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夙素此刻唯一的感覺,圓臺坍塌的時候,一塊碎石正好敲中她的頭,她當時只覺得眼前一黑,短暫地失去知覺,不過很快,她便醒了過來。
夙素睜開眼,一片漆黑,沒有一點光,適應了好一會,還是什麼都看不見,背後很軟,就像躺在泥塘裡,這種感覺她很熟悉,母親日常訓練的清單裡,在爛泥中完成各種任務是最常見的事。累得半死的時候,躺在稀爛的泥地中,其實還是很舒服的,只是這次,卻非常的痛苦。因爲背後的泥漿雖然軟,但也極冷,冷得她的背後,幾乎沒有知覺。
好在,夙素感覺到身上還趴着一個人,就像是上次躲避圓石的時候一樣,那個人穩穩地將自己護在身下,不過,這次他有些不對勁,就像是昏迷了似的,身體的重量重重地壓在她身上。
夙素小聲地叫道:“墨淵?”
“嗯……”
聽到那低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夙素鬆了一口氣,問道:“你怎麼樣?”
“沒事,只是……”墨淵停了一會,夙素感覺到噴灑在脖頸之間的氣息有些散亂,好一會,墨淵才繼續說道:“只是暫時動不了而已。”
她瞭然,因爲,她也動不了了,原本她以爲是因爲背後的泥漿太冷了,她是被凍得身體僵硬,可是當她細細感受過一遍身體的狀況之後,她發現並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樣,她的身體不能動,並不是因爲冷,而是她的身體麻痹,每一個關節都僵硬了,這是在太奇怪了,夙素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些,她剛想說,她也動不了,只是剛張開嘴,“啪”一聲輕響,一滴水,滴在她頸脖上,溫熱而膩滑,那是……血。
“啪”又是一滴血,砸了下來,這次,落在她臉頰上。夙素呼吸一滯,之前被澹臺封打了那一掌,他肯定傷得不清,也不知道掉下圓臺的時候,他又受了什麼傷。如果現在問他,他肯定會說自己沒事。黑暗中,夙素顰眉想了一會,低聲說道:“反正,現在也出不去,我們……說說話吧?”
一陣靜默之後,黑暗中傳來一個字,“好。”墨淵的聲音很穩,就好像平時那樣。
夙素儘量放輕聲音,問道:“你一直生活在冰島上嗎?”
“嗯,喚狼島之行,是我第一次出島。”
夙素輕笑着問道:“有沒有很期待很興奮?”
“沒有。在哪裡都一樣,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可期待的事情。”
連聲音都硬邦邦的,夙素剛想說他無趣,卻聽到他又說道:“只是沒想到,會遇見你。”
夙素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跳得又有些急了,想到了兩人初見面的情景,想到大雨中這人漠然而專注地目光,想到他在山洞裡說的那句“我要她”……現在回想起來,他好像從一開始對自己的態度就很不一樣,夙素抿了抿脣,低聲問道:“你是不是第一眼就知道我是女子了?”
“不確定。”
不確定就是知道咯,夙素嘴角抽了抽,“我還以爲我僞裝的不錯呢。”
墨淵的聲音很是平和,夙素的心情也漸漸放鬆了些,輕聲笑道:“其實我是偷偷從家裡跑出來的,本來就是跟着漁船出海捕個魚,誰想到,竟然被海盜抓了。我當時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一點都不像海盜,還有,你給人一種捉摸不透的感覺,那時我就想,總有一天會把你的身份查的清清楚楚,看你還能玩什麼神秘。”
“這麼說,你是一開始就注意我了。”一直淡淡的聲音忽然帶上幾分調侃,一聽就知道聲音的主人很是愉悅。
夙素的臉倏地一紅,急道:“你還不是第一眼就注意我了!”說完,夙素立刻窘得閉上了眼睛,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夙素此刻無比慶幸周圍一片黑暗,墨淵看不到自己的窘態。只是等了好一會,墨淵都不出聲,夙素臉上的熱度慢慢褪了下去,就在她開始覺得越來越尷尬的時候,那道低聲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卻只是回了一個字,“是。”
是什麼?夙素沒反應過來,回想起自己剛纔說的話,她的心又亂了節奏,剛想說點什麼岔開話題,那人又說道:“桑暖說過,你……像是一道光。”
夙素一怔,“光?”這是什麼比喻?
“嗯,照進黑暗裡的光。”寂靜又黑暗的空間裡,那低沉中帶着沙啞的聲音,說着這幾個字的時候,好像都帶着幾分依戀。
夙素微微蹙眉,“你,就因爲這個喜歡我?”不知爲何,夙素並沒有因爲這句話而感到開心,反而像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悶悶的難受極了。是因爲在墨家這樣冷冰冰的地方,沒有見過她這樣的女孩子,所以覺得很新奇是嗎?可是天下間,熱情似火的女孩多了去了,夙素眉峰緊擰,輕咬着脣角,哼道:“光,到處都有光,天上還有太陽呢!”
夙素髮泄似地說了這麼一句,說完又覺得自己怎麼好像在使性子啊?心裡又開始懊惱。誰知這時候,那人居然笑了起來,低沉悅耳的笑聲,聽得夙素心裡更惱了,若不是此刻不能動,她真想一腳把這人踹開。
“我的……心很小,不需要太陽,有……一道光就夠了,還是你以爲……誰都可以做我的……光……”
斷斷續續的聲音,輕的就像鵝毛,輕輕地鑽進耳裡,夙素還沒來得及去感受心中那奇異的感覺,墨淵的頭忽然壓在了她的頸脖間。
夙素的心猛然狂跳起來,不是因爲剛纔那好聽的情話,而是……她感覺到,她的臉頰和頸脖一片濡溼,他……他到底流量多少血?
