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幾人還家,家門口正哄亂,騾馬車成排,數人正與韓成說話,嶽天峰上前一問,說是商隊,乃是受岳家東主所託。所託都是些毛皮、山參、藥材等北方特有之物,確是嶽天峰託運。
讓韓成找人把貨物統統送入庫房,分類存放,自己親自帶人將幾車酒罈送入那間偏僻空房。
嶽天峰尋到父親,嶽重山也是聽見喧譁出來視察,此刻正於庫房門前看着忙碌的僕役,見嶽天峰便問道:
“這都是哪裡得來?”
“這幾年間積攢的,有些是自己採集,有些是用錢購得。”
看着漸漸被添滿的庫房,嶽重山不由得感嘆,這裡大多都價值不菲,輕易尋覓不到。
“這也不算什麼,北地林中物產極豐,那邊地廣人稀,又不懂其價,往往是我們尋常之物便可與他們交換,只要耐得嚴寒酷暑,自然有豐厚回報。”
取過一個酒罈,去了酒罈蠟封,倒了一杯遞與嶽重山。
“父親嘗此酒如何?”
嶽重山接過,見此酒其清如水,聞之有濃烈異香,遂品了一口,咂了咂嘴,將剩餘酒全部倒入口中。
“嗯,此酒不錯,從何而來。”
“師傅授我燒製之法,我燒得幾百壇,如今這些是存了三年的精品。”
嶽重山點頭。
“父親,家中現在雖不愁吃穿,但總有坐吃山空之日,我欲以此物立本,建一酒坊以供家中用度,父親以爲如何?”
嶽重山捧杯沉思片刻。
“你若有意,就去行之。”
“如今家中銀錢不缺,父親不妨在城中置些房產,我再成立一支商隊,往來北地之間,不出數年,我岳家便可富甲一方。”
“從商啊。”嶽重山捋着鬍鬚思索。
“父親,士農工商,各執一業,又如九流百工,皆治生之業也,四民之業,惟士爲尊,然而無成,不若農賈。如今士家工商已變成了士商工農了。”嶽天峰勸解道。
“那不可惜了你一身才華?”嶽重山瞪着眼珠子說道,自家兒子努力搏來的功名焉能就此埋沒。
“我只說家中從商,又沒說我要放棄攻讀。”
“那便由你,我與你福叔還能幫得上你,這置業一事便是我去辦吧,你自去張羅酒坊和商隊。”
嶽天峰受命而出,遣韓成於莊外再修一院,以做酒坊。
燒酒之法本是元人所創,因其地處塞外,天寒地凍,遂創此法,以穀物和曲釀甕中密閉三七二十一日,再以甑蒸之,取酒極烈,可禦寒冷。
嶽天峰師傅於北地習得後,又將此方改良傳與嶽天峰。嶽天峰製成燒酒,裝壇蠟封,埋入窖中二、三年去了火氣,纔有如今這濃香美酒,此酒尋常人喝三、四杯即醉,非中原釀造酒可比。
酒坊好建,可這商隊難組,家中上下只有韓成精明伶俐,可這家中諸事又要倚靠韓成,嶽天峰尋思半晌才拍了拍大腿,自己在家愁個什麼,專業的事自然由專業的人去幹,讓韓成自去張羅不就成了嘛。
嶽天峰將二事交待下去,便着手酒坊之事,酒坊的一應器具別人自是不懂,正需自己着手操辦,正忙於繪畫圖紙請木工鐵匠打造之時,城中御庫失盜,所儲金銀財物俱在一夜之間消失,御庫中所有司職人員俱被殺死,都司大驚,緊閉六門,大索三日,卻是連賊毛也沒撈到一個。
韓成說與嶽天峰時,嶽天峰雖是驚訝,卻也是不以爲意,膽敢劫掠御庫,定是活得不耐煩了。
“這已經是第二次被盜了。”韓成不經意間說道。
“第二次了?”
