家的路上。下班時間,很難打的,她只好坐公交車,幸好第一醫院是終點站,有座位可以坐。

等紅綠燈的時候,她看見旁邊停着一輛灰的奧迪,她不知道奧迪也生產跑車,她前面坐着一對三十多歲的夫,男的探頭出去,吹了聲口哨。

“R8。這車老貴了。”

沈西西便多看了一眼,以她一個外行的眼光來看,這車的確很拉風,就好像一匹蓄勢待發的狼一樣,隨時準備衝出去。

“有錢人。”的說,“格陵多少暴發戶呀。我上次還看到一老頭子開保時捷911呢。大冬天的敞着篷,真是作孽。”

那男的繼續探頭去看車牌,口中嘖嘖有聲。

“何止有錢。真是稀奇,掛軍車牌還等什渺綠燈。要是我,直接壓上行人道。”

“得了吧你。”

那車的車窗突然降下來。從沈西西的這個角度,她只能看見那個駕駛者的手臂,那人穿着一件很有質感的棕毛衣,稍微挽起來的襯衫袖口,露出清瘦的腕骨,修長的手指,優雅而不失力量。

“嘿,是個帥哥。”她前面的那對夫可以看見駕駛者全貌,於是交頭接耳,“說不定是被他身邊那個中年人包養呢。”

沈西西沒看見那個中年人,也沒有聽見那對夫的評語,她只是近乎癡迷地看着那個人的手指,一下一下,緩慢地敲打着方向盤;一會兒手不見了,再出現時,食指和中指間夾着一支菸。

她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這車;而且是在一個這種車絕對不會出現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她看見蘇醫生從車上探出頭來,望望天空,又縮回去。

“今明兩天肯定要降溫。你注意多加點衣服。”

“知道。”

這時候綠燈亮了。卓正揚恍了一下,啓動車子。

蘇儀覺得兒子精神狀態不太好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最近一個月都這樣。對她還是有問有答,十分貼心,就是很明顯地有消極情緒。

她記得上一次這種狀況發生在十二年前。她對卓正揚說爸爸媽媽過不下去,離婚了。

這事兒鬧得很大,按照卓紅安的身份和意願,離婚是絕對不可承受的,爲這個某位專管家務事兒的領導人還特地找她談了幾次話,但是她堅持,毫無原因地堅持,堅持到最後,卓紅安簽字了。

卓正揚那個時候在瀋陽某軍校唸書,他的未來已經完全規劃好,不需要她這位母親保駕護航。或者說她除了賦予他生命以外,好像真的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就那格,誰也不愛親近,她甚至覺得她和卓紅安離婚,卓正揚根本不在乎。

所以卓正揚是在放假回家後才知道這件事情。她正好打包完行李要走,卓正揚手插在口袋裡進門,她直接就宣佈了。

“我和你爸離婚了,你跟你爸過。我要去格陵第一醫院工作,你們爺兒倆以後要是有空,可以來旅遊。”

卓正揚的反應是他們所想不到的。他一聲不響地退了學,什麼都不要,甘願從零做起。卓紅安和她都慌了,用了很多方法想讓他回家,他完全不爲所動。

她一直以爲兒子對她感情寥寥,原愧不是這樣。後來他到了格陵,和她重新取得聯繫,她慢慢才知道那個時候是多麼無助的內疚崗折磨着兒子——他覺得自己對母親關心太少,也是導致這個家破裂的主要原因。

如果你對自己深愛的人感到內疚,那除了束手無策還能怎麼辦。

她有時候也覺得很討厭——卓家人怎麼都是這個德,什麼事兒都藏心裡。非要她一步步地逼問,纔會一點點地坦白。

“你怎麼回事?工作上面不順利?我聽展開說,你們拿到了什麼GEautomotive的技術許可,還要聯合好幾激廠做重卡,利潤很高。”

不然你哪有錢換車——不過蘇儀再深想一層,他好像就是情緒剛開始不對勁的時候換的車。

她要是知道卓正揚換車的真正原因一定會哭笑不得。

“聽他亂吹。”

“不是工作?那就是感情問題。”蘇儀看見兒子的嘴角牽動了一下,於是繼續道,“有孩子讓你不高興了?還是你讓哪個孩子不高興結果導致你自己更不高興了?”

