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魏謙凌晨三點半到家。
他站在門口捏了捏鼻樑,先對着家門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漫長的歸途中,他一路的焦灼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發自肺腑地不想推門進家。
當然,不進去是不行的。
輕輕地打開門,客廳裡柔和的閱讀燈卻亮着,魏謙一愣,往裡一探頭,看見魏之遠正坐在沙發上翻看一本現代漢語字典一樣肥碩的書,臉上掛着一對明晃晃的黑眼圈,擡起頭對他笑了一下。
魏謙壓低了聲音問:“怎麼還不睡?”
“等你呢,”魏之遠說着站起來,“吃飯了嗎?沒別的了,家裡沒別的了,我給你煮一碗速凍餃子吧?”
魏謙:“等我幹嘛,我自己想吃不會煮?”
魏之遠頭也不回地燒上水:“我怕你着急。”
魏謙坐了四個多小時的紅眼航班,而後從機場趕回家,又是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渾身每一塊肌肉都是痠痛的,按理說應該是疲憊至極的,但他對這種情況已經習慣了,幾乎不會往“累不累”那方面想。
可夜深人靜時,有個人在家裡等着他的這個事實,卻好像一下抽掉了他的脊樑。
魏謙一屁股在飯廳的小凳子上坐下了,弓起的後背貼着冰冷的牆面,襯衫皺成了一團,敞開的領口露出他顯得越發突兀的鎖骨和明顯的脖筋。
魏之遠把速凍餃子下到了沸水裡,轉身到了一杯水,捏了一小把蓮子心放在裡面泡開,遞給魏謙:“敗火的。”
魏謙沒骨頭似的靠在儲物櫃和牆的夾角中間,表情有點木然地問:“怎麼樣了?”
“進ICU了,今天剛做完手術,暫時不能探視,”魏之遠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今天我跟醫生聊了聊,他說過幾天情況稍微能穩定一點之後,每天可以安排半個小時的家屬探視時間,你彆着急,着急也沒用。”
魏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啊,急也沒用,這是生死有命了。
他不出聲了,喝着蓮子心泡水,苦得他舌頭都麻了。
他老覺得宋老太是一個隨時準備炸碉堡的炸藥包,卻忘了這包炸已經七十多歲了。
前些年她不小心滑過一跤,可是除了把路人嚇一跳之外,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她自己又爬起來了。那件事之後,她還得意洋洋地自誇摔一跤不算事,年輕的時候她一個人能把兩百多斤的麻袋甩上車,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吹牛的。
爲了省那幾塊錢,她每禮拜走出十里地,到早市上揹他們一週要吃的菜回家,十來斤乃至於二十來斤是常事,年輕小夥子拎起來都覺得壓手,她揹着一路走回來,絕不坐公交車。
她的名言是:他們一毛錢也別想從我兜裡賺走。
……即使他們已經不缺錢了。
她的行爲舉止幾十年如一日的粗魯,搬到相對高檔一點的小區,也沒有絲毫改變,這裡沒有一個惡老太整天跟她對罵了,她很快又找到了新的令他們兄弟三個丟臉的方法——闖紅燈,隨地吐痰,站在路邊擤鼻涕,擤完就把手往旁邊的路燈或者電線杆子上一抹擦。
有一陣子居委會倡導文明社區,打擊隨地吐痰的行爲,抓到一次罰五塊錢,宋老太就跟人倚老賣老,撒潑耍賴無所不爲,弄得人家文明紅袖箍後來見了她都躲着走。
魏謙雖然自己不捨得買什麼好東西,但並沒有不捨得給她花錢過,蜂王漿、西洋參、冬蟲夏草這些都給她買過,可惜老東西不領情,不光當面要罵他吃飽了撐的,背地裡轉手還會給賣出去——是從一而終、由內而外的不領情。
她認爲那些都是給官太太和地主婆吃的,不該她用的東西,用了會折壽。
魏謙手頭逐漸寬裕,每個月給她五千塊錢的零用現金,她樂得見牙不見眼,拿着錢卻只會在手裡捂着,數上十幾個來回後鎖起來。
她每天挺胸擡頭,認爲自己現在是有錢人家的老太婆了,然而這“有錢人家的老太婆”依然每天早早起牀,在路邊擺攤賣煮玉米和茶葉蛋。
