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江江畔小樓孤,一片青黃念骨枯。流水無情皆不記,奈何刀筆刻庭梧。
此處非烏江,卻是真正楚霸王“烏江自刎”之處——烏江鎮。
這裡有一棟小樓,賣茶的小樓。
樓前有一片清理得還算乾淨的土地,大小約摸夠百千人站成方隊。旁邊是楚江,水流澎湃,聲勢浩大。場子東面的角落裡有一棵茂密的梧桐樹,場子上偶爾有幾叢青草,在荒蕪中散發着新生的活力。
這也許就是個專門爲江湖人比武建的空場。
地面上有些模糊的痕跡,被雨水沖刷過後,僅僅隱約能看出這是某些高手用內力劃出來的印記。偶爾露出土的石層上重疊的深淺腳印、深入泥土的折斷的刀槍劍戟,更是證明了這個推測。
遠望山頭項亭,鬱郁山林,猶然望見了塵封后的故事。
“地方不錯。”林湘竟微微笑了。
“時候還早,我們先去小樓裡坐坐如何?”鄒長庚忽道。
“茶樓裡的生意人,不會與他們有關吧?”金秋搖頭。
“這……我竟沒想到。可是總不能放三爺在這裡……”鄒長庚愣了愣,懊惱地垂首嘆息。
“我……”三爺躺在擔架上微微啓脣,難以出言。
“三爺要說什麼?”吳守湊過腦袋。
“樹下……”三爺的眼睛瞟向了那梧桐樹。
“也好,這日頭正曬,大家先在樹下歇息罷。”尉遲素婉頓了頓,“我與慧姊姊還有迎楓去那茶樓探聽一番如何?”
見尉遲素婉、拓跋慧、迎楓看向自己,別人亦無異議,沈大爺點點頭:“那就有勞三位了。”
即使沈大爺已然失去了往日的心氣,可他在這羣人中,仍然是最德高望重的前輩,凡事大家都不由自主想問問他老人家的意見。畢竟沈大爺殫精竭慮,“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了一輩子。
周皖等人將草蓆取出,鋪在地上,放下擔架與包袱行囊,坐在樹下歇息。
過不多時,三人從茶樓裡忙不迭地出來了,臉色蒼白,驚慌不已。
“茶樓裡有人,卻都是死了一陣子的死人。”迎楓率先挑明瞭情況。
衆人霍地站了起來。
“死的是何人?”金秋皺眉,“莫不是茶樓的人?”
“看衣着是茶樓的茶博士和賬房先生不錯。只是……樓中似乎曾有女子在近期住過,此時樓裡卻沒有一個活人了。”迎楓眯眼,肅然將情狀說了。
“我去看看。”周皖與金秋頗覺得此事蹊蹺,竟異口同聲,打算去查看一番。
“咳……我去吧,你們先好好歇着,過會兒對付活人。吳某人對死人,倒是見得多些,黑道白道的手法,俺也清楚。”吳守擺擺手,不等衆人反應,他已橫空掠向茶樓。
“只怕是……那些人想要把今日這個秘密永遠藏起來。”周皖痛心道,“可那茶樓中人本應是無辜的啊!”
