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天峰迴到城中小宅,洗瀨一番,找出易容物品,用魚膠吊住眼角,在上脣和下巴粘上假須,又用藥水在面上點了數顆紅點充做麻子,換上一身武人裝扮。
待過得午時,嶽天峰尋到金銀庫旁,見鐵匠鋪對面有一茶攤,遂坐於茶攤之中有意無意地望向黃寶的鐵匠鋪。
鐵匠鋪中,一人身高六尺,豹頭環眼,燕頷虎鬚,膀大腰圓,赤着上身圍着皮裙正聚精會神打鐵,看樣子似是農具,尋常人雙手握的大錘,那黃寶只是單手握了,宛如輕物。
中等身材,體格健碩,正值壯年,卻無妻無子無徒無友,如此還不古怪?
嶽天峰撒了把銅錢在桌上,卻不離開,靠在椅背上似是思索,時不時將茶湊在嘴邊喝上一口,終歸是錢財到位,茶博士也不多問,茶涼便換。
如此捱到日頭西下,看那黃寶開始拾掇物什,似要關閉鋪面了。
嶽天峰起身慢慢踱走,尋了鐵匠鋪的後巷子,隱在樹後遠遠看着。
時已天暮,鐵匠鋪的後門輕響,一人探出頭來四下望了望又縮了回去,又出了門轉身將門鎖了,邁着方步不緊不慢地走出巷子。
巷子裡再無他人,嶽天峰看得真切,那人卻不是黃寶是誰,一人頭戴四方四正的員外帽,帽後有兩條飄帶,帽子四周有刺繡的各種花鳥圖案和“福”、“壽”等字樣。身着團花錦緞,大袖寬袍,正前開襟,腳着薄底靴,又粘了絡腮鬍須遮了半個臉去,不是黃寶又是哪個,以黃寶之身形,確像一位富態的員外,倘不是見他從門裡出來,便是走個對面也分辨不出。
嶽天峰反向而走,既然老薑說此人每晚必到天福樓,那便去天福樓會一會此人,那鐵匠鋪先不必進了,倘被黃寶殺個回馬槍便是不妥。
多轉了一條街,嶽天峰才走進了天福樓,夥計自是不識嶽天峰,見一江湖武生駕臨,忙彎腰迎客。
進了一樓,嶽天峰四下張望,似是尋位,實則在尋黃寶,見黃寶在樓梯下一角落中獨坐一桌正在等待,旁邊恰有一桌空閒。
“就那吧。”嶽天峰揮手一指。
夥計將嶽天峰引至黃寶旁桌坐下,嶽天峰卻背對黃寶而坐,點了四樣菜餚。
此時正值飯口,天福樓內已漸漸坐滿,黃寶所點菜餚漸已上齊,如老薑所言,正是四樣菜兩壺酒,只差一碟小餅。
嶽天峰也不與他搭訕,搖着扇子等待。
待得一盤羊肉上來,嶽天峰便掏出酒葫蘆爲自己慢慢斟上一杯酒,卻是不喝。待店夥計從身邊過時,舉杯擡肘引店夥計撞了過來。
“啪”的一聲,酒杯掉於桌上,一杯酒盡灑。
店夥計慌忙賠禮,連忙擦拭。
“無妨。”嶽天峰卻是心中暗笑,揮手趕開店夥計,重新置杯斟酒。
這酒本是陳年窖藏,自是濃香無比,嶽天峰碰灑酒杯便是要以此酒散發之香味引那黃寶上鉤。
果不其然,黃寶正自斟自飲,忽嗅得濃厚酒香傳來,仔細一聞卻不是手中之酒,四下狂嗅,忽然發覺來自前桌。
前桌之人背對自己,似是一年輕男子,也正自斟自飲。
黃寶點手喚過夥計:“我聞那酒甚香,卻與我這不同,我在你這酒樓吃酒也是有些日子了,怎不拿出好酒招待?難不成欺我無錢喝得好酒嗎?”
黃寶言語之中甚是憤懣,眼見便要掀桌而起。
酒樓夥計甚是不解:“客官喝這酒便已是本酒樓最好的酒了。”
“他那桌上便有好酒,酒香已出,你聞不到嗎?”黃寶伸手一指嶽天峰的座位。
夥計扭轉身在嶽天峰後面探頭瞧了瞧。
“員外爺,本酒樓的酒漿都是產自城北嶽家,但岳家出產的酒漿已被賀氏牙行獨佔,本酒樓所進之酒都須經過牙行,您桌上這酒已然是賀氏牙行所售的上等酒了。員外爺可去城中其他酒樓看看,如能買到比此酒更好的,本酒樓情願賠付員外爺。那客官所喝卻不是本店所有,是他自己帶的。”
黃寶心下懊惱,岳家的燒酒一出,自己本以爲是玉液瓊漿了,今聞了前桌酒味之美才知自己的眼光淺薄了。
“這位客官不必難爲夥計,我這酒實不是這酒樓之物。”嶽天峰扭頭說道。
“此番慕天福樓之名而來,欲在此間大塊朵熙,此酒是我花高價尋來,非尋常人可以喝到。”嶽天峰一指手中葫蘆衝着黃寶說道。
黃寶見此情形卻也不再糾纏,放過了店夥計,擡着頭看向嶽天峰。
“既已聞出此酒之美,想必也是酒中知己,常言道,有酒無菜,耐心等待,有菜無酒,起身便走,如今有酒有菜,不喝上一口豈不遺憾?”
