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又起波瀾
蒼帝輕咳了幾聲,眼神裡快速的閃過一絲亮光,隨之恢復了一貫的威嚴與氣勢,不怒自威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緒,“事情耽擱了這麼久,總該一一解決掉的。來人,把這個奴才身上的令牌搜出來,讓蘇統領辨認辨認,是否能夠辨認出真假來!”
這架勢,無疑是要往真相里查去了。
三個太監連忙上前,其中兩人將王三的兩條胳膊往後反轉,並緊緊按住,不容許他有任何掙扎‘亂’動的可能。另外一人則是動作粗魯的扒開他的裡外衣裳,仔仔細細的搜查着。
片刻後,在衆人異樣的目光中,終於找出了那塊令牌,並將其遞到了蘇啓亮的面前。
蘇啓亮怔怔的看着,沒敢伸手去接,臉上張皇不定,不復方纔的鎮定自若。
他喉頭一緊,頓覺口乾舌燥,想要說些辯解的話,可在對上蒼帝那森冷威嚴的目光時,所有的僥倖心理頓時掐死在了肚子裡。
蒼帝若是再看不出其中的貓膩,那他也枉爲這麼多年的九五之尊了。
只是,想到是一回事兒,看到聽到又是另一回事兒。他是萬萬沒想到,他的臣子居然如此膽大包天,膽敢算計到他的頭上來!
真當他身處皇宮,耳目不聰嗎?
“御林軍統領蘇啓亮欺君罔上,即刻打入天牢,聽候朕的處置。”寥寥數語,將這個王朝最至高無上的權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生,或者,死,不過是在這個男人的一念之間。
顧惜若抿了抿‘脣’,只那麼靜靜的看着,一言不發。
她沒有多餘的憐憫,去同情一個想要陷害段天諶的人。
今日,若不是段天諶早有籌謀,若不是她好一番‘插’科打諢,就憑蒼帝聽到“‘迷’迭香”時格外偏‘激’的情緒,此刻待在天牢裡,說不定就是握着她手的這個人。
段天昊心神一震,剛想起身爲其求情,不想,柳朔存卻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阻止了他的動作,而他自己卻站出來,跪到地上,神‘色’複雜道:“皇上三思。蘇統領守衛皇宮多年,也算得上兢兢業業盡職盡責,此次出現了這樣的紕漏,想來也是無心的。子時時分,月黑風高,分辨不出令牌的真假,也算是情有可原,請皇上從輕發落啊!”
無心的,又是無心的!
這皇宮裡的人都這麼喜歡拿這兩個字來做敷衍嗎?
顧惜若憤恨的磨牙,起身就要站起來反駁。可剛站起來,腦袋裡頓時一陣暈眩,身子搖晃着就要倒向一旁。
段天諶見狀,連忙伸手攬住她纖瘦的腰肢,扶着她慢慢坐下來,隨即遞給駱宇一個別有意味的眼神,並低聲囑咐了顧礄幾句後,才見他走上前一步,沉‘吟’着道:“國舅爺此話,似乎有些前後矛盾了。方纔你也說了,蘇統領乃堂堂御林軍統領,在檢查令牌這點小事兒上,都如此馬虎大意,讓這意圖不良的奴才偷偷潛入宮中。那麼,日後是否任何包藏禍心之人都可隨意出入宮廷了?”
話落,衆人只覺頭頂上刮過一陣‘陰’風,渾身的汗‘毛’頓時都豎了起來。
蒼帝的嘴‘脣’幾乎抿成一線,雙瞳裡燃燒着的火焰,幾乎要將殿內衆人付之一炬。
段天昊端起桌案上的茶盞,微抿了幾口,纔將心頭的震驚微微平復下來。
不可否認,他這個六哥的話,說得極其巧妙,的的確確是戳中了他父皇的心思。
若蘇啓亮放王三那個奴才入宮的舉動,純粹是無心的。那麼,蘇啓亮這御林軍統領的頭銜十有八九也要撤下來了。
試問,連一塊令牌的真假都檢查不出來,他的父皇怎麼還敢將皇宮的守衛‘交’到此人的手上?