多麼沒出息、沒文化又沒素質的混蛋老“沒婆”啊。
她三天兩頭要給他找點不痛快,好像不拌幾句嘴就不是日子。可是他們一起湊合了這麼多年,魏謙幾乎想象不出,以後沒有她的日子可怎麼過。
“哥,趁熱吃吧。”魏之遠的一句話叫回了魏謙的魂。
魏謙看着那碗熱氣騰騰的速凍餃子,有點沒食慾,蓮子心苦得他倒了胃口,然而他還是勉強接過來,機械地逼着自己吃了進去。
“小寶呢?”魏謙問。
魏之遠輕聲說:“哭累了,睡了。”
魏謙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吃東西的速度,越發難以下嚥了。
魏之遠在旁邊繼續說:“最壞的可能當然就是……我還是跟你說說最好的情況吧。如果奶奶能搶救回來,最理想的,就是她能自己走路,生活勉強能自理——恢復到以前那樣是不可能的了,即使這樣,她的腦細胞也會加速衰老和萎縮,可以用藥拖延,但也只能維持現狀或者越來越壞,不可能修復了。”
魏謙不是科班醫學生,但是他生科出身,專業多少有一些重疊的地方,一聽這話,立刻就明白了。
那樣下去,最終的結果不外乎就是癡呆。
他徹底不想吃了,把碗筷放在一邊。
魏之遠條分縷析:“要是那樣,她可能會需要一個人貼身照顧,其他的事我能做,但是有些太貼身的,我怎麼也不太方便,不能指望小寶,到時候可能需要僱一個保姆。哥,你看這麼辦行嗎?”
魏謙沉默良久,點了點頭:“這些話別跟小寶說。”
魏之遠:“我知道,她都嚇壞了。”
魏之遠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告訴他現在的情況,分析討論應對不同的情況,以後應該怎麼辦,他平穩的語氣和態度讓魏謙滿心的迷惘也跟着一點一點地沉澱了下來。
魏謙終於從“難以想象”,過度到接受了這個現實,並且有了一條明確的思路——她死不了,不管以後變成什麼樣,他給她養老;要是她幸運地沒受罪就死了,那他就給她風風光光地送終。
魏謙突然擡起頭看着魏之遠,問他:“你說小寶嚇壞了,奶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不害怕嗎?”
魏之遠捧起他一隻手,輕輕地攥了一下,在魏謙沒有感覺到異樣之前,又飛快地鬆開,站了起來:“我要是也嚇壞了,你怎麼辦?”
魏謙愣了一下,魏之遠的站起來時的陰影被燈打得越發高大,好像把他整個人都攏在裡面。他想,這小子說話怎麼越來越戳人心了呢?
先開始的那段時間,魏謙整天往醫院跑去看宋老太的情況,老熊他們這次考察的時間格外長,這使得魏謙還要兼顧公司的工作。
幸好魏之遠徹底從學校搬回來住了,魏謙才感覺事情並不像自己想象得那麼捉襟見肘。
魏之遠就像是他多長出來的一顆腦子,每天替他想一多半的事,做一多半的事。
他就像一根逐漸長高長大的樹苗,替他撐住了一半搖搖欲墜的屋頂。
而幸運的是,宋老太到底還是沒有死成。她被搶救回來了,並且在十來天之後,離開了重症監護室。
她的話說不清楚了,但是還沒傻。
住進了普通病房,家屬就要開始繁忙了,小寶還在上高中,每天能擠時間到醫院來給送個飯已經需要她一路狂奔了……而這樣大的活動量好像刺激了她的生長,兩個月過去,她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褲子居然短了一大截,青春期之長挑戰了一回人類極限。
魏之遠課業重——不光是學校裡的,他可能還在學別的東西,魏謙每次看見他,他身邊都至少有一到兩本板磚一樣的書。
魏之遠兩頭跑,時間被縮水了一大塊,魏謙好幾次看見他半夜兩三點,打着哈欠坐在電腦面前補作業,有時候乾脆做着做着就睡着了。
魏謙就再也不讓他過來值夜班了,他在宋老太的病房裡支了一張行軍牀,公司那邊只好請了長假,整整兩個月,宋老太出院。
沒辦法,自從宋老太恢復了神智,她就堅決地拒絕了護工。
而當魏謙試圖和她溝通“找個保姆照顧她”的問題時,更是遭到了宋老太的嚴重抗議,她用含着一塊豆腐的模糊的聲音連比劃再嚷嚷地讓魏謙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是在說:“我是個老農民,不是那種會使喚人的人。”
魏謙說:“哎喲我的老祖宗,您老人家還活在封建舊社會呢怎麼的?”