嶽天峰轉身至黃寶身邊,將酒葫蘆中酒與黃寶斟了一杯,斟畢也不走開,笑吟吟地看着黃寶。
黃寶微一遲疑,卻經不起鼻下酒香,端起酒杯淺嘗了一口,便覺鮮香可口,再一舉杯,一口喝乾,忽覺滿口生香,六神送爽,咂了咂嘴,幽雅細膩之感讓人回味悠長。
黃寶不覺一嘆。
“兄臺爲何嘆氣?”嶽天峰問道。
“現今才知世上有如此美酒,耐何無從買到。”
“不知兄臺可願共享此酒?”
“這可如何使得。”黃寶言語中雖有推辭,但神情中已有些迫不及待。
嶽天峰見黃寶已然上鉤,便也毫不客氣地坐了過來,招呼了店夥計將兩桌菜餚拼做一桌。
“小弟姓王,因臉上有麻子,江湖上的朋友都稱我爲王麻子,不知兄臺高姓大名。”
“敝姓黃,叫我老黃便是。”黃寶謹之又慎。
嶽天峰也不便再過多打探,便岔開話題與黃寶聊起酒來。
黃寶此人雖粗,卻於酒道知之甚多,天南地北的名酒喝過不少,嶽天峰聽得也是大開眼界。
不覺間一葫蘆酒已空,十之七八被黃寶喝了去。
嶽天峰也不在意,見黃寶直盯着酒葫蘆仍有不捨,便說道:“小弟路過貴寶地,聽聞此間酒食不錯,打算這幾日仍在天福樓進食,把他家的菜餚吃個遍,不知明日兄臺可還來此嗎?”
黃寶微醉,用已泛光的眼珠看了看嶽天峰。
“小弟還會帶美酒前來,如兄有意,可與我一同品酒如何?”嶽天峰揚了揚手中酒葫蘆。
“那是自然。”黃寶哈哈大笑。
嶽天峰會了飯錢,與黃寶拱手做別。
嶽天峰並未迴轉城中小宅,去向同福客棧留宿。
黃寶略覺頭暈,今天這酒委實不錯,在喝過酒之中當屬最好。只是這嶽天峰爲何如此大方?這王麻子之名也從未聽過。黃寶並未直接回家,尾隨嶽天峰而去。
黃寶心細多疑,見嶽天峰如此接近自己不得不防,況且自己易裝前來本是不想人知。
見嶽天峰進了客棧,黃寶在遠處停了片刻也兜轉回家,依舊是從後巷而入,見四下無人才進了後門。
“也許真是趕巧了?待明日再做決斷。”黃寶心想。
老薑走進了嶽天峰的客房,嶽天峰的易容之術自是瞞不過老薑的毒眼。
“走了?”嶽天峰問。
“走了,一直隨你到此。”
“這幾日先不必管他,我依舊去天福樓吃飯,過得幾日你看我眼色,我留住他,你去探探他的鐵匠鋪。”
老薑依言退走。
越日,嶽天峰又攜了一葫蘆酒進了天福樓,,在樓梯下尋到黃寶,二人拱手行禮,也不多言,點了幾樣菜餚。
“這酒與昨日不同。”黃寶呡過一口杯中酒後說道。
“較昨日的烈些。”嶽天峰示意黃寶喝了此酒。
杯酒入喉,宛如一道火線直流入胃,待呼出一口酒氣,忽覺胃中卻又舒服至極,閉上嘴讓氣息流轉,一股甜香又於鼻內經久留存。
“好酒。”黃寶不覺喝彩。
“較昨日之酒如何?”
