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旬,仙盟已入秋,東洲境內湫水港卻還是溫熱潮溼,草棚涼茶熱火朝天,短打紗衣隨處可見,街上的常青樹蔥蘢,稍微走幾步,臉上便浮起一層油汗
——清泓衆人與洞穴黑妖大戰後的第二天,仍舊毫無睡意
城主府客房後院,各個角落掛滿了奇形怪狀的人。紀焦在角落光着上身做一指俯臥撐,姚小祝四肢抱着廊道紅木柱子皺眉,簡拉季倒立是掛在屋頂,鹿穗蹲在樹叢間眺望,長孫塗兀自坐在院中小桌打坐,還有祁墨,祁墨..
“我剛剛去港口看.
黎姑擡腳踏入,聲音戛然而止,眼神從左到右,張開的嘴慢慢合上,卻不見往日那抹熟悉的薄影。忽然一個聲音拔地而起,他低頭,入目一張生無可戀的臉龐
“黎道長。”
祁墨躺在他的腳底,身上蓋滿了碎土,只露出臉,開口閉口道:“你踩到我的頭髮了。“
黎姑:”給你呼呼?
“什麼狀況?”
祁墨:“墓前一切良好。”
精神狀態平靜的令人肝顫,黎姑擦掉冷汗,蹲下來問:“到底怎麼了?”
他疑惑的口氣不像演的,祁墨怔愣,反問:“這三天裡,師叔睡過嗎?”
...
彷彿被顆石頭砸了一下,黎姑驀地醒悟,臉上有些許失色,他做亡魂太久了,亡魂不需要睡覺做了幾天人,竟也忘了人需要睡眠
整個人被來自地面的目光鎖住,黎姑乾笑兩下,若無其事站起來,對着院內衆人道:“我剛想說,城主委託只有處理城內失蹤,失眠—事屬於額外之枝,我原本想向學院報告此事,這座城,已經不是你們這些學生能夠處理的了。
黎姑嘆了口氣:“可是我去到港口,才發現港口已經停運了。“
...
“喚靈盤也斷了訊息。
鹿穗從樹上跳下來,手裡舉着灰撲撲的石頭片,任憑她往裡注入再多靈力,石頭片始終沒有反應。簡拉季道:“我方纔去城門看了一眼,四面大門都鎖住了,無人把守。”
“居民們什麼反應?”
“這纔是最奇怪的地方,”簡拉季凝視着倒立的景色,“他們和往常一樣,情緒,狀態,沒有任何異常。“和往常一樣?
“完了呀,完了呀.”姚小祝抱着柱子弱弱哀嚎,“這—看就是出大問題了呀,哪有打完boss不讓人回血就開終極關的道理,放過我吧媽媽我再也不教夜看小說了….
紀焦:“伯四是什麼,在哪打?“
姚小祝不理他:“沒有任何異常,怎麼可能。”
過了大概十秒,衆人才反應過來他在回答剛纔簡拉季的話,姚小祝閉着眼抱柱子,呢喃般一字一句道:“失眠二十四個時辰,凡人就會逐漸失去思考能力,超過三十四個時辰,會出現幻覺和行動不便,身上器官就會衰竭,直到心臟停止跳動…
除了器人長孫塗,所有人聽的脊背一寒,但他們知道,姚小祝此言半分虛假都無,因爲每個人當下都實實在在的體會到了——反應力變慢,思考力遲緩,五臟六腑像有一股冷火在燒,心臟跳得比往日都快,幾乎是在衝撞胸膛和肋骨
所以他們纔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試圖維護某種潛在的精力與機能。種種訊號都在告訴他們已經累得要死了,可偏偏
可偏偏,他們睡不着。
平地起了一陣風,“咣噹“一聲,打坐的長孫塗仰面向後倒去,掀起細小塵土,以一種近乎散架的姿態躺在地上,雙目無神地看着天空。空氣安靜了一會兒,黎姑率先擡步上前,兩指併攏放在器人冰涼的眉心,臉色一沉
“器人由活人的神魂控制,“他轉身,向所有人宣佈,“長孫塗的神魂連接斷了。
沒人吱聲,尤其是秘境內的三人組,臉色煞白。
雖然長孫塗的真實身份秘而不宣,但他們心知肚明,失去長孫塗,等於失去了他們此行最大的底氣。
這時鹿穗擡頭,遲緩開口:“——剛網就想問了,有人看見師姐去哪了嗎?”
“近日飲食如何?”
“按照您說的,甜,辣,冰,鹹,一律不碰。”“我是問胃口還好吧?”
“”侍女笑了笑,“還可以。“
大夫捋了捋鬍鬚,手指搭在牀帳外的腕上,血管平坦,幾乎看不見“方纔路過後院,煎藥的火候開大了,這藥要是煎糊,反而對人體有害啊。”
“……”
侍女聽見自己平穩的聲音:“大夫放心,一直有人看着的。”
“睡眠如何?”
