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天色,不覺也過兩個時辰,三女已有累乏之態,嶽天峰便招呼幾人迴轉。
正要返回天福樓,一個破衣襤衫的男子來至幾人身前,點頭哈腰地將手伸至嶽天峰面前。
“大老爺可憐可憐我,已經幾天沒吃飯了,賞幾個銅錢吧。”
嶽天峰一笑,伸手入貂裘中掏了一把銅錢遞了過去,那人用破衫兜住,喜上眉梢,竟不及言謝,轉身就跑。
嶽天峰邁步欲行,忽覺自己右手被劉勝男兩隻小手緊緊攥住,扭頭一看,見劉勝男面色慘白,一隻糖葫蘆也跌落雪中。
嶽天峰急忙問道:“可有不適嗎?”
劉勝男搖頭,嶽天峰卻抓過她的左手用自己的兩根手指搭上,只覺脈動急促,卻無其他異狀。
“剛纔那人是我家中二哥。”劉勝男平復過後說道。
“當初你言城中已無親眷,這又何來一個二哥?”
“我父娶有一妻三妾,我有一位嫡出的大哥,在京城禮部做郎中,二姨娘也生有一位哥哥,整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閒,我母親因相貌嬌好,頗受大娘與二姨娘排擠,便是我也不招待見,後來父親又娶了四姨娘,父親與大母死後,二姨娘與二哥聯手四姨娘將我和母親趕了出來,我母親因此悲憤憂鬱,不久便撒手人世,我與大哥並不親近,又無盤纏尋他,只有流浪街頭討些吃食勉強活命,倘不是遇見兄長您,我也不能久活人世了。後來我也打探過家中情況,我那四姨娘不知使了什麼招數,竟然將二孃和哥哥也趕了出去,獨佔了全部家產。剛纔我遇到之人便是我那二哥。”劉勝男喘過幾口氣,平復了氣息這才說道。
看着劉勝男惴惴不安的樣子,嶽天峰不難猜出她在家中受到何等欺凌。
“原來如此,看來你那四姨娘手段非常啊,你那大哥便不管嗎?”
“大哥只在父母死後回來奔喪過,也不知與二姨娘和四姨娘商議過什麼,便再也不回來了。”
嶽天峰聽得劉勝男說她那嫡出的大哥在京城禮部做郎中,便是心中一動。
“你家可在西關?你父親可是人稱劉老財的?”
“正是,兄長如何得知?”
這劉老財正是當年嶽重山失鏢一案中的託鏢之人,嶽天峰先時只顧追查孫大剛,竟將這個重要的當事之人忽略了。
“你父親和你大母是幾時身死的?又是怎麼身死的?”
“是弘治十三年七月間的事,先是父親嘔吐、腹瀉,只當是天熱中暑,找了大夫來看,只開了止瀉養胃的藥來,後來越發喘不上氣來,腹部又疼痛難忍,如此捱了兩天便去了,隔了一天,大母也死在父親棺前,四姨娘說是大母悲傷過度,隨父親去了。”
“你父親和大母八成是被人下毒害死的。”嶽天峰思索片刻說道。
“啊?”劉勝男不覺驚呼。
“有種毒藥名爲相思子,其樹高丈餘,白色,其葉似槐,其花似皂莢,其莢似扁豆,其子大如小豆,半截紅色,半截黑色,葉、根、實皆有毒,但因生於南方,咱們北方罕見其毒髮狀,我之所以知曉,也是得益於我那二師傅。”
“唐代王維的《相思》中寫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詩中說的紅豆便是此物,此物爲相思物,卻也是最毒之物,在人體內可蜇伏數天才發作,發作後便是嘔吐、腹瀉、腹痛、喘不上氣、昏迷,最後在昏迷中死去,如果你家請了仵作,也許你會看到,你父親的內臟是潰爛的。”
嶽天峰平靜說出,卻聽得劉勝男花容失色,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父親的死竟是一個陰謀,對於嶽天峰的醫理學識,她是毫不懷疑的。
“可是誰害了他呢?”