宋老太眼睛一瞪,嘰裡呱啦又嗷嗷一通。
她不會去想耽誤家裡人的時間,耽誤他們工作學習,損失的金錢可能更多,她雖然沒傻,可腦子也轉不過那麼多彎來了,比沒病之前還要固執。
魏謙苦笑一聲:“你真是欺負我不好意思跟你對罵,開始對我也倚老賣老了是吧?”
宋老太難得佔他一次上風,得意得要命。
魏之遠細心地剪她變形嚴重的指甲,輕聲細語地問宋老太:“不請保姆,以後你讓小寶伺候你擦身洗澡上廁所嗎?”
這一句話正中紅心,宋老太不出聲了。
小寶正好從外面進來,她氣喘吁吁地拎着兩個送飯的保溫桶,只隱約聽了個音,也沒弄清楚前後語境,就莽莽撞撞開口說:“我可以啊,我會!奶奶,沒事,我伺候你。”
宋老太沒搭腔,但也沒對“請保姆”的事鬆口。
隨着身體的垮塌,她有些無所適從,只好更加地因循守舊,這在她看來,這是個原則性的問題。
但她又怎麼捨得讓小寶照顧她呢?
小寶是被寵着長大的,對小姑娘來說,最繁重的勞動也不過就是洗個碗、拖個地而已。
照顧病人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事之一,宋老太給公婆老伴一干人等養老送終,她比誰都清楚。
最後,她硬是憑藉着自己“把兩百多斤的麻袋甩上車”的毅力,每天只要抓到空隙就鍛鍊,奇蹟一樣地能拄着柺杖扶着牆緩緩挪動了。
要說內心強大,還真是誰也沒有這個活過了四分之三個世紀的老東西厲害。
宋老太出院那天,魏謙原本要去接她的,結果當天晚上就臨時接到了他們公司行政辦公室的電話,說有個重要項目推進,現在要過“三會一層”[注],請他務必出席。
這個重大決策要通過“三會一層”的規矩,是最近才修改的公司章程內容,施行時間不到半年,還是當時老熊從他爹那挖來的一個職業經理人提的,隨着他們的公司有了點起色和規模,終於到了規範化和高速發展的階段。
魏謙走出了病房,站在樓道里,皺眉問:“推哪個重要項目?”
那頭告訴他:“就是上次C市的那個健康療養海景度假村項目啊。”
魏謙毫不客氣地問:“誰推的,腦子有坑是不是?”
對方聽出了他的語氣不好,遲疑了一下,戰戰兢兢地說:“是熊董。”
魏謙:“那你現在給我轉接他。”
行政:“他已經回家了……”
魏謙:“那談魚呢?”
行政:“可能還在飛機上,他說趕在明天開會前趕回來。”
魏謙低聲罵了一句,平時分管行政的是三胖,魏謙和他們接觸不多,他每天來去匆匆,話也不多,後來新招來的員工基本都有點怵他。
行政的小姑娘心裡更沒底了,小心翼翼地問:“那……我能不能請問一下,您明天確定能來嗎?”
魏謙嘆了口氣:“我家裡有點事,這個……”
“哥,你有事走你的吧。”魏之遠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後,伸手撐着病房門,看起來就像是半抱着他一樣,“有我呢,你放心。”
魏謙看了他一眼,繼而沉默了兩秒鐘,最後,對電話那頭的人說:“行吧,我明天過去。”
他不是裝的,是真的挺放心魏之遠。
第二天早晨魏之遠正好沒課,他當天晚上留在醫院守夜,魏謙打了老熊兩次電話,對方都不應答,他只好跟魏之遠交代一聲,自己出門找老熊興師問罪。
老熊其實在家,裝孫子不接電話。
門也沒鎖,虛虛地合着,一推就開,魏謙一腳踩進去,險些給嗆個跟頭——老熊家裡燒着好幾柱高香,弄得四處雲山霧繞仙氣飄渺,都快趕上瑤池了。
那胖頭魚不知犯了什麼病,把沙發墊放在地上當蒲團,盤腿坐在上面,手裡捏着一串木頭念珠,正面對着牆坐着。牆上掛着的一副大楷抄的《般若波羅蜜心經》全文,經書抄得字大行稀,還挺佔地方。
魏謙沒弄清這是什麼節奏,打眼一掃就知道,熊嫂子不在家。
客廳地上不是香灰就是破破爛爛的沙發墊,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魏謙淌雷似的走進來,頭皮發麻地問:“怎麼個意思?你要皈依我佛嗎?我姐呢?”