而若蘇啓亮並非是無心的,那麼就成了包藏禍心。
更甚至,經過各種猜想之後,恐怕也是與此次的“‘迷’迭香”事件有着莫大的牽連,想要借他父皇的手除掉他這個六哥,以達到他的目的。
或許,他不是此次事件的主導者,可饒是如他們這般身份顯赫的人,都不樂意旁人算計到自己的頭上,更遑論是他這個身爲一國之君的父皇?
前一種可能,蒼帝至多是對蘇啓亮本身的能力有些失望而已,下場還不至於太慘。
後一種可能,則是蘇啓亮此人對帝王權威的挑釁,想要全身而退,已經是不可能了!
是以,無論是哪一種可能,蘇啓亮的結局,是早就可以預算到的。
他放在膝上的手緊緊握成拳,眸底深處劃過一絲不被人察覺的戾氣,幾乎把正在注意着他神情動作的柳朔存嚇了一跳,連忙別開眼,不敢再去窺探他的一舉一動。
柳朔存何嘗不明白自己被段天諶狠狠的擺了一道,可段天諶向來不被他看入眼中,想要他承認自己略遜一籌,又如何甘心?
但見他‘陰’鶩的瞪向段天諶,霍然起身,幾乎是梗着脖子辯解道:“諶王此言差矣。蘇統領爲皇上效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蘇統領能爲父皇效力,卻回過頭來附和這個奴才的話,與這奴才拿着一塊假令牌來誣陷本王。國舅爺難道還想說,這也是父皇的旨意嗎?”段天諶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言辭犀利針鋒相對,隻言片語間便將柳朔存堵得啞口無言。
他面‘色’冷沉如水,平靜裡窺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可柳朔存卻是沒來由的感覺到滾滾怒氣撲面而來,幾近將他淹沒,窒息而亡。
眼看着蒼帝將懷疑的冷酷視線掃到自己身上,柳朔存後頸一涼,噗通又跪了下來,止不住的磕頭求饒,“皇上聖明。微臣萬萬不敢有此等心思!請皇上明察啊!”
“夠了!”蒼帝被他攪得心煩意燥,厲聲一喝,冷目一橫,柳朔存忽然就噤了聲,乖乖的挪到一旁,不敢再吱一聲。
蒼帝‘揉’了‘揉’眉心,待心頭的煩躁舒緩了些,才猛地睜開那雙冷峻凜然的眼睛,隨之站起身,寬大華貴的衣袖一揮,整個人猶如站在了雲端俯瞰,帶着蔑視蒼穹的王者之氣,冷聲吩咐道:“蘇海凌,給朕將這欺君罔上的人拖下去,押入天牢,聽候審問。”
蘇海凌頓時‘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隨之微微低着頭,邁開步子朝蘇啓亮走去,與另外一人一左一右的架起蘇啓亮的胳膊,轉身就往‘門’口走去。
許是料到了會有這樣的下場,蘇啓亮除了一開始有些張皇慌‘亂’之外,便只剩下一片水茫茫般的麻木和絕望。
在被架起的那一瞬間,他微微擡頭,看向段天昊和柳朔存所在的方向,眼裡閃過一抹黯然,匆匆一瞥過後,便垂下頭,面如死灰,神‘色’黯然。
於是,原本擠在殿內的二三十個人立即如‘潮’水般退了下去,片刻後,上書房內的空氣又變得清新微涼了些許。
顧惜若眨了眨眼,待最初的暈眩過去後,才怔怔的盯着消失在‘門’口的蘇啓亮的背影,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但是,她也知道,這不過開始而已。
若她想要段天諶和自己的親人都平安康順,日後這樣的背影,看得恐怕是隻多不少。
弱‘肉’強食,從來都是這樣的殘酷!
身處於這個龐大而環環相扣的食物鏈裡,這是誰都無法避免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全力以赴使自己變得足夠強大,學會一級一級吞食掉處於較低位置的動物,繼而慢慢的走到食物鏈的頂端,成爲睥睨衆生的人上人!
段天諶看見她有些恍惚,以爲是身子又不舒服了,頓時走上前,邊用眼神詢問着駱宇,邊抓住她的小手號起脈來。
待發現她脈象平穩,只是有些虛弱時,眉心的褶皺又少了些,只是抓着皓腕的那隻手已經不放開,徑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裡,也沒有在意到駱宇微微怪異的神‘色’。
“父皇,這個奴才,該怎麼處置,兒臣也無心理會了。橫豎他手裡的令牌是假的,只要揪出給他假令牌的背後之人,一切問題估計就能迎刃而解。若若身子不適,兒臣帶着她先行告退了。”幾番思量之下,段天諶還是決定,先帶顧惜若回府。
只是,事情都發展到這個地步了,柳朔存哪裡甘心就這麼放他離去?