“爲了自己的利益不顧一切罷了。”葬花叉着胳膊,垂下眼簾,“這樣的人,又不是第一次見了。”
眼看着未時已到,對手卻仍不見影子。衆人凝神聆聽,只有滾滾水聲不絕,不聞人語。
“出手狠辣,用心險毒,窮兇極惡,詭秘多變。”
這是吳守看過兩具屍體後對殺手的評價。
“武器是雙鐗與雷火彈。”
“雷火彈?”衆人大奇。
“那個茶博士的肚腹是被雷火彈炸開的。我儘量仔細查看了,他身上並無其他武器的痕跡。”
“能如此狠毒之人,大概也只有周遊坤了。”金秋喃喃。衆人心中沉鬱雜亂,鄒長庚等並不常走江湖的人更是捂口欲嘔。
“且不說那雙鐗是如何將賬房先生處死的了……”吳守切齒,卻未將話說完。
“自然是將帶刃四棱長鐗從上至下,一捅到底,縱橫血洗了。”
來了!數條身影先後疾掠而來。
而這聲音,是來自那個絳衣人。
今日,他仍穿着絳色圓領袍,戴着副詭異的面具,卻收起了魚袋,換做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袱。與他同時到來的,正是白狐娘娘、周遊坤,卻還有一個姑娘與一個手持九環刀的兇巴巴的瘦高漢子。
從上至下一捅到底……縱橫血洗?鄒長庚聞言,簡直要被嚇傻了。
三爺見到人來,瞪着銅鈴大眼,想喊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窮兇極惡。”林湘立刻拔劍在手,盯住了眼前人。
“呵,這麼着急嗎?可不要連自己死在誰手下都不知道。”“白狐娘娘”嬌笑着捋了捋鬢側的頭髮,“白狐蘇銀鯉向大爺三爺問安了。”
“你竟還有臉來!”魚唱晚忍不住斥道,“你不忠,你叛變,你傷天害理,滅絕人性,人神共憤!”
“喲,魚兄,你可還真是不懂女人的心啊。”蘇銀鯉依然放肆地笑了笑,“女人善變,更何況是一隻白狐呢?”
“那沈某且問你,這數年來,沈某及天命堂,可有半分對不住爾?”沈大爺終於開口了。
“自然沒有,一切都是極好的待遇,令我走江湖……多了無數便捷。我只是太累了,又是天性,大爺倒不必自責。”
“太累了……天性……呵……”沈大爺背轉過身,不再言語,卻悄悄擡起了衣袖。
“周遊坤,好久不見。”周皖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周遊坤。
“是啊,以容兄,想來你還並不熟識自家人……”周遊坤裝模作樣地搖搖扇子,瞥向身旁的女子——身材略有些肥胖,這容貌……
“這個茶鋪的女子,竟然是你們的人。虧我們還贊她的好。”金秋沉聲道。
“你現在才清楚?”她咯咯嬌笑着,宛若鶯啼,美妙婉轉。
“漪蘭。”周皖聞聲,心中一動。
“你我的妹子,周以蘭。”周遊坤打個哈哈。
“這些人都齊了,卻多出來個手下敗將。”葬花突然小聲嘟囔起來,“徐虎豹這個傢伙,竟然……居然……”
周皖的目光不由得偏到了旁邊拿九環刀的瘦高漢子。果不其然,正是那日周皖在彭澤擊退的徐虎豹。
“小美人還記得我,徐某人不勝榮幸啊。”他竟是聽見了葬花的言語。
“姓徐的,你也當真有膽量來。”周皖不由冷笑。
“過獎過獎。”徐虎豹大言不慚,含笑點頭,也不知是不是因有幾位高人撐腰,竟敢如此放肆。
“你……”鄒長庚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聽出了漪蘭的語聲,擡頭驚呼,“是你在路上……對我下手的?”
“咦,不想你鄒長庚還活着!”漪蘭這才瞥見了鄒長庚,驚訝異常。
周皖注意到絳衣人和蘇銀鯉的目光都變了變——鄒長庚,他們都識得,並且想讓他死?
“如果是你……鄒某斗膽問問你……爲什麼要追殺我……一直在追殺我……非要趕盡殺絕嗎?爲什麼!”鄒長庚恨恨道。
“我本與你無冤無仇,若怪,只怪你是不同於我們的周家的渣滓餘孽。”漪蘭陰森森地冷笑道。
“周家餘孽?”鄒長庚茫然愣住,隨即搖搖頭,想當做這是漪蘭在說笑,即使,明知這更不可能,“怎麼可能。”
周皖不敢相信——漪蘭是周遊坤的妹妹,這個周家自然是自己這個周家,而鄒長庚……竟也是周家的人?