卓正揚沉默。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他一直避免深想這個問題。

如果她只是說承蒙錯愛,他怎會輕易放手。

現在他明明知道她病了很多天,卻只有勇氣把車停在她樓下,看她戴着口罩去趕班車,她燒調害,和同事說話時還是一雙眼睛盈滿笑意,可是沒多久,她不再出現了,只有她的同事一個人孤零零來去,他想她一定病得很重。

果然,上個禮拜,展開生日,奔走呼號,大肆提醒所有人他已到而立之年,要做魅力男士,張鯤生大罵他盡做一些只有人才做的事情,他也不管,按着電話薄一個個地打過去勒索禮物,張鯤生也極有意思,送了一隻大水族箱過來,養滿彩斑斕的熱帶魚,上面非常醒目地刻着“恭祝卓開汽改展開部長三十大壽,張鯤生敬獻”,展開皺着眉頭看了很久,才稍微順眼了一點。

那段時間卓開前臺接線員就光顧着簽收送給展部長的各種禮物,有大有小,有重有輕,綠綠,簡直就好像提前過聖誕節似的,每一次拆開都有驚喜或者驚訝,他知道展開給薛葵打過四次電話,每次都對禮物提出更加具體的要求,要夠分量,夠檔次,夠精彩,夠內涵,結果薛葵的禮物私,的確很沉,很大,包裝精,大家一起打開,是一套少年兒童彩繪精裝版百科全書。

附一張卡片,七個字。

展部長:生日快樂。

展開的表情可謂精彩絕倫,一個電話追過去“致謝”,要請她吃飯,她百般推脫不掉,甚至主動提出把病歷傳真過來讓他驗明是不是真的得了肺炎。

他聽說她是高燒併發肺炎,只想立刻飛奔去看她。但是他不能。他被困在十年前的停車坪裡,被她拽住胳膊,苦苦哀求。

他說要一起生病,都做不到,何況其他。

“好了好了,你不能老是忙着工作。你都三十多啦。哎,我們科室的楚護士長一直想要給你介紹一個來着,她的高中同學,我見過,人挺好的,又端莊又溫和,家庭背景也不復雜……”

他突然就想起姑姑在給他介紹薛葵的時候說的那番話,這個世界上還有第二個薛葵麼?

“不用了。”

薛葵的室友和盤雪換了房間。

原因很簡單——她明明是薛葵最親密的室友,作者卻懶得給她起名字,還不如叫盤雪搬勞薛葵一起住。

盤雪十分高興。她喜歡薛葵外柔內剛的格,與自己的外剛內柔正好互補。她長得很兇,留一頭怒張的長髮只是爲了避免有小孩見到她脣上的汗須而喊她叔叔,令她羨慕的是薛葵的短髮無比柔順,她剛剛搬進去,就忍不住摸了摸。

薛葵對於這樣的親暱有些抗拒,但是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嫌棄的意思,只是對盤雪笑笑。

“我兩天沒洗頭了,很髒呢。”

“薛葵,你的髮質真好。”盤雪由衷地贊,“我想你長頭髮一定好看。”

“等它堵住水池的時候會更好看。你會恨不得晚上拿把剪刀把它都鉸光。”

盤雪當然不會這樣做,但樸實的她喜歡薛葵的幽默靈動。薛葵對她而言,是奮鬥目標,而這奮鬥目標是她二十八年黯淡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情。自從大富貴吃飯那次薛葵幫她說話,她就覺得這個平時毫無存在感的同事很優秀,而她越觀察越覺得這種優秀難以企及。

她摸完了薛葵的頭髮,視線就一直沒有離開過薛葵。她發現薛葵有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張鮮的菱角嘴,脣角微微上翹,臉龐白皙透明,下澳弧線又是那麼的柔潤。

她裹着白的羽絨衣坐在上,就像個瓷娃娃——盤雪這樣想。

正在看文獻的瓷娃娃開口說話了。

“盤雪,你看我做什麼?”