但凡是有一絲一毫的可能,他都不願意放棄打敗段天諶的機會。
是以,在沒得到蒼帝的允許之前,他也突然站起身來後,二話不說就開口阻止:“諶王何必着急?反正真相也快要大白了,也不在乎多待一會兒。諶王妃身子不適,不是還有駱御醫嗎?相信以駱御醫高明的醫術,當場醫治也是不成問題的。皇上,您覺得呢?”
蒼帝瞥了眼臉‘色’不好的顧惜若,眸光閃了閃,隨之看向駱宇,淡淡道:“駱御醫既然在此,就給王妃看看吧!諶兒,此事關乎你的清譽,還是留下來比較好,省得你的王妃又說朕不夠公正公平。”
顧惜若暗自苦笑,想着蒼帝這是暗中跟她較上勁兒了。
只是,留下來也好,旁觀着總比回去兀自擔憂要好得多。
暗暗遞給段天諶一個安心的訊息,她倒也舒舒服服的靠在椅背上,徑自閉目養神起來,絲毫不顧及在場之人‘精’彩變幻的臉‘色’。
段天諶刻意的站在她面前,爲她擋去各種不善的目光,忽然卻發覺大‘腿’處被什麼東西撞了下,低下頭一看,卻是一本厚厚的冊子。
他心中頓時劃過一陣暖流,只是心裡的愧疚之感也多了一些,微微彎下腰,接過那本冊子,在其他幾人好奇的視線裡快速的翻閱着。
嘩啦啦的聲音輕微而細柔,像‘春’風拂過,將殿內其他人浮躁的心情莫名的撫平,神經也隨之鬆懈起來。
忽然,段天諶猛地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那道聲音也戛然而止,像舒緩輕柔的鼓槌節奏裡突然落下了重重的一擊,氣氛似乎變得急促緊張了起來。
卻見他阿將冊子穩穩當當的展開,腳步穩健的走上前,一聲不吭的呈遞到蒼帝的面前。
蒼帝起初還有些莫名其妙,不經意瞥過上面的字時,眸光頓時一緊,連忙抓過段天諶手裡的冊子,皺着眉抿着‘脣’,一副嚴陣以待的緊張架勢。
段天昊和柳朔存不由得面面相覷,暗忖着那是個什麼東西,竟能讓王三和蒼帝變了臉‘色’。
“砰——”
待看到最後,蒼帝用力的捶在桌子上,桌上茶盞杯碗齊齊摔落在地,發出一陣凌‘亂’刺耳的乒乒乓乓聲,眨眼間,他的腳邊已經是一片狼藉。
殿內衆人齊齊跪在了地上,大氣兒都不敢出。
卻見蒼帝狠狠捲起那本冊子,眼神冰冷的看向柳朔存,在他猶自不解的目光中,將那本冊子狠狠的甩到他的臉上,冷笑着道:“朕養的好臣子,居然一個個都算計到朕的頭上來了。真當朕沒有心思去重重懲罰你們?嗯?”
最後一個“嗯”字,顯然透‘露’出一股極其危險的訊息。
柳朔存心中頓時警鈴大作,也來不及去怨恨什麼,忙撿起那本冊子,就着翻開的紙張看過去。
須臾,便見他面如土‘色’,拿着冊子的手已經不自覺的緊緊蜷了起來。
“皇上,這不可能!”半晌後,他終於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從喉嚨裡爆發出一道淒厲的喊聲,神‘色’張皇的看向蒼帝,而後覺得自己的反應過於‘激’烈,才佯裝輕咳了幾聲,只是拿着冊子的手依舊緊握成拳,“皇上,這本冊子來歷不明,更別提裡面記錄的事情了。不明不白的,絕對不足以取信啊!望皇上明察!”
話雖是這麼說,可他心裡卻無端的恐懼起來。
那冊子上記錄的,卻是王三進入諶王府前後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情,有些是他清楚的,有些則是他不知道的,事無鉅細,全部被一一記錄了下來。
而他看到的,並不僅僅是這些記錄的文字,而是隱藏在文字背後的隱忍心思和高明的搜尋手段。
能夠不動聲‘色’的將一個人的大半生都調查得那麼清楚的,其心機該是何等的深沉,其手段該是何等的果決,其態度又該是何等的隱忍!