“禮部掌管五禮之儀制及學校貢舉之法,你那大哥已是朝廷禮部官員,斷不會做出如此悖德之事去影響自己仕途,再看你那二哥,不似精明強幹之人,由此也可看出你那二姨娘也必定是個見識短淺之人,除開這些人,便只有你那四姨娘了,此事十有八九與她有關。”
“四姨娘如何與父親相識我卻不知,只知她年歲尚小,與我那二哥年歲相當。”
“看你二哥如今這般德性,估計也是被你那四姨娘害了。”
“我二哥嗜賭,你剛纔接濟他銅錢,想必也是拿去賭了。”
“你家中情形,找他一問便知,你寬下心來,此事我一勞永逸地給你處置了,你們且去天福樓等着,我去找你那二哥。”嶽天峰拍了拍劉勝男的肩膀安慰地說道。
嶽天峰阻住跟來的四喜,獨自去尋找劉勝男的二哥,也想趁此機會瞧瞧還有什麼阿貓阿狗之類蹦噠出來。
本朝禁用財物賭賽,太祖親自督訂《大明律》,查禁賭坊,懲處賭博。現如今賭禁漸馳,律例並行了。
嶽天峰見街邊樹下正有幾名乞兒,便走了過去。
“你們有誰識得玩骨牌骰子的地方?”嶽天峰不隱晦地問起賭坊所在。
剛纔忘記問劉勝男二哥的名字,此時也只得先找間賭坊撞撞運氣。
樹間累雪已落,下有盤石,八、九名乞兒十幾歲模樣,正於盤石上曬着日光,見一位裝容華貴的公子問話卻不知何意,互相望着卻不搭言。
嶽天峰一笑道:“只是不曉得玩樂的地方,找個人帶路而已。”
說罷伸手從搭鏈裡掏出一串銅錢扔在一衆乞兒面前。
一個乞兒伸手搶過,餘皆未動,顯然以他爲首。
“不知大爺要去什麼樣的所在?”
“不要風月場所的,隱蔽些最好。”嶽天峰向着劉勝男二哥離去的方向一指。
那乞兒頭擡手喚過一個小乞兒:“你去,帶這位大爺去東街。”
那小乞兒答了一聲,懶洋洋地領着嶽天峰走。
二人走了不遠,嶽天峰被領着鑽進一條小巷,嶽天峰正自納悶,自己也算本地人,於城內交通也頗熟知,這小巷雖通東街,卻不便利。
巷頭巷尾忽出現數名乞丐,仔細一瞧,竟是剛纔那一夥人,領頭的正是那收了銅錢的乞兒。
領路的小乞撒腿奔入乞丐之中,與衆人遙視嶽天峰。
“乖乖交出身上財物,省得皮肉吃苦。”爲首之人用手中打狗棍指着嶽天峰說道。
原來小巷少有人行,小乞將他引入巷中以便衆人劫掠。
嶽天峰低頭掃了一眼自己,自己確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富家公子。
輕嘆了一聲,看到一處宅院後門有寬大的石階,用袖子拂去了積雪,坐了下來。
“錢財我有,不知你們可有本事拿去。”嶽天峰掏出一串銅錢放在石階上,又掏出一塊銀錠放在銅錢邊,又掏出一塊銀錠放在前一塊銀錠旁,每個銀錠足有五兩。
翹起二郎腿,對着衆乞兒擺了個請便的手勢。
看見銀錠,乞兒們眼現貪婪躍躍欲試,但見嶽天峰如此淡然,衆乞兒面面相覷頗感意外,倒不敢近前了,呆住有一會兒,還是那丐頭髮了一聲喊,衆乞才壯着膽圍向嶽天峰。
待快近得身前,嶽天峰抄起銅錢依次彈出,擊中衆乞兒膝處犢鼻穴,衆乞兒左腿各着一枚銅錢,紛紛抵擋不住,皆單膝跪地。
“可知曉我是誰嗎?”嶽天峰微微笑着問道。
衆乞兒見嶽天峰有武藝傍身,只想逃了開去,無奈腿卻不聽使喚,只是跪在那裡搖頭。
“我是嶽天峰,想必你們也未必聽得我的大名,我是岳家酒坊的東家。”
嶽天峰以一頭白豬賭賽贏了八百多兩黃金,被以爲奇事,一時間在城中傳播甚廣,贏得的錢財不巨,但結交了成國公和越國公,聽聞二位爵爺又與嶽天峰結成兄弟,嶽天峰時時出入兩家府第,雖無官無職,但也因此名頭頗響。
此事先在權貴圈中傳說,後被各家隨從傳說,以至於到了尋常百姓口中把嶽天峰的那頭白豬傳得神乎其神,嶽天峰的名頭似要藉助這頭白豬了。
衆乞兒面生懼色,接連叩頭祈求饒命,他們懼嶽天峰只在其次,實懼嶽天峰背後那兩個國公勢力。
嶽天峰從未料到自己的聲名會被如此傳開,他以爲衆乞兒是懼他武藝。
“你們可識得劉老二嗎?”