盤雪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

“薛葵,你真是越看越好看。”

薛葵心想,那只是因爲你才搬進來,否則前室友怎麼從來沒說過呢。

她慢吞吞地翻過一頁紙去,做些批註。

“我也是這樣覺得。但是如果我有你那樣又長又密的睫毛,就完了。嗯,最好還搭上你那兩條長腿。”

呵,她從闌知道原來自己身上也有閃光點。合住了一個多星期之後,薛葵已然走下神壇:原來她也會發牢,原來她也會犯迷糊,原來她也有起氣,原來她也揩劇,原來她也節食以求保持身材——薛葵並不願有個盲目仰望自己的室友,她只需要表現日常的坐行起居,盤雪就潛移默化地變得自信起來。她病情最反覆的兩天,晚上必須留院觀察,盤雪自告奮勇地陪,聽着薛葵在高燒裡一直喊爸爸媽媽,覺得她真是又可憐又無助,想着明天一定要帶薛葵好好地去吃一頓飯,不能再讓她節食了;結果最後盤雪還是睡死過去,比薛葵醒得還晚,等她睜開眼睛,薛葵已經穿好衣服,神采奕奕地坐在邊喝牛奶,俯身對她笑。

“早啊,盤雪。”

她頓時覺得,天底下的男人都會想要躺在這裡,換取睜開眼睛時薛葵的一句早安。她沒有把這話講給薛葵聽,因爲她知道,薛葵只會笑一笑,然後完全不當回事兒地把話題岔開了去。

薛葵的病在住院之後終於慢慢地開始好轉,星期四盤雪下班回來,薛葵竟然已經自行起,把宿舍打掃了一遍,梳洗停當,坐在那裡上網。

“咦,你好點了嗎?”

薛葵關掉了申請海外博後工作的頁面,伸了個懶腰。

“我覺得我是迴光返照。”

“呸呸呸,不要亂說。對了醫生不是說你應該出去走走嗎,今天發工資了,咱們去逛街吧!銷品茂在大減價呢。”

薛葵也想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但逛商場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銷品茂?那裡空氣不流通,很悶,逛久了臉都是紅的,缺氧。”

“那我們就去晶頤,反正很近。”

薛葵想起自己曾經陪辛媛在晶頤逛足一天。

“算了。還是去銷品茂吧。”

兩人說走就走,鎖住門的時候薛葵啊呀一聲。

“我忘帶電話。”

“算啦算啦,如果有人要找你,可以打我的電話嘛。”

沈西西回到家中,直接去樓上書房查奧迪R8的各種相關資料——她喜歡裡努力維斯和裴勇俊,如同她此刻迷戀奧迪R8裡那隻手的主人。小y怡情,大Y傷身,她當然分得清輕重緩急。後回來的江東方也是心事重重,見客廳裡黑着燈,還以爲沈西西沒有到家,便慢吞吞換了拖鞋,挪進客廳,將自己摔倒在軟綿綿的沙發裡。

他明明知道磷三十二放射有限,遠不如一包煙的危害大,但不知道爲何此刻心中充滿悲壯情感——換了是誰在他身後,他都會出手相救,不限於蔣晴。

但爲什沒是薛葵?

薛葵當年做這類實驗,事先相當謹慎,同他一起去上操作培訓,兩人一起拿全班最高分,猶不滿足,又做一次預備實驗,覺得萬無一失,便開始着手正式實驗。躍躍試的他覺得自己是男生,當有紳士風度,於是想要對薛葵說他來做就行了,偏偏許達在旁邊起鬨。

“都準備翰?來來來,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送薛組長和江師弟去做放射實驗。”

他當時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真的就劈哩啪啦地拍起手來。薛葵立刻冷冷丟下一句。

“很亢奮?你不用去了。看文獻吧。”

她就是這樣。一旦他做的不夠好,或者出了醜,就會直接惡毒地叫他什麼都不用做,看文獻去。她的實驗桌上堆着小山一般的絆,他總是被埋在那裡,一個人看文獻。也就是那個時候他養成了習慣,知道自己惹她生氣了,立刻自動自覺地伸手去拿一份來閱讀。薛葵不喜歡對住電腦屏幕看文章,總是一份份打印出來,一份份做好批註,他看的時候可以先看她的筆記,一串串中英文加的解釋,簡單明瞭,讓他少走了許多彎路。