“這病得養,平時不要熬夜,早起早…
衣袖帶起疾風,侍女臉上帶着微笑,伸手抓向大夫左眼,這一動作沒有任何預告,差一點就翟破了眼皮。“大夫”腳底震氣往後一躍,侍女手持刀刃閃身上前,無聲中過招,“大夫”作勢朝牀榻上一轟,趁侍女走神時擡手擰翻手腕奪刀,另一隻手鉗住手腕,用刀挾制住她,對着牀榻上輕聲:
“問題是真心的,城主近來睡得可好?”侍女:“大膽!真當我府內無人?來——“
“好了,阿梅。“
半透明的牀帳內,病態纖薄的身影緩緩坐起“你是府上貴客,有事大可以找我,何苦這副扮相呢,祁墨姑娘?“
“大夫”臉上出現波紋似的靈力扭曲,片刻,一張薄皮從臉上啪嗒掉下,露出那張熟悉的臉“回答我。”
刀刃緊貼侍女脖頸,壓出一線血痕,彰顯着並不富餘的耐心,城主嘆了口冗長的氣,笑了一下“你想知道什麼?”
“全部。”
祁墨出乎意料的冷靜,即使在此刻,侍女在她手中幾乎目欲裂,“我們的人在港口發現了一些奇怪的船隻,船上貨物既不是供給百姓,也不是生意盈利。
從洞穴回城的馬車上,黎姑用傳音告訴他們,湫水城位臨水港,從前城內一大經濟來源就是水港貿易,可是等他親自到港口去勘探時,卻發現了一個問題
“船太少了。”
馬車輪咔咔響,所有人的身軀在沉默中一搖—晃,識海中響起黎姑的聲音,“岸上沒有一位貨商,那些箱裝的貨物從船上搬下來後,全部都去往同一個地方。
“城主府,"祁墨挾持着侍女同牀榻上的人對話,聲音不高不低,“他—路跟蹤,那些貨物的最終流向,是貴府的方向。
侍女冷聲:“姑娘這般空口白牙造謠,可知這裡還是湫水城的地盤!”
“我知道,所以我才覺得奇怪。
祁墨平靜的聲音在房內響起:“這種奇怪的感覺我認識,從黎道長中魂蠱開始,不,應該說,從鏡花草廬開始。"侍女皺眉:“你在說什麼?”城主卻沒有出聲,彷彿在安靜等待祁墨把話說完。
“鏡花草廬弟子發狂原因是十年前種下的傀儡蠱,可仙盟篩選機制嚴格,嚴格到兩洲產生不可逆轉的罅隙,卻輕輕鬆鬆放一名弟子進入清泓。
-“謀害黎姑的劍意除我之外只有負責登記的人有資格獲取,仙盟和學院之間是上下級的關係怎麼證明兩者中間沒聯繫?何況,學院內基本無人有動機陷害我,就算有也沒有那種手段。
-“包括這一次,什麼湫水港委託,“祁墨眯眼,“湫水港是我當初奉仙盟指令斬殺鬼修所在地,真就這麼巧,隨手一拿,就拿到了故地的委託?”
“你說你查不到任何線索,又爲什麼會將委託定義成妖禍,找仙盟求助?“
城主沉默,良久一笑:“還以爲姑娘會問失眠的事。““下一個問題就是。”
“我聽完了,但是姑娘,你說的都是你在學院裡的事吧,我只是一介小城城主,”城主道,“恕某難以理解。你聲音這樣大,會讓我受驚的。
“是嗎,"祁墨舉起刀尖,“那就更驚一點吧。”
侍女緊緊閉上眼睛
城主:“等一下。
刀尖一頓,祁墨忽然足尖一錯,侍女還沒反應過來,她鬆開手,直直飛身入帳,氣場掀起潔白牀帳,一瞬間如同暗夜翼鳥。那一秒無限延長,祁墨猛地掀開最後一層帳幔,冷聲:“讓我看看你的真面——"
一隻手伸出,擡起帳幔。
——那是張無暇如雲霧的臉,睫毛和眉毛都像結了冰霜一樣蒼白透明,瞳孔卻漆黑,宛如兩點洇溼的細墨。
他靠坐在牀沿,安靜地看向動作僵硬在半空的祁墨,微笑道:“這樣可不行,若是妖物化人形,姑娘還要心慈手軟嗎。
祁墨:.
被誤會了。她不是心慈手軟,她只是太震驚
——這真的是死了一個孩子的爹嗎?你纔像那個孩子吧!侍女失聲:“城主!”
城主擡擡手:“罷了,阿梅,事已至此,我就和這位祁墨姑娘都說了吧。
“你們的人看見的貨物,是封城的物資。
侍女釘在原地,雙目赤紅,緊緊攥拳盯着站在牀前的祁墨,後者眉毛一簇:“封城?“
城主擡眼,平靜地和她對視:“對,封城。“