見衆乞兒茫然不知,嶽天峰接着說道:“他的大名我倒是不太知曉,只知道他是西關劉老財的二兒子,後來聽說家裡破敗,再尋便尋不見了,此人嗜賭,聽說常混跡於賭坊。”
“是不是劉二混子?”其中一個乞兒插嘴說道。
嶽天峰抄起一塊銀錠擲了過去。
“他欠我些錢財,幫我找到他,我去天福樓等你們消息。”嶽天峰眼中一冷,言語中不容人拒絕。
拿起另一塊銀錠起身欲走,忽又停步,將手中這塊銀錠也擲了過去。
“如能將其穩住待我過去那是最好。”
劉勝男已認定她的二哥是在城中,只看這班乞兒打探消息的能耐了,嶽天峰倒不怕他們逃走,區區十兩銀子還不放在眼裡。
嶽天峰轉身去天福樓等信。
這班乞兒坐於地上休憩片刻即好,嶽天峰並未傷其筋骨,丐頭拾起兩塊銀錠吩咐衆人四處尋人。
嶽天峰在天福樓尋到紅白雙姝、劉勝男、四喜和石磨,幾人一同吃起中飯,食畢,夥計稟報外有人找。
嶽天峰料是乞兒們有了回報,出門一看,果不其然。
“爺,那人已被我們困於家中。”
“嗯,帶路,我們去認認。”
嶽天峰領着衆人隨乞兒到了城北一處偏僻平房,此處多爲貧困人家,道路陝窄,房屋擁擠。
嶽天峰推門而入,此處房屋並無院落,只裡外兩間,一人蹲着被衆乞兒圍在角落瑟瑟發抖,裡間傳出女子抽泣之聲。
見嶽天峰到來,衆乞兒閃開兩邊。
“是他嗎?”嶽天峰問向劉勝男。
“是。”劉勝男看了看那張瘦削的臉後說道。
嶽天峰伸手掏出一塊銀錠拋了過去,丐頭伸手接過揮了揮手,衆乞兒退出屋外。
嶽天峰仔細打量屋內,除一具破櫃一張破桌兩張破椅再無他物,一扇已扭曲的破門關着,卻也隔不住裡屋傳出的“饒了他吧”的聲音。
屋內又破又髒,浮月丹雲皺眉而出,嶽天峰拽過一張破椅大喇喇地坐在男子面前。
“尊姓大名啊?”嶽天峰笑眯眯地瞧了好一陣子才問道。
“劉,劉興安。”那人被嶽天峰瞧得脊背發麻,瞄了兩眼嶽天峰才戰戰兢兢地答道。
“劉興安,久我妹子的錢何時還?”
“這位爺,不知您妹子是哪位啊?我何時欠了您妹子的錢?”劉興安滿臉堆笑着卻又侷促不安地問道。
嶽天峰轉身叫過劉勝男,讓劉興安看個清楚。
“原來是勝男啊,你這一向可好。”劉興安看後臉色微變隨即諂媚地問候起來。
劉勝男不欲回答,扭過臉躲在嶽天峰身後。
“我這妹子當年被欺,又被逐出家門,她的孃親患病無錢醫治,就此撒手人世,她求告無門也險些喪命,你說這筆帳該怎麼算?”
“這位爺,不關我事啊,當年妹子娘倆被逐是四姨娘的主意,說是她母女剋死父親和大母,我和母親並無參予。” 劉興安惶惶不安地答道。
“那財產呢,爲何不留一點與她母女?”