“呵……你娘是青樓裡的人,你自然不會知道她那時的事情。”蘇銀鯉的語氣中滿是嘲諷,“一個人是癡情的名妓,一個人是落魄的白丁,我向來憎惡那些故作清高做不合自己身份事情的娼妓。既然是娼妓,自然只有放蕩纔是本分,何必自命清高,搞什麼忠貞不二。就憑你……哼,就算我喜新厭舊了,也絕不會把苦蕎拱手相讓。”
“喜新厭舊?你說苦蕎……”鄒長庚來不及憤怒——他已習慣被人諷刺身世,只是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苦蕎已經成家了,我不再管她——漪蘭纔是我的乖女兒。”蘇銀鯉桀桀怪笑着,瞥了一眼絳衣人,續道,“然而苦蕎只是一塊石頭,踩一腳過去就可以扔掉的石頭!”
“你這話……”鄒長庚瞪大了眼,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該敘舊的敘舊,敘完舊,便來認識認識我這個‘新人’。我本是沒這麼多工夫與江湖人耗下去的。”絳衣人突然發話,語調卻漸漸傾向於鄒長庚熟悉的聲音。
那狂傲的聲音漸漸低沉並帶有磁性,甚至略帶了幾分柔和,像是個讀書人的聲音。面具並沒有揭開,卻已有人驚呼出了他的名字。
“趙魏!”
鄒長庚險些暈厥過去。
既然趙魏在這裡,蘇銀鯉也如此……那麼自己心心念唸的任苦蕎多半已……不敢再想!
三爺的喉頭突然咯咯地響動,雖然出不來其他聲音,然而在旁的魚唱晚一琢磨三爺的話與舉止,猛然醒悟,暴喝道:“原來是你!刺殺王佐、害了大哥和三爺的就是你這個姓趙的!”
趙魏。
大家都不曾把他當做仇人對手——他不過是個一直在努力考取功名的讀書人!
鄒長庚與魚唱晚,甚至三爺,怒髮衝冠,目眥欲裂,簡直要撲上去咬趙魏了。若不是尉遲素婉等人攔着,恐怕這三人都要去拼命了。
“此戰,吾懷必勝之心。”趙魏反倒波瀾不驚,“我是朝廷中人,違我者無數,奈何違我意者,都成了死人。”
“哼……趙魏啊趙魏……汝等今日便叫你嚐嚐失敗的滋味。”金秋手中的笛子已指向了趙魏。
“從武功來看,恐怕你們與周遊坤不分伯仲,千招之內不分輸贏。只是打敗我……那是天壤之別,休想了。”
“林某倒想試試。”林湘看不慣趙魏的狂傲。
“對方有趙魏、蘇銀鯉、周遊坤、漪蘭、徐虎豹。我方有金秋、周皖、葬花、林湘、吳守,足以應付,還有魚唱晚、沈大爺等也都有不錯的功夫……”迎楓暗自盤算着,抓耳撓腮,隱隱有些不安,“漪蘭和徐虎豹都是什麼人物,不知武功如何?況且周遊坤奸詐狡猾……那漪蘭必然如此……哎呀,蘇銀鯉趙魏的算計恐怕不在周遊坤之下。唉,我再會上天入地,也沒辦法去幫他們啊!迎楓啊迎楓,快想想法子……”
“你們若是併肩子上,趙某絕不多說一個字。畢竟今日,我一個朝廷暗線,官居高位,不過是想用江湖的法子讓你們心服口服地離開這個世界。”趙魏狂言道。他揭開了面具,露出了那看起來忠厚老實的讀書人面孔與閃爍着駭人火花的雙目。
“不過在此之前,趙兄先歇歇。這些日子我殺了不少人,卻沒碰見過旗鼓相當的對手,手癢癢得緊。周皖,我知道你已等不及了。”周遊坤揮着扇子,上前一步。
“等不及?我爲何要等不及,我已等了你很久,再等又如何。”周皖沉聲道,卻已將劍握在手中,劍微微顫抖,發出嗡嗡的聲響,似是在尋找第一招出劍的方向。
“你的話已出賣了你。”周遊坤又打個哈哈,摁開了扇子上的機括。鐵刃吐出,煞人得緊,帶着隱隱血色的刃映射着無數仇人的面龐。
四目相對,已是風雷大作,鳴金隱隱。
這不是比武,這是龍爭虎鬥,只有生死兩條路可走:一人一條路,絕無其他選擇的決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