“烈中有柔,回味悠長,不愧好酒之名。”
“此亦不是最好,今只拿了較昨日好的,我那仍有藏品,待這幾日一一與兄臺品了。”
嶽天峰正是要黃寶逐漸放鬆警覺,將家中所藏之酒依次拿出,酒味愈好,卻也是愈來愈烈,謂之,唯有烈酒纔可大笑人生。
二人又推杯換盞,將一葫蘆酒喝掉,嶽天峰也只與黃寶聊些酒事,不及其他。
如此過了四日,到第五日,嶽天峰卻攜了兩隻葫蘆來,在黃寶面前擺了一隻。
“黃兄,此已是我最好之酒了,如今天福樓的菜餚我已吃遍,明日便不再來此,轉向他處,今日你我二人不醉不休罷。”
嶽天峰說罷扭身招呼店夥計上菜,對着正有意無意看向自己的老薑使了個眼色。
嶽天峰依舊與黃寶飲酒,老薑轉身迴向後院,換過一身農人裝扮,挑了一副擔子出了天福樓的後門,擔子中裝有幾樣蔬菜,宛如賣菜遲歸的老農。
一路小心翼翼行到鐵匠鋪後巷,查過四周狀況,將擔子匿於一處雜物當中,輕展猿臂,翻牆進了黃寶的家。
立於牆下聽了片刻動靜,見無聲響,老薑才躡腳而行。
院中有一處搭起的棚子,棚內存有煤炭,已然告罄,見地上痕跡,用量實屬不小。
老薑小心繞過煤炭,以免留下蹤跡,入得戶中仔細觀瞧,屋內擺放極簡,又極規整,老薑四下翻看,並無機關也並無異樣之物。
老薑詫異,自己盜遍天南地北,目光如炬,雖說這些年已金盆洗手,但這眼光不至於退步如此。
於是凝神靜氣,復又在前宅後宅走了一遭,確認無異常才又回到後院當中,又仔仔細細地搜了起來。
搜至煤棚,老薑不覺自嘲一笑,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啊。
原來那煤棚之內卻有一門,此門處於牆角暗處,是以老薑進院後並未留意。
門上未無鎖具,只是用閂閂了,門前地上足跡凌亂,延至煤炭堆處。老薑斷定,此門常有人出入。
側耳聆聽,對面似有人聲,因在屋內,聽不太清。
老薑掏出薄刀,伸入門縫,輕輕挑開門閂,將門開至一縫,見院中無人,閃身入門躲入暗處。
回手關好木門這才仔細打量院落,院中雜亂,堆滿煤灰,上屋中有幾人正喝酒行令。
老薑貼牆而走,見廂房後窗未關,遂躍進屋內。
腳一沾地,便驚得目瞪口呆,屋中擺放大量金錠銀錠,中間更有二爐,老薑抄起一塊金錠,借月光仔細觀瞧,見上印有五十兩及官府記號,再抄幾塊皆是,來至另一側,抄起金錠再看,卻無記號,想是在此間化去官府標記重新鑄造。
拿過一塊金錠揣入懷中,原路退回黃寶院中,將門閂歸復原位,翻牆而出,尋了擔子,這才返報嶽天峰。
嶽天峰與黃寶二人已將葫蘆中酒喝了十之八九,那黃寶聽聞嶽天峰要離開此地,便覺不捨,非是捨不得其人,實是捨不得美酒。
“不知王兄這酒從何處高價尋來?”
“從越國公的府中偷來的。”嶽天峰以手掩口輕聲說道。
黃寶聽得一怔。
“我在酒窖之中潛了三天才弄出這些美酒,你說這價是不是很高?”
隨即二人相視大笑,喝下餘酒,嶽天峰見老薑已回,便與黃寶拱手作別。
依舊裝模作樣回至同福客棧,待到天已黑透,老薑又至。
“黃寶家中卻無異常,隔壁卻是大有文章。公子可還記得你讓我買的院子?”
“記得,毗鄰老宅的院子,這又與此事有何干系?”
“對方手法與這如出一轍,公子可知黃寶家中消耗煤炭爲何如此之巨?”
“難不成是隔壁在用?”嶽天峰腦筋一轉便想通此節。
“確實,公子如能猜出他們爲何用煤便是厲害的。”
老薑賣着關子,卻一伸手,將懷中金錠掏出遞與嶽天峰。
嶽天峰接過反覆看了幾遍,一臉鄭重地看向老薑。
“這是官金,他們在私熔官金?”
“是,有熔爐二口,煙道與鐵匠鋪相連,兩家有門戶相通,用煤時便去黃寶院中取用。內有六人,我卻不便深入細查。”老薑邊伸出右手姆指贊着邊回道。
嶽天峰點頭:“聽聞前些時日金銀庫被劫,想來便是此批了,但如此多的金銀是如何運送到那裡的?”
“這卻不知了。”
“老薑,再幫我打探幾日,終要尋得他們首腦出來。”
“是,公子。”
老薑自去安排人手去盯鐵匠鋪及其隔壁,嶽天峰卻去了孫大剛的宅子。
自從在孫大剛家中遭遇暗算,嶽天峰爲此事咬牙切齒,如今抽出空來,便想着如何去報復孫大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