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日光帶着寒冷,官道上的風微透冬天的猙獰。這不是個出汗的天氣,但是殷力在層層疊疊對殿下的問候聲裡,汗水浸透裡衣,往厚夾衣外套漫延。
如果一個人的出汗,可以把秋衣也薰染,應該生的是大病。殷力一定不是生病,這只是他的感覺。
自從跟隨侄女兒上路以後,從沒有過的害怕之感,在這種時候,先是小心翼翼的出來,再就大泄大露,點燃殷力的每一寸恐懼。
他總算明白,他的所謂“護送”有多可笑。面前的這些人,爭先恐後的對着殿下展露最好的笑容,但是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在自己的掌控範圍之內,都具有生殺大權。
巍峨的京城不再讓殷力欣喜,而是如一隻張開大口吞噬的怪獸,彷彿隨時把叔侄二人吞出去,並且不吐骨頭。
丹城的殷家雖然是商人中的翹楚,但在真正的權勢之處,或許稱不上一點兒小小的塵沙。
殷二掌櫃的也尚年青,比殷若大不了幾歲的年紀,二掌櫃的也沒有見過太大的世面。
他的頭已暈,握着繮繩的手臂已軟,怔怔望着那一羣官袍,不知道應該下去一一參拜呢,還是再撐一把,堅持着殷若說過的話“殿下答應幫忙”,而在原地不動。
他好怕。
他見禮的晚,觸怒哪怕一個小小的雜役。
他的內心又苦苦掙扎。
殿下對侄女兒看待的好,殿下不會負她。
在這種心情之下,殷力面色一會兒如土色,一會兒又無血色。汗水,不分冷汗和焦急出來的暴汗,把內衣又一回浸溼。
照這樣下去,殷力只怕要大病一場。但正在接受人恭維的堯王樑未,在這個時候輕輕擡了擡手。
他沒有回身,既看不到殷力,也看不到馬車。這手勢,是打給跟隨回京的貴族少年們。
樑未回京的時候,在與衛國對峙的新邊城留下兩個貴族少年。在北市留下兩個,反把一直維持北市治安的曲瑜調回。
車陽、柏風,這些殷若相對熟悉的少年們,都在這裡。
見到殿下的手勢,車陽、柏風帶着馬車徐徐繞過百官,先一步對着京門而去。
百官們看到,還以爲是殿下的行車之物,沒有人懷疑。殷力跟着馬車,直到進入城門,見不到官袍,不再受到壓制,深深呼吸幾口氣,這才恢復自如。
但不等殷力懊惱自己的失態,他的心再次緊繃。
第一個街口上,幾個鮮衣怒馬的男子迎上來:“魯媽媽在哪裡,殿下在哪裡?”
魯氏讓打開車簾,隨口的姿態吩咐道:“殿下還在城外,接下來就去宮裡,嚷嚷什麼?還不趕快接着我們回家去。”
這幾個男子雖沒有挺胸腆肚,但隱隱也給殷力傲慢的感覺。殷力對馬車望一眼,眸中一片的擔心。
進京以前,殷家本想讓殷若單獨居住,等着殿下的好消息。但堯王樑未只說一句話,“本王得爲你的安然着想,天子腳下,難道就沒有壞人”,就是殷刀也不再固執,反而稱讚殿下,想一想吧,還是殿下身邊住着最安全不是。
此時,一波波的氣派襲來,殷力憂愁滿懷,覺得這王府的日子也不是好過的。
第二個街口到了,又是一撥歡天喜地的人……直到堯王府出現在眼前,黑壓壓一片迎接的僕從。
殷力緊緊閉上嘴,不做不錯,不說不錯。他時刻提醒自己,這不是生意場上,多多的結交人才叫好。
好在有車陽和柏風,又有魯氏主持,殷力雖憂愁,卻還算能堅持,沒再失態,直到馬車停下。
這一處的宅院不用說飛檐紅牆,秋風輕送,說不出的無名花草香沁人心脾。
牆根下芝蘭秀樹無數,大片的菊花紅燦燦黃明明綠兮兮,自玉盆中拔地而起。
這景緻裡理當心曠神怡,但威嚴的肅殺驚天動地而來。每一片綠葉,每一點琉璃瓦,都彷彿在肅殺中鑄成。
但是仔細一看,花還是濃豔,秀樹挺拔身姿,都在訴說殷力的錯覺。
殷若下車的時候,就見到殷力呆若木雞。
殷若一路謹守不問少言,免得惹得魯氏等人笑話。她雖沒有和權勢之家打過很深的交道,卻猜得出來,在京裡住下的日子,魯氏和這幾個丫頭是重要的人。
否則,殿下不會大老遠的讓她們前往邊城。
好在,魯氏帶着慈愛,丫頭們並不作威作福,自從相處還算融洽,在路上也受到她們很好的照顧。
殷力對王府的懼怕,殷若並沒有。本想悄悄住下來,這個時候卻不得不打破她保持的沉默。
“二叔。”
殷若含笑:“一路辛苦。”
殷力如當頭一棒喝,渾身的呆滯開始解開。是啊,這一路的辛苦爲的是什麼?