他低垂着頭,教人無法看清其臉上的神情,只是那雙手成鷹爪狀,撐在地上,片刻後卻又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突起,像一條條小蛇在血液裡不停的流竄叫囂,似乎要破體而出,直直襲向段天諶那嚴肅凌勁的面容。
潛意識裡,他已經把這本冊子歸功爲段天諶的傑作。
段天諶眸光微閃,爲他這樣過‘激’的舉動而有些疑‘惑’,只是此刻並不是開口的時候,他便也識趣的跪在一旁,一言不發。
段天昊見狀,心裡暗道不妙。
他這個舅舅,說是久經宦海圓滑世故都不爲過。
這麼多年,他還從未見過對方有過如此‘激’烈的反應,恐怕此事嚴重到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挪到柳朔存的旁邊,伸手接過那本冊子,凌厲的目光快速的掃視了一遍,隨之猛地擡頭,不看蒼帝,也不看段天諶,而是直直看向一臉悠然的顧惜若。
顧惜若微微抿‘脣’,想着這堯王爺也是個厲害的角‘色’,估計早就從之前的千般事情裡窺出了端倪,此刻是直接懷疑到她的頭上來了。
他懷疑又有什麼用?
該做的,她還是照做不誤!
“國舅爺,本妃告訴你,很不幸的,讓你失望了。這本冊子並非來歷不明。”她緩緩擡頭,獨屬於少‘女’的清亮眸子裡,卻有着不屬於少‘女’的犀利和堅定,“實話實說,這冊子是本妃親自搜尋整理出來的,爲的就是好好整頓王府,將別有企圖的人驅逐出府。若是你覺得流經本妃之手的冊子來歷不明,不妨請皇上派人將一干人等帶過來,咱們當場對峙。”
話音剛落,幾道熾熱的視線便齊刷刷的‘射’向她,或震驚,或疑‘惑’,或不可思議。
無怪乎他們會有這樣喜怒行於‘色’的反應,能夠把事情辦得如此‘精’細,怎麼看都不像是顧惜若這粗神經的人能做出來的。
在他們看來,顧惜若就不會與文字沾上邊,真正屬於她的行事風格,該是掄起拳頭就打的——顧惜若氏武力直接法。
牆堵劈牆,路攔開路,她要看誰不順眼,直接把拳頭招呼過去,動手絕對會比動嘴皮子利索。
可看到她眸光裡的清澈與明亮,似乎那點懷疑又變得小氣可笑起來。
蒼帝眸光微微眯起,指腹在茶盞外沿上緩緩摩挲,看着顧惜若的眼神裡,透着十足十的探究和深思。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起她的呢?
早些年,顧礄便已經是他最爲倚重的臣子之一,常年征戰沙場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兒。
可他記得,顧礄每次出征前,都會提前向他告假七日。在這七日裡,他不上朝,不處理公事,也不接待任何上‘門’拜訪的官員,大手一揮,將軍府的大‘門’一關,就騎着馬帶着自己的‘女’兒出遊去了。
起初,他還有些鄙夷這樣的做法,覺得戰事在前,豈可如顧礄那般本末倒置專注於家長裡短個人情長?