後來他看文獻比她快了許多,可以自己先做註解,但是他看完了還是原樣放回去,生怕薛葵不再落筆;他也自己搜索文獻,打印出來放在桌上希望她能夠稱讚自己勤力——呵,薛葵並不吝於稱讚他,也不吝於爲他爭取權益,實驗室座位緊張,空間也不大,她曾經不知從何處搬來桌椅,見縫插針地放在冰箱旁邊,給還只是小師弟的他一個位置。

他那段時間總是背對着她默默看文獻,然後她會走過來,用食指戳戳他的背。

“江東方。該做實驗了。”

他從未如此地思念薛葵。他拿起手機給薛葵打電話。六聲之後,無人接聽。他不依不饒地繼續打,繼續打。

沈西西覺得餓了,才發覺江東方居然還沒有回來帶她去吃飯,她摸下樓去,藉着窗外透進來的一絲微弱燈光,看見江東方正坐在沙發上打電話,她一時溫柔滿溢,悄悄地走過去,戳了戳他的背,正要撒嬌,江東方突然一下子跳起來,抱住了她,不顧一切地吻住了她的嘴。

兩個人一起倒在沙發上;沈西西溫柔地回吻着他,覺得江東方今天有些不一樣,可是不一樣在哪裡,她被堵住了嘴,說不出來。江東方因爲常常做實驗的原因,四肢都很結實有力,沈西西摸着他滾燙的胸膛,暈乎乎不知怎地就想起那輛奧迪R8裡的神秘男子。

換做那人的臂彎,又該是怎樣的魅惑迷人。

沈西西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想,但是控制不住。當江東方的勁兒上來時,她驚醒了。

“不行……老公……不行……”

沈西西的嬌嗔,立刻仍亂的江東方回到現實。

他懊悔得只想去死——這是沈西西啊!江東方,你在想什麼?

你又能想什麼。

“對不起。我忘記你在生理期。”

沈西西憐愛地摸着江東方的臉,附在他耳邊輕輕道。

“老公,我愛你。”

江東方更緊地抱住了她。

“老婆,我抱着你坐一會兒,好不好?”

“好。”

一對小夫依偎在一起,靜謐無語;過了一會兒,江東方親親她的臉。

“你餓不餓?”

沈西西點點頭,又搖搖頭,搬弄着他的手指。

“我已經好淨有去實驗室了。孟教授該說我了。”

“沒關係。你不用操心畢業問題。”

“可我還是想做一點事情。”沈西西靠在他的胸膛上,輕聲細語道,“薛師對我說,藥用肽還可以做一點後續實驗,我想,我還是繼續去蘇醫生那裡取樣吧。”

孩子逛街那是非天崩地裂不能停止。一樓一樓殺上去,薛葵算是知道爲什麼盤雪的腿又直又細,全是逛街逛出來的。明明是要買外套,又在靴子專櫃流連忘返,逛完了,咦,旁邊的化妝品在做促銷,盤雪的睫毛又濃又密,連專櫃都諂媚着上來問是哪家的睫毛膏,她十分得意。那專櫃舌如巧簧,又轉過來對薛葵推銷一款腮紅。

“這位皮膚真好,又白又嫩,如果兩頰再添一點點顏就更漂亮啦,你男朋友會更喜歡你的喔。”

薛葵就抓住盤雪的手,故扮天真地問:“你真的會更喜歡我嗎?”

盤雪嘿嘿地笑:“我怕你太好看,被別人搶走了。不許買。”

專櫃臉都僵掉了,兩個人大笑,薛葵想想還是道歉。

“不好意思,我只是買不起。”

兩個人都在研究所裡孵實驗,只要面孔乾淨清爽就行,何必塗脂抹粉,給誰看呢。

她大病初癒,覺得耳清目明,故而十分活躍,盤雪也感覺出來了,本來擔心她身體扛不住,現在也不擔心了,笑嘻嘻地同她講:“薛葵,你一定能馬上找到男朋友。”

“我不想找。”