嶽天峰這次是真正驚訝,御庫乃朝廷存放稅收之所,遼東都司管轄之地稅收俱存放於此,自有重兵把守,敢劫御庫且非首次,又有殺人罪狀,這視同謀叛,不分首從,皆是斬刑。誰人如此膽大視《大明律》於不顧。
“嗯,弘治十四年六月,就在你走的第二年,金銀庫便被盜了,也是如此情景,庫內官員和守衛全被殺死,後來聽說賊人伏法了,又處置了許多官員便結案了。”韓成說道。
原來這座御庫位於城內一座土山之上,民間稱爲金銀庫。本是遼國的東丹王宮,到了弘治十三年開始改建成爲皇家御庫,改建之時,適值嶽天峰出走,是以不甚瞭解。
嶽天峰腦中一動,父親當年被劫失鏢,與御庫首次被盜乃是同年,時日也相距不遠,搶劫鏢車那夥賊人武功不弱,盜竊御庫這夥賊人想來也是強悍,這兩夥賊人是否有所瓜葛?敢打御庫主意的定非泛泛之輩。
待六門復開時,嶽天峰忙帶了四喜趨車進城去尋賀同春。
賀同春家原是經營布帛生意,在城中也算是大商賈,賀同春娶妻後自立門戶,經營一所牙行,嶽天峰便是在牙行尋得賀同春。
“此酒是我親手燒製,已窖藏三年,特攜兩壇與你品鑑。”嶽天峰拱過手說道。
四喜拎着兩壇燒酒,賀同春卻親自接過,拉着嶽天峰的手直奔後院。
“這便去品如何?”賀同春酒量不淺又極嗜酒,已是迫不及待了。
“也好。”嶽天峰本是有事要問,自是順水推舟。
嶽天峰隨賀同春去後院飯廳落座。賀同春招呼夥計讓廚房弄幾道好菜,自己好與老友喝個痛快。
菜上桌時,已是午時。
“此酒甚烈,不宜用碗。”嶽天峰將酒罈啓封倒入壺中。
二人相鄰而坐,執盅而飲。
“好酒啊,香中有韻,烈中有柔。”賀同春讚歎道。
“今日怎得暇進城尋我,你那三個美豔小娘子呢?”賀同春咂了咂嘴,調侃着嶽天峰。
“讓你把我說得齷齪了,紅白二女到此尋親,寄宿我家,另一個卻是我認下的義妹。”嶽天峰也不惱,笑着說道。
“義妹又不是親妹,你不問怎知人沒有心思?你這義妹本就標緻得很,那紅白二女更是妖孽,美得不可方物不說,且是二人一模一樣,你到如今也未取妻,不如收了這三人吧。”
“我家只我獨苗,義妹我自當是親妹。至於浮月丹雲,二人是道家仙子,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嶽天峰夾了口菜塞進嘴裡,拿起酒盅示意賀同春喝酒,並岔開話題。
“有一事要還要問一問賀兄,望賀兄念交二人相交多年,不要隱瞞。”
“何事?”
“當年我父親被劫鏢,賀兄可聽到此什麼,如那賊人的下落?何人指使?”
賀同春聞言起身,在門口張望後掩住屋門。
“當年劫鏢之事定有蹊蹺,我舅父乃本縣縣丞,這地方上出事縣衙本應知曉過問,但你家鏢局一干護鏢之人是被拿到知府衙門下了獄,出了大夥賊人,這是都司的事,失鏢賠錢卻是民間糾紛,你父親下獄,縣裡竟打探不到丁點消息。”
賀同春坐下輕聲說道。
“既是這樣,我父親是如何被放歸的?”
“你知那失鏢是何人找回的?”賀同春並未回答,卻反問了一句。
“是誰?”
“便是那孫大剛。”
嶽天峰沉默不語,賀同春接着說道。
“此人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短短五日之間,竟然尋到藏鏢之處,聽說是殺退賊人,奪回失鏢,那劉財主本與我舅父相識,這還是後來那劉財主撤訴時我舅父打探到的。”
“他一人便殺退賊人的?”
“這卻不知。”
“我父親與一干鏢師都沒打過這夥賊人,且死了三人,他一人如何有這等本事,倘有了這本事,便不是巡檢了,這事官府可有通報?”
“屁的通報,大批官軍都未尋得賊蹤,雖說他尋回鏢銀驅逐賊寇,卻也掃了官軍的面子。我舅父後來才得知,雖說已掃蕩了賊寇,但太平世道出現賊寇,於官府面上也不好看,這事被壓下了,沒通告朝廷。”
“鏢既已尋回,想必我父親纔出的來?”
“西關那劉財主的兒子在京做官,聽說是禮部郎中,失鏢尋回後便撤了訴,但你父親卻被羈押一月有餘,我舅父也不知其中緣由。”
“不對,這失鏢既已尋回,我父爲何還傾家蕩產地賠他?”