不是往京裡看威勢,爲的是……侄女兒全身而退。
哪有功夫犯呆犯怯?
殷力重抖起精神,穩穩的回一個笑容:“你先進去吧。”他轉身認準大管家,大管家很好認,就像殿下在人堆裡鶴立雞羣一樣。殷力見禮:“蒙殿下不棄,容我叔侄在王府中居住,有勞。”
管他眼前是什麼權勢之家呢?還不就是個人。只要是個人,就可以打交道。
殷若見到放下心,在丫頭們的簇擁之下,對着院內走去。憑她的判斷,這裡不是內宅。
沒住過王府,總聽說官宅。這裡進進出出的大把成年男子,哪個官員的內宅肯這樣隨便。
這是哪裡呢?
氣派十足,分寸中周旋不盡的壓抑,讓殷若不由自主的好奇。
背後傳來說話聲,在路上收下的姑娘們嘰嘰喳喳:“我們是殷姑娘的丫頭,殷姑娘進去了,爲什麼我們不能進去?”
魯氏冷聲:“姑娘們,這裡是正殿,非幾代的老人,或是精心撿選過的不能入內侍候,你們?哪有資格!”
殷若恍然大悟,這裡是銀安殿。這就清楚了,她進的是後門。殷若也不知說什麼纔好,不能怪二叔讓嚇倒。實在是這後門,已是殷若見過的,最好的大門。
不能怪殷若把後門當成正門。
殷姑娘的身份,如今還不能從正門大搖大擺而進。
魯氏繼續在說話:“管家,這些是丫頭,送去跨院裡,讓管教的媽媽們好好指點,好的,也得一里一里的侍候着,慢慢的上來。這就要跟進來,哪有這麼容易。一個一個沒規矩的東西,還真張得開口!”
殷若悄悄瞄瞄身邊的青鸞,青鸞悄悄瞄過來。主僕相對大氣兒也不敢喘,能讓進來,就知足吧。
以後住在這裡?殷若已覺得壓力重重而來。
進的什麼屋子,是什麼擺設,殷若都來不及看。她先看的,是馬大和牛二在門外的廊下,他們也進來了。
殿下真好。
殷若打心裡感戴着,藏在懷前的休書浮現在眼前,讓她喜滋滋兒的想着,休書有望。
人。
有時候總是迷上那麼一竅的。
特別是當事人,只緣身在此山中,所以看不明白。
殿下真好。
殷力見到青鸞進去,馬大和牛二也進去,蘭行等六小廝也在,也這樣的想。
這親事?
看來是退不成了的。
不過侄女兒若能一直住在這裡,殷力覺得,知足了。整個殷家,都會知足的。
這裡不是別的地方,這是堯王府的正殿吶。
…。
從御書房望出去,菊花也開得滿院滿眼。但這不是德被帝心情好的理由,他看着樑未走進來,每一步,都讓德被帝喜笑顏開。
“小四,你長大了。”
德被帝是曾太后的長子,已是三十歲出去。樑未今年十八歲。兄弟年紀懸殊太多,德被帝長兄如父。
樑未跪下來準備叩拜,德被帝笑了,招手道:“快起來吧,到皇兄這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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