盤雪心想,大家都是二十八歲,怎麼會不着急終身大事。

薛葵想的卻是,我要出國了,找什麼男朋友。

說不定她的將來要重新規劃,三十歲的博後,大約只能對着一個更老的男博後,一起實驗,一起生活,依然是要在現實裡做一對平庸無奇的夫。

“唉,我家裡逼我去相親。”盤雪嘆道,“又約去金碧輝吃意粉。”

薛葵的心便有點揪揪地痛,強顏道:“慢慢地常不要怕。”

盤雪見她在看一件男式運動衫,便打趣道:“還說不想交男友,那爲什麼看這個。”

薛葵笑笑,同她一起走開去挑選相親時要穿的正裝。

她想,她曾經是隻能穿這種衣服的。

自從和卓正揚攤牌以來,不知道爲什麼,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何祺華的事情,越難受於卓正揚的即刻消失,過去就越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

何祺華對她有企圖,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從十五歲開始,他看她的眼神哪裡是在看一個孩子。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看見很漂亮的牽牛,於是一路摘下來放在帽子裡,何祺華的車緩緩地尾隨着她,一直看她,一直看她,她跑,車也開快,她慢慢地走,車又放慢速度,怎麼也甩不掉。她想起臨睡前嚼着的口糖,早上往往黏在頭髮上,怎麼也撕不下來,必須剪掉一大綹頭髮才能解脫,令人無比娃又無比沮喪。

可是沒有人會相信。如果大家都在場,他根本不看她。如果大家沒有注意到,他就會對她笑,笑得如同一隻正在結網的蜘蛛,慢慢朝她籠過來,她渾身都起雞皮疙瘩,抖調害。她只希望姬水二汽快點熬過最艱難的時光,薛海光和沈玉去格陵出差,就有人半砸她家的窗戶,她關了燈躲在被子裡,一片黑暗中聽見院子裡的乖乖在狂吠,方最後變成哀嚎,還有男人的笑聲,肆無忌憚,她只能捂住耳朵說乖乖別怕,乖乖別怕,葵葵別怕,葵葵別怕……

她知道乖乖是沈玉龍殺的。因爲他要和工人同一陣線,以得到他們的支持。姬水玉龍建廠,他又拉了薛海光和其他人一把,好像一切恢復正常了,她依然是不愁吃穿的小公主,那些對她發出過威脅的人也好像忘記了所有的恩恩怨怨,諂媚地對她笑,沈樂樂還說表,我要出國了,你陪讀,好不好?

沈玉龍對她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記她,沈玉龍帶她看這個世界,慫恿她帶着自己的朋友一起出來玩,她是沈玉龍的外甥,是所有這些叔叔伯伯的小輩,但那些人的笑,和何祺華一模一樣。張寒和葉瀾瀾去過一次,再也不肯去,勸她也不要去,可是她不能不去。她不去,別人就看出來了。她只能裝傻,裝着高興,裝着不懂人事,她的笑容就是那個時候練出來的,甜,知,隨和,溫柔,天真,隨便點單。有人說沈總的外甥真是漂亮,做學問可惜了。她笑一笑,同那人碰杯;又有人說葵葵來唱歌,你不是最愛唱這首歌麼,她抓起話筒就唱“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

何祺華的司機來接她,她是揣着水果刀下樓的,可是到了跟前,她又改變了主意,無比順從地上車,因爲從此可以只應酬何祺華一個。但是事情發展失控,她膽怯了,恨不得在自己面孔上劃幾刀,又沒有勇氣,她只有不停地吃,吃到吐爲止,何祺華來格陵想要帶她走,她穿的就是這樣一件男式運動衫,看着他的震驚面孔,是何等的快意。何祺華不會娶一個兩百磅的人,沈玉龍也不會叫一個兩百磅的人去陪酒,她終於再世爲人,婚約一取消,她便要把那一年的荒唐全部節制回來,彷彿毒癮的戒斷治療一般,難受,反覆,掙扎,還有旁人的白眼,譏諷,但她反而從未如此的平靜,想通了很多事情,她要做她自己,十五歲那個聽見乖乖大叫,然後跑下去抱它親它的薛葵,終於可以繼續生活下去。