可畢竟,顧礄能征善戰,軍事謀略也鮮少有人能及,他雖心中有些不滿,卻也沒有明面上表現出來,‘私’心裡也多留了一個心眼,暗中讓人去查顧惜若的一切信息。
不可否認,他還是個好君王的。
知道顧礄在前線浴血奮戰,心裡估計也擔心着遠在蒼京的小‘女’兒,就想要接顧惜若進宮,讓她同皇室的公主子弟做伴,如此也算是解決了顧礄的後顧之憂。
可派人去接了幾次,顧惜若不是關‘門’不理,就是召集其府中下人,堵在大‘門’口將傳旨的太監罵得狗血淋頭。
到了最後,她似乎是忍無可忍了,暴躁彪悍的本質似乎也在那個時候形成了,竟直接捲起小袖子衝了上去,二話不說就攀到太監的身上,咬耳朵咬衣服咬那張臉。
咬完之後,還豪氣萬丈的稱,皇宮就是個金光閃閃的籠子,她不要被關在裡面,去做那隻可憐的麻雀。
當時,他從太監口中聽說了這事兒時,還發了好大的火兒,更是起了與之較勁的心思,想要把揚言不進宮的顧惜若‘弄’進宮裡來,從而好好懲罰她肆意挑戰帝王權威的無法無天的‘性’子。
他記得,那是個寒風呼嘯的冬日。
當他大擺儀仗踏下龍攆的那一刻,‘胸’腔裡醞釀了好久的憤怒,在看到面前的情景時,突然就那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看到了什麼——
硃紅‘色’的‘門’敞開一邊,小顧惜若靠着‘門’框跨坐在高高的‘門’檻上,微微低着頭,手裡拿着五顏六‘色’的泥巴,也不知道在做什麼。
彼時,嚴寒料峭,天空中還飄着小雨,即便他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都覺得寒意徹骨,而小小的顧惜若卻只穿着一件‘毛’茸茸的對襟小棉襖,小小的腦袋幾乎埋進了那堆五顏六‘色’的泥巴里。
他心下好奇,用手勢阻止了近身太監的通報,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到小顧惜若的身旁,定睛一看,卻發現她竟是在捏泥人。
可能是人還小,力度不夠,那顆被染得五顏六‘色’的腦袋歪歪扭扭的,五官也不是很清晰,但直覺告訴他,那應該是遠在北部邊境領兵作戰的——顧礄。
她的神情專注而認真,胖乎乎的小手被凍得通紅,她也絲毫不在意,更是根本沒有察覺到‘門’前站着的一大堆人,也沒有感覺到他的靠近。
他記得,當時他問,爲何要坐在這裡捏泥人,到屋子裡去,不可以嗎?
誰想,小顧惜若邊爲手裡泥人捏得不好而微微皺眉,邊頭也不擡道:“你懂什麼,我在等爹爹回來。”
“孩子,你進去等也是可以的。外面太冷,容易凍着。”他勸道。
不想,小顧惜若卻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努着個小嘴,縮了縮脖子,張嘴呼出一口暖氣,悶聲悶氣道:“爹爹跟若若說,北方這個時候會下大雪,很冷很冷的,若若很想爹爹,想着冷一點,就離爹爹近一點了。若是睡着了,說不定夢裡還能見到爹爹呢!”
稚氣的話,卻讓他心神一震,怔怔的看着仍舊忙碌不停的小人兒,忽而問道:“你不想爹爹回來陪你嗎?要是被凍得睡着了,你爹爹生氣就不會回來了。”
“你胡說,你胡說!”不想,小顧惜若聽到這話,頓時氣得跳起來,抓着手裡的泥巴就往他身上扔過去,紅着眼睛衝他大聲吼道,“你給我走開!爹爹不會不回來的,他答應過我,一定會回來的。一年這麼多日子,他在家的日子數起來,都沒有多少天。他敢不回來,我就敢去找皇上拼命。孃親不在了,爹爹也不在,他們都說我很可憐,我纔不要變得可憐呢!”
小小的人兒爆發起來,力氣竟然也大得驚人,不消多時,他閃亮發光的龍袍上已經沾上了紅紅綠綠的泥巴,看起來很是滑稽。
他當時看着,心裡忽然很不是滋味。
孩子雖小,卻也近乎執拗的坐在‘門’檻上等,堅守着父親一定會平安回來的信念。
他當時就在想,如果顧礄身遭不幸了,這個倔強而又惹人心疼的孩子該怎麼辦?