“這便是此事蹊蹺之處。尋回失鏢後,官府不通報,百姓也不知情,就連那當事人也是糊里糊塗,官府辦起事來也神神秘秘的。”
嶽天峰腦袋忽然混亂一片,這鏢銀一失一得,劉財主財物無損,自己父親卻得了牢獄之災和失了全部家財,這其中必有隱情。
“此案誰人經辦?” 嶽天峰半晌不語。此事既是知府衙門判案,再伺機尋當事官員打探罷了。
“當年的知府遠竄南夷,又有多人死的死,貶的貶,知府衙門中的舊人十不存一、二了,等我明日打聽便知。”
此案似不尋常,嶽天峰想着回到家中再尋老父細問一番。
“你知你那老宅誰住了進去?就是孫大剛,這小子欺人也太甚了,當年就一再欺你,你走後又佔你家宅子。”
李小小和孫大剛住進老宅,先前喬夏說過,父親所說老宅被李姓所得想必也是指李小小夫婦二人。
“聽說御庫被盜了?”
“是,這幾日城內大索盜匪,搞得人心恍恍。”賀同春喝了口酒說道。
“聽說御庫被盜過?”
“是,當年你四月不知所蹤,其時御庫在建,這你是知道的,因是東丹王宮改造,也未用多少時日,三、四個月左右就已建成,到了來年六月被盜,也是全員被殺,與這次盜案如出一轍,官府大索不得,只拿了幾個毛賊充數,朝廷震怒,派了錦衣衛過來,調查數月也是杳無線索,最後一干官員,殺的殺,貶的貶,竄的竄,只一些不相干的小吏得保首領。如今又故伎重演,不知破不破得了案?”
嶽天峰斷定,兩次盜劫御庫之人定是同一夥人所爲,作案周密,行事狠毒且手法一樣,非一般小賊可比。御庫首次被劫時與父親被劫鏢時日相距不遠,必然會有所關聯。
賀同春所知,大抵如此,卻也較旁人所知甚多,二人邊聊邊飲,不覺間竟將兩壇燒酒盡數喝進肚內,賀同春不勝酒力已撫桌而鼾,嶽天峰也覺天旋地轉,召呼四喜扶自己而出,尋了外面夥計,命他們將賀同春扶去牀上休息,自己也不待了,這便回家。
很久未有如此之醉,嶽天峰被四喜扶回臥房時已醉眼迷離,一夜之間,腦中夢境川流不息,從前的,現在的,發生的,臆造的,如河水奔流,折磨了嶽天峰一夜,未幾雞聲報曉,晨光熹微,頭中劇痛,雙眼難睜,明明睏意猶在,卻又難以入睡,掙扎着起身從櫃中翻出一粒丸藥塞入口中,就着涼茶吞下,又躺片刻,頭痛漸緩,這才慢慢閉眼思索昨日之事。
再睜眼已過巳牌,不及吃飯,急修書一封,塞入銅質圓筒,召四喜進來。
“你執信回北方一趟,召老薑等人過來,抵達時不必聲張。”
嶽天峰從未讓自己單獨行過遠路,四喜心思此舉定有急事,不敢耽擱,將信筒塞入懷中,行禮而出,準備了路上所需後,騎了匹健馬便向北方馳去。
吃過午飯,嶽天峰向父母稟明要進城辦事,這幾日便不在家住了。
本欲單身而往,耐不住丹雲軟磨硬泡,便攜了紅白二女再次進城,此次不是閒逛,就留了勝男石磨在家。
入了城,打聽了房牙所在,徑向牙行而去。
城中辦事總需有個隱私所在,嶽天峰便想買個住所以爲方便。
一座小型四合院在售,兩間南房,兩間北房,一間廂房,五十兩白銀的價格,牙行掌櫃一臉堆笑,領三人前去相看。四合院早已無人居住,也是委託了牙行,四合院還算不錯,牙行有定期打理。簽了買賣契約,官府蓋章留底由牙行代辦,地契改日送到。交付了五個大錠銀子,掌櫃更是眉開眼笑,見他拿起銀子猥瑣之態,便知他賺到不少,嶽天峰也不以爲意。
讓浮月丹雲先在院中自由行動,自己便向賀同春的牙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