直到馮慧珍再次企圖自殺,開車突然撞向路障,結果死到臨頭又後悔,硬生生地轉彎,車的側面撞凹了一大塊。

沈玉在副駕駛座上,失去了一條腿。她不得不草率地畢業,立刻柵作,安定下來。

盤雪看中了一件鵝黃雙排扣束腰小外套。

“薛葵,我去試衣服,你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薛葵點點頭。億櫃檯上,微微覺得臉發燙,有些氣喘,她想起自己夏季時也來這個櫃檯買衫,導購拼命建議她買那件高腰淑裙,她堅持買了雪紡。

有人要看她身後陳列的衣服,朝她靠過來,她立刻讓開,可是那人繼續靠過來,她又低着頭讓開了,那人的胳膊伸過來,撐在她身側,她不明所以地擡起頭,望進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裡去。

她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繃直每一根神經,反射般地咧嘴一笑。

笑得真辛苦。

卓正揚心想。與其讓她這樣爲難,還不如不現身。可是她同她朋友在化妝品專櫃前面打打鬧鬧的時候,不是還活蹦亂跳的麼,怎麼漸漸地她的臉越來越潮紅,完全是發燒的症狀,反應都變得無比遲緩,垂着頭,有氣無力。

他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臉——難以置信短短一個月她居然會瘦成這樣。薛葵哆嗦着直髮抖。

“卓正揚!”

蘇儀叫兒子去付款,一去杳無音信,她只好一路喊着一路正來,結果就看見卓正揚正同一個孩子說話,再看,那孩子不是薛葵麼?

“薛葵!真巧啊!咦,你臉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薛葵趕緊同蘇儀打招呼,“就是有點累。逛久了。”

“唉,這裡的空氣特別不流通,逛久了就是容易不舒服,”蘇儀看看自己的兒子,又看看薛葵,“你們……算了算了,還是我介紹一下吧,薛葵,這是我兒子卓正揚,卓正揚,這是薛葵,楚護士長的高中同學。”

她特意這樣介紹,結果發現薛葵的臉一下子就轉成蒼白了,虛弱地笑着。

“這世界可真小。”

“正揚,原來你早就認識薛葵了啊,”蘇儀轉而問兒子,“怎麼認識的?”

卓正揚聽見薛葵氣息微弱,只想趕快結束這場談話。

“她是展開的朋友……”

“哦,送展開十萬個爲什麼的就是你呀!”蘇儀哈哈大笑,“那小子的確應該接受一點文化教育。”

蘇儀說的話薛葵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茫然地去望盤雪,後者還在對着鏡子左照照,右照照,得不行,薛葵喊了一聲盤雪,她才趕緊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

“咦,卓總,真巧啊!”

盤雪突然發現,卓正揚的脣角也是微微上翹的,和薛葵的一模一樣。

蘇儀心想,怎麼又來了一個,這個看起來也不錯嘛:“薛葵,這位是?”

“我同事。”薛葵低着頭,眼前驟然發黑,又慢慢地恢復光亮,“盤雪,這位是蘇醫生,卓總的媽媽。”

於是一堆人就在那裡說好巧好巧,擁擁,薛葵從始至終盯着地板,胸腔裡一陣陣的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意識到自己的心跳十分不規律,便緊緊地靠着櫥窗,不讓自己倒下去。偶爾擡起頭來,什麼也炕見,茫然地笑着說是啊,好巧。

“那我們去樓上的茶座坐下來慢慢聊嘛,薛葵,你說好不好。”

她艱難回答。

“好。你們先去,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間走,她想她絕不能倒在這三個人的面前。要死也死在洗手間裡。她低着頭慢慢地走,儘量保持正常的姿態,每一步都在耗盡她最後一絲氣力,她耳朵裡嗡嗡作響,轉彎了,她終於扶着牆滑了下去,最後的意識是有人從後面快速跑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媽媽……我要死了……”

“不會。不會。”那人緊緊地捉着她的手,貼着她的臉,聲音直髮抖,她被攔腰抱起,蜷曲着,靠近那人的胸膛,“我們馬上去醫院。”

她沒聽清最後一句話。她不知將被私哪裡去,她只希望那裡沒有卓正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