但是他沒敢問“若是你爹爹回不來了你怎麼辦”。
這樣的話,對一個孩子而言,太過殘忍,殘忍得近乎冷血無情。
許是真的被他的話嚇到了,小顧惜若竟丟下手裡僅剩不多的泥巴,抹着通紅的眼睛,竟哇哇大哭起來,好幾次都哭得差點背過氣去,她卻不讓人上前幫忙,而是揹着手,仰起頭,像是在看天空飄着的細雨。
當時,他心頭一酸,忽然升騰起一股愧疚感。
從此以後,那幾個片段就一直留存在他腦海裡,生動而鮮明,似乎永遠都不會褪‘色’——
寒風呼嘯,細雨紛飛,硃紅‘色’大‘門’敞開的狹窄縫隙裡,一個小小的人兒正盤坐着在‘門’檻上,低着小腦袋一絲不苟的捏着泥人……
小人兒聽到“爹爹不會回來”時‘亂’扔泥巴的暴躁……
被嚇到後,哭完狠狠抹淚卻還保持着的仰頭望天的姿勢……
也就是從那以後,他也總算是理解了顧礄出征前的告假,許是對小顧惜若心存着那一份愧疚,他所準的假裡也多了那麼幾天,有時是多兩天,有時是多了三天。
後來,聽到市井裡關於顧惜若的傳言,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並不以爲然。
在他心裡,顧惜若再怎麼囂張蠻橫,那也是顧礄和他欠她的。
一個小小的孩子,竟然要在無止境的等待中度過,不可謂不殘忍。
但是,他們都別無選擇。
正因爲別無選擇,纔會想到盡力去彌補這份愧疚。
他能理解這樣的囂張蠻橫,實際上,那是一個父親的疼愛與縱容,從本心上來說,顧惜若再怎麼囂張蠻橫都是不過分的。
是以,在聽說她喜歡自己的兒子段天昊時,他纔會如此乾脆的賜婚,權當做是對幼年時的顧惜若的補償。
人都說,‘女’大十八變,自從那日她與諶兒進宮請安時,他就覺察出來了。
只是,什麼時候顧惜若竟變得這般有手段有心計了?居然拿還懂得蒐集這些東西?難道她早就料到了會有今日之用嗎?
“國舅爺,你不必用這樣的眼神來看着本妃!”感受到蒼帝懷疑的視線,顧惜若心裡頓時咯噔一下,拿起自己的手當扇子,悠哉悠哉的扇起來,不痛不癢的衝着柳朔存道,“這本冊子,是本妃在王爺感染風寒時搜查過來的。當初,王爺風寒需要喝‘藥’,有人竟趁此機會在‘藥’裡下毒,本妃勃然大怒,當即將王府衆人召集起來,把他們的底兒翻了個底朝天。全部記在那本冊子上。本妃是個粗人,不懂得什麼‘陰’謀詭計勾心鬥角,也看不得王府裡安‘插’有別人的眼線。”
她這話一出,也算是爲諸人解了‘惑’,就連蒼帝眼裡的懷疑也消退下去。
如此囂張的作風,的確像是顧惜若做出來的。若哪天她做事不這麼直接不這麼毫無顧忌,倒真是讓人懷疑起來了。
顧惜若見狀,提着的心頓時又落了下來,想着蒼帝的眼睛還真是毒辣,想象力也夠發達,差點就被他察覺出什麼來了。
而因着她這話,衆人有片刻的沉默,卻沒有人注意到,一直縮在角落裡的王三聽了她那話,眼裡閃過一抹異樣之‘色’。
片刻後,殿內的氣壓愈發低了下來,呼吸似乎都有了困難一樣。
蒼帝微微揚起下巴,毫不客氣的盯着柳朔存,沉‘吟’着道:“國舅,你是自己來說,還是朕派人去請柳家二爺柳朔旻來說?”
柳朔存猛地擡頭看向蒼帝,眼裡透出一抹懼意,嘴巴張合了幾下,竟又突然低下頭,唯唯諾諾道:“微臣,聽從皇上的旨意。”
蒼帝淡淡瞥了他一眼,朝着‘侍’立在一旁的蘇海凌低喝:“蘇海凌,你去國舅爺府上,把柳家二爺給朕帶過來。”
蘇海凌得令,連忙行了個大禮,便轉身走了出去。
柳朔存暗暗咬牙,心尖兒不由得顫抖了幾下。
那本冊子上,寫着王三在諶王府裡做內應時的各種經歷,最重要的是,與他來往的人竟然會是他的二弟。
據他所知,諶王府裡的內應都是經由段天昊和他同意之後,才小心的安‘插’進去的,從來都不曾給二弟知道,怕就怕對方做事不小心,給人抓住了把柄。
這就是他爲何看到拿本冊子時表現得那麼震驚的緣故。
而這個王三,應該不是從段天昊和他這裡出去的,難道是二弟的主意?
可是他爲何要這麼做?
隱隱之中,他覺得自己似乎觸到了某個極大的‘陰’謀,可眼前雲遮霧罩,他就算是睜大了眼睛也無法看清‘陰’謀裡的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