夙素覺得自己整個人像被釘在原地,不能動,也不敢動,聲音抖得厲害,“墨淵?你怎麼了?你別睡,求求你別睡!”
夙素等了一會,那道低沉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留在臉頰上的血液也漸漸冰冷,“我、我還有話和你說,你別睡好不好?”
眼眶熱得發燙,夙素吸着鼻子,不停地說話,她現在只想聽到他回自己一聲,無論什麼都好,“你還沒有聽我說,我喜不喜歡你呢,你……不想聽嗎……你回我一句,我就告訴你,好不好?”
“墨淵……墨……”
夙素還想說什麼,但是身體的麻痹,一直從四肢蔓延到臉龐,最後,連舌頭也麻木了,除了發出幾聲含糊的嗚咽聲,夙素再也說不出話來,恐懼從心底一點點的蔓延,背後冰冷粘膩的泥土,像要將她一點點吞噬。
她忽然覺得害怕,害怕伏在自己身上的這個人,最終也變得一樣冰冷,害怕頸脖間那若有似無的氣息,徹底的消失無蹤。
她想看看墨淵到底怎麼了,可惜周圍漆黑一片,她想幫他處理傷口,想帶他離開,可是她渾身僵硬,動彈不得,現在到底該怎麼辦?怎麼辦!
淚毫無徵兆的從眼眶中涌出,她從小到大,真正哭出眼淚的次數,屈指可數,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哭,眼淚就這樣不收控制的一直往外涌,她從不知道無助是什麼感覺,此刻,她知道了,她從不知道,絕望是什麼滋味,此刻,她生受着……
細細的感受着脖頸間那抹輕得幾乎逝去的呼吸,夙素閉上眼睛,心裡一片黑暗。手指突來的疼痛,讓她稍稍恢復了幾分神智,接着便感覺到一團軟軟的毛,在自己手背上滾來滾去,還有那溼漉漉的鼻子……
這感覺,很像……
夙素倏地睜開眼,試探地張嘴叫道:“芭……蕉……”
夙素驚喜的發現,剛纔還麻木的舌頭,此刻居然可以動了?!
“芭蕉……你在幹嘛?停下!”她能感覺到小東西拼命地咬她的手指、手背、手腕,她的整隻手都被它咬遍了,它的牙一點也不比爪子弱,夙素覺得自己的手都要被它廢了,這小傢伙瘋了不成?!
夙素猛地伸手,一把抓住那毛茸茸的一坨,芭蕉渾身一抖,終於停下了撕咬的動作。
她……她能動了?!
夙素胸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希望,她能動了!那他就可以救墨淵了!
夙素趕緊撐着墨淵的肩膀,從他身下爬了出來,然後將他的身體輕輕地翻過來,讓他躺着地上。
黑暗中,夙素摸索到墨淵的臉龐,小心翼翼的將手靠近他的鼻子,還好,還有氣息!
“墨淵?墨淵你醒醒?”
墨淵保持之前趴在她身上的姿勢,渾身僵硬,一動不動。
芭蕉咬過她之後,她就能動了,那是不是說,芭蕉能解除人身體的麻痹?!夙素連忙拉起他的胳膊,將芭蕉抱到墨淵手臂上,急道:“芭蕉,芭蕉你救他,救他好不好?”
黑暗中,芭蕉嫌棄的別過頭,只有主人的血,對它纔有吸引力,它一點也不想咬這個人,剛纔它爲了把主人喚醒,不知道費了多少力氣!
芭蕉蹲在墨淵手上,一個勁地掙扎。
“求求你了,芭蕉你救救他!芭蕉……”夙素一遍遍的重複着,話語間帶着哭腔。
一滴滴的水忽然打在芭蕉頭頂上,感覺到主人的手一直在抖,芭蕉委屈地低下頭,在墨淵手上咬了一口,黑暗中,夙素根本看不到芭蕉的動作,只是一遍遍地說着話。芭蕉覺得打在自己頭上的水滴更多了,怒了,狠狠地又咬了好幾口,肯定是這個人,欺負它主人!
躺在地上的人,一點反應都沒有,夙素也不再抓着芭蕉了,手在墨淵身上摸索,想找到他到底傷在哪,手剛剛碰到他的額頭,一手的粘膩溼滑,她身上再也沒有紗布了,藥也用光了,她根本救不了墨淵,夙素再也繃不住了,嗚嗚地哭了起來,“墨淵,你、你不要死!我、我也很喜歡你,我第一次這樣喜歡一個人,所以,你不要死!如果你死了,我、我以後再也沒辦法喜歡別人了……你不能這樣……”
她並非沒有見過死亡,父親曾帶她參加過平定邊疆之戰,有戰爭,就會有死亡。看着那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在她眼前逝去,她會憤怒,會悲傷,但是,她從沒像現在這樣害怕、恐懼,就在她幾乎被絕望的痛苦滅頂的時候,耳邊響起了那道讓她此刻覺得,比天籟更好聽的聲音。
“我會負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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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覈君不要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