老熊好像料到他要來,聽見動靜連頭也沒回:“外地旅遊去了——她要是在家我也不敢這樣,你坐吧。”
魏謙看着他指着的地上的另一個沙發墊,果斷無視了他,坐在了沙發上——他本以爲老熊瘋了,聽出了他對熊嫂子十年如一日的畏懼,才勉強承認,他大概還沒瘋徹底。
“你到底是想……”
老熊擡手打住他的話音:“等會,九九歸一,我還有最後一遍經沒念完,你等我兩分鐘。”
接着,他真的開始低頭念起梵語寫就的經文,乍聽起來就像某種奇怪的鳥叫。
魏謙等他念完,才本着尊重別人宗教信仰的原則,耐着性子問:“你開始信佛啦?”
老熊:“不信。”
魏謙抽出一張餐巾紙堵住鼻子:“不信?不信你還把你家弄得跟個大煙館似的?你有病啊?薰死我了。”
老熊用跳大神一樣的口氣悠悠地說:“我在尋找一個寄託。”
魏謙擺擺手:“你*怎麼寄託怎麼寄託,我不跟你扯這個淡,剛纔有人打電話跟我說C市那項目,到底怎麼回事?”
老熊有些笨拙地從地上爬起來:“哦,那個,你等着,我給你拿項目建議書去——中國第一生態療養別墅羣,非常有吸引力。”
“你別拿姓張的那套忽悠我,又不是要賣給我,”魏謙重重地往沙發上一靠,“你是吃錯了藥嗎熊英俊同志?你告訴我,這個什麼療養別墅、什麼癌症發現抑制中心的核心價值在哪?”
“我跟你說過了,隨着有錢人開始追求生活品質,健康是……”
“去你的健康,你知道什麼叫健康嗎?”魏謙截口打斷他,“他們追求的健康是有面子的運動,心理安慰劑一樣的有機食品,還有能喚起小時候記憶、讓他們有自己還年輕錯覺的鄉間農家樂——迷信保健的人有幾個不諱疾忌醫的?他們寧可練氣功,也不想聽醫生說你得了什麼癌需要怎麼化療!你是打算把這個項目做成臨終關懷俱樂部嗎?”
老熊啞口無言了片刻,然而他很快就鎮定下來:“山清水秀沒有污染,這樣的地方,題材只是個噱頭,山間溫泉和隱居的感覺,纔是人們真正需要的,別墅不愁賣。”
魏謙說:“你純屬放屁,別墅項目本來就比別的風險大得多,就算真心想做,你不能在城郊蓋一排嗎?非跑到那窮鄉僻壤,連當地農民都少見,你打算賣給誰?”
老熊說:“賣給那些希望逃離城市,逃離所有壓力和思慮,想在山清水秀的地方過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的人。”
魏謙冷嘲熱諷地說:“希望與世隔絕地等死的絕症患者?”
老熊沒有笑,也沒有反駁,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魏謙,回答說:“絕症患者家屬。”
魏謙先是覺得今天和老熊簡直沒法溝通,他剛想由着性子,對着這個常年包容、和緩的老發一次火,而隨即,他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等等,熊哥,你什麼意思?”
“她跟着你,吃了無數的苦,等你終於想對她好一點了,她卻沒時間了,”老熊的眼圈毫無預兆地紅了,他眼珠轉了轉,轉到那一面佈滿了佛經的牆上,表情逐漸平靜下來,恢復到某種麻木一般的漠然,他盯着那些經文與佛龕,彷彿輕描淡寫地對魏謙說,“你說家屬會想怎麼彌補呢?怎麼也彌補不來的。你說這個時候,要讓這個人窮盡財力,爲他的家人打造一個人爲的世外桃源,同時又能提供必要的醫療服務、各種商業服務,既能脫離現實,又能舒適地享受生活,他幹不幹?”
魏謙幾乎是震驚地看着他。
老熊說:“要是我,我就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