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誠不得已下,只得把曾經發生的事與蕭漣說了。
原來數年前蜀英樓上,祝誠與焚花曾在此相識,緣故是談論暮下的一葉沉舟與踏馬過客。不過一個是去遊山玩水,一個是去赴約前夕。不知怎的,二人一見如故,言談甚歡,吹曲對酒望月,直到夜深人靜。祝誠醉得頭腦不清,舌頭都大了,自稱也就從“祝誠”變成了“穆良誠”。而焚花亦醉得不行,說出了自己心底掩埋的一個名字:禹令。因爲醉酒,二人爛醉如泥地宿在了同一間。第二日,焚花酒醒,卻猛然發現自己的童子功消散殆盡,便恨恨以爲是祝誠假裝醉酒,玩了個“酒後亂性”。可祝誠壓根兒不知道這回事兒,他明明睡得跟死豬一樣。結末那焚花甩了他幾巴掌,兀自悔恨不已,卻又不得不赴約跟人家鬥幾場。童子功既失,焚花必然是大敗,險些喪命,最後落得個斷了腿的結局。
“如此說來,也不一定是祝公子你的錯。”蕭漣又側頭看了看眼睛發直地盯着祝誠的焚花。焚花臉色因氣憤而奇青,似在質問:“怎麼不是他的錯!不是他我怎麼會功力盡失!腌臢潑才,直娘賊,呸!”“你且靜想,童子功只有一個辦法才能破麼?”蕭漣推測道。
焚花翻個白眼,依然憤怒地盯着祝誠。
“祝公子,你真的一點兒都不記得?”
祝誠漲紅了臉:“什麼都不記得。”
“好。焚花,這事兒我會給你個交待……”蕭漣轉首。
(交待?還有什麼用!我已經是個不乾不淨的瘸子了!)
“只是接下來一段時候,你不能再殺人,威脅南苑。”
(憑什麼不能!老孃縱橫江湖,殺人才是逍遙,瀟灑,灑脫!你們說是作惡,我可覺得爽快!)
“我得把你留在這裡,直到真相挑明。”
焚花眯起眼。
(這就是真相!不辨是非顛倒黑白!死!你們都會死!)
“好了,且先送她入‘冷宮’反省些時候。”蕭漣嘆道,“都是在世間迫不得已,總有得失,只看,如何待之了。祝公子,你可要好好待阮師琰阮姑娘,我怕她因爲你這事兒……窩心。”
“是……”祝誠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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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可惜了這些銅錢,花也花不出去了。”周皖不過俯身拾了十來個碎銅錢,便有些腰痠背痛,“小病未愈,行動不便。話說回來,這些碎銅片倒可以收入囊中做暗器。”周皖扶牆稍歇了一會兒,低吟道:“可惜瓊墨今朝污,後世難晰昔日粹。但憑靈慧江浪翻,青靛相調是最美。誰分得清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周皖與前來幫忙的顏經韜等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拾掇好了“季桐齋”。這般清理出許多破碎的珍品,也不免讓人多留戀幾眼,嘆息幾聲。
收拾完畢,周皖神清氣爽地走回“駐名廳”,卻看葬花蜷在牀腳,竟已安然睡下。周皖苦笑着搖搖頭,把被子給葬花蓋上,反關了門,徑自去尋蕭漣——不算是討說法,只是想提前做些防範。
而後,他到“冷宮”去見焚花。
冷宮,不過是一間在地上有亮光的囚籠,這兒不小,足夠一個人擺成“大”字躺下,也足夠一個人“一蹦三尺高”。焚花沒有了針線作武器,也就如一個廢人。尤其在這堅固的監牢裡,就算她指力強,臂力不弱,也難以脫逃。
“閣主爲什麼要殺葬花?”周皖開門見山。
“因爲葬花背叛了寸步閣,背叛了十二花。”焚花冷冷道。
周皖默然,這點他不能反駁。
“你爲什麼要護葬花,挽花?”
“我還想護憐花,醉花。”
“你要麼是情種,要麼是有病。”
“因爲她們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有什麼用。哼,哼……等你們走了,自然會有人抓住葬花,說不定還是閣主親自下手。”
“哦?”周皖眼睛一亮,“這樣我就可以看看閣主的眼睛究竟是黑的還是紅的。”
“你若看到是黑的,那你一定是被刺瞎了。你若看到是紅的,就是你的腦袋已經被卸下來了。”
“要不要打個賭?”周皖不甘心。
“滾。”
周皖見討個沒趣,也不再多問,只是回身離開了“冷宮”。
“又該喝藥了——這應當是三夜先生開的最後一副藥了罷。”周皖端起碗,把藥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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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日,周皖與葬花便要回玄城了。蕭漣特地爲周皖趕製了一副人皮面具。周皖戴上這面具,呵!這人面瞬間就變得與在街上瞎晃悠的市井小人物無異了。葬花也得了一副面具,這面具倒是精緻,一個水靈靈的漂亮女子轉眼間就變成了散發着酸腐文人氣息的白面書生。葬花還受了一柄柳葉刀,所謂是蕭漣的補償,她怎麼推也推不掉。這刀名“勾月”,重量較輕,適宜女子使用,刀也很好看,柳葉一彎,線條柔而刃鋒銳。
臨行前,周皖不由得又叮囑了蕭漣等人幾句:“焚花一定要看好了,她似有改過的跡象,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有一點,我,只怕也是個禍端。那日我初來此地,是在市鎮藥鋪買的藥,而我的畫像只怕也已傳到了市鎮裡,恐怕……”
“你放心。”蕭漣自信地道,“我自有安排。”
“有勞了。”
“是朋友,就別與我太多客套。”蕭漣似乎有點兒像迎楓,都不是溫婉女子,做事說話都很爽快。
“好,二爺,那我們告辭了!”