“大哥幾乎拿走全部,我們也所剩無幾,我也是沒錢吶,如若有錢何苦住此簡陋之處。”
“那是你敗壞掉了,當年可不是這樣,你父親死後,家中尚有巨資,那其中就有我妹子一份,如不還來,哼,我在此城中還頗認識幾個官家人物,將你下入獄中,慢慢折磨你便是。”嶽天峰見劉興安眼珠亂轉便知他是說了假話,裝做發狠地說道。
“別,別,這位爺,妹子,饒了我吧,我如今也是窮得有上頓沒下頓,還哪有錢財與你。”
“那你分得的錢呢?”
“大哥不要房產,分走大部金銀,我家與呂珍分了剩下的。後來我迷上賭錢,便都輸光了。”
“呂珍是誰?”嶽天峰問道。
“我父親娶的小妾。妹妹,當年是呂珍使計趕走你母女二人,我如今帶着老孃也過得艱難,你就饒了我吧。”劉興安說罷跪在地上抹着眼淚磕起頭來。
“你分得的房產還在不在?”
“都押輸掉了,後來聽說全被呂珍買回了去。”
嶽天峰立時明白,劉興安被放了長線釣了魚,這呂珍着實是個人物,毒死主翁主婦,聯手老二擠走老三,又設計吞掉老二身家,竟然毫髮無損,置身如事外。
嶽天峰起身欲走,再逼他也無用處,劉興安到死也不會曉得,自己被人役使,身受其害卻不自知。
轉過身見劉勝男眼中竟有憐憫之色,隨即問道:“裡屋內是何人?”
“我母親。”
劉勝男心慈,自己母親落難而亡,自己又是有家難歸,即便如此,見到劉興安母子二人境況仍不忍打壓。
嶽天峰也不再理會劉興安,掏出兩塊銀錠置於桌上,拉着劉勝男便出了門。
“此是人間報應,不值憐憫,我先前給他的銅錢,他如此境地仍不忘去賭,可見他不知悔改,你已助他十兩白銀,已然仁至義盡,至此只有恩義,無有親情,至於日後,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倘你再助他銀錢,那便是在害他。”見劉勝男淚水垂落,嶽天峰狠着心腸地說道。
見衆乞兒並沒散去,仍在屋外看着熱鬧,便問道:“誰知道西關劉老財的宅院,如今是何人住了?”
“那宅子主人是個女子,姓呂,聽聞年歲約有二十五、六歲,長得十分美貌。”一乞兒答道。
嶽天峰扭頭看向劉勝男,劉勝男微微點頭。
“我四姨娘姓呂名珍,確是美貌,如今也該有二十六歲了。”
打發走了衆乞兒,嶽天峰也率着衆人慢慢向家中行去。
“這確差不了了,這一切定是她做下的,等我去見識見識這個蛇蠍女子。”
回至家中,嶽天峰掂記呂珍一事,思慮良久決心去走一遭。
“兄長不必如此,勝男如今已視岳家爲己家,不想再牽扯前塵舊事了。”
“放心,我去找那呂珍不只爲你,你父親當年託鏢牽扯到我父失鏢一案,本想找你父親一問,奈何他老人家已逝,這又跳出個呂珍,她似是當年操控一切之人,也許知曉一些當年之事,你若想奪回家產,必先從她入手。”
“我也跟去。”丹雲還沒待嶽天峰話音落下,馬上接道。
“你又跟去做什麼?”
“見了李小小便差點沒命,養傷時又弄出個崔家小姐,這一次聽說人家的四姨娘美貌,不知又要搞出什麼事情來。”丹雲尖酸地說道。
嶽天峰被噎得無語,只得默許。
“我們扮做強人,搶了她家如何?”嶽天峰童心大起。
“好啊,我還沒做過強盜呢。”丹雲撫掌贊同。
“不妥,倘被官府知曉定是麻煩。”浮月不敢苟同。
“無礙,我們又不是真的去搶,只是嚇一嚇她,套出有用消息便迴轉。”嶽天峰安慰浮月。
三佔從二,浮月也只得同意。
三人商議一番,捱過掌燈,三人換上夜行衣裝向西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