“告辭!”
周皖與葬花一路北行,一路見“周以容”的畫像,一路皆是苦笑不已。
要說這畫像畫得像也罷了,只是這“一城一種畫”。且舉幾個例子罷。行至望縣,那畫像根本不是周皖模樣:凶神惡煞,一張馬臉,頭髮倒是打理得整齊,面色紫紅,賊眉鼠眼,眉頭擰在一起,鼻樑不高,臉上竟然還參差着不少胡茬。到了龍遊,那畫像只是稍可入目:不標準的瓜子臉,臊眉耷眼,大嘴咧着半張,似乎在在笑,露出半顆門牙,有點兒像名落孫山後又被人痛打了一頓仍猶然未覺笑容滿面的奶油小生。到了徽州,這畫像纔像了周皖:頭頂一個髮髻,瓜子臉,兩道不濃不淡的劍眉,一雙頗爲和善又不失英氣的眼,薄脣微微上揚,看起來在溫和中卻又有些堅忍不屈的傲氣。
如此看來,這畫像大概是憑藉一張畫像初稿、口述與“罪行”相結合而定論的,並不是很正式。
好在周皖與葬花都戴了面具,別人看過,無非是覺得二人表情生硬,並不容易接觸而已。
中途二人繞了個大彎子,拖延了一些時候,幸好都安然到了玄城。當時雖不能說戰火紛繁,卻也有些強盜土匪攔截路人。周皖和葬花是不怕的,他們前些日子經過了一個山崗,曾叫賊子攔了下來。而後他二人輕而易舉地就趕跑了賊子——不僅是趕跑了,還勸誡他們不要劫窮人,並給了他們一丁點兒銀子。銀子雖少,架不住周皖心誠,賊窩又着實急用銀子,這羣山賊們竟然答應了周皖不搶窮人不害人的請求。
葬花嗔怒他多管閒事,周皖只是笑了笑,也不辯白。
玄城,好久不見!
他們先去了城南碧塘。
水面平靜,蘆葦叢中卻漂浮着奇怪的東西——鱷魚,鱷魚的屍體。
“它們是被餓死的。”葬花伸出刀柄去探近處漂浮鱷魚的肚腹,着力處卻空空的,“已經瘦的皮包骨頭,肚子裡早就沒貨,就剩下空氣了。”
“也就是說赫連夫人她已很久都不在這兒了?”“那江城主……”“我去喚一聲試試。”周皖運起內力,遙遙呼喚江城主之名。
可江少謙似也不在。
“這可怎麼辦?”
“我們去玄城,找大城主。只是……我那玄玉令給了挽花。”
“他們會認識我的。”葬花衝周皖一笑,“我帶你進去。”
“站住!幹什麼的?”守門的人一瞪大眼,攔住二人。
周皖與葬花無意硬闖,故此答道:“我們要去見城主!”
“嗯?你們要見城主?可有信物?”那人一臉狐疑。
聽聞此言,葬花揭下自己臉上的人皮面具:“我就是信物,葬花!”
“什麼?你是……葬花?來啊!把他們抓起來!”
“你們要幹什麼!”葬花驚道。
“葬花姑娘,對不住!閣主的命令,我們小的不敢不從!”
“要硬闖麼?”周皖低聲問道。
“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闖罷。當年我也闖過玄城,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都小心些。”葬花低聲道,又看了看手中的柳葉刀。
“姑娘,你是服軟呢,還是硬來呢?”守衛見二人面色不善,一面派人通知玄城三大高手和當時發令的三城主左步巖,一面試探着問。
“自然是不服,自然是硬來!”葬花拔出柳葉刀,怒喝道,“擋我者死。”
“葬花姑娘。”守衛慌張地拔出單刀,“對不住了!”他畢竟也聽說過玄城十二花的武功,以“葬花”爲六美最強。
“你若是讓了,我也不傷你性命,也不讓你受懲罰。”
“趙大哥,多廢話什麼!還不快上!”另一個年輕守衛單刀在手,直指葬花。
“小白!”這姓趙的有些江湖經驗,知道硬來會吃虧。
姓白的守衛並不在乎,揮刀便斬。
“不知好歹!”葬花不屑道。
“氣大傷身。”周皖笑道,從囊中掏出個碎銅片,使指力壓成了不規整的球,順手把這銅子發出,直打中了那姓白的守衛的穴道。
“妖……妖術!”姓白的守衛才呼出三個字,便昏厥倒地。
“你讓不讓?”葬花低下眼眉,輕輕掂量着刀。
“可是……”這姓趙的在磨磨嘰嘰地拖延時間。
“我勸您還是讓開吧!”周皖假意拍他肩膀,卻趁勢將他點到在地。
“得罪!”周皖麻利地把在場的其他幾個守衛都打倒了。不害他們性命,不過是讓他們睡一覺。“快進去吧,你來帶路。”
葬花帶着周皖在玄城內探頭探腦地繞了好幾個彎,正自喜沒人埋伏,周皖卻突然捂住了葬花的嘴,往下一帶,二人都隱身在一旁的灌木叢中。
“是誰?有人來了嗎?”葬花忍不住想問,可她沒等問出口,就被灌木叢外的人影驚得愣住了。
三大高手之一,突然出現在灌木叢外。對葬花來說,這真是毫無徵兆。
可週皖敏銳地發覺了。
來的是誰?
平川。
平川道長,那個在平凡中見真章的厲害角色;那個當年用三招與周皖切磋就讓周皖獲益匪淺的高手;那個不講交情只論道理的平川道長!
也許……真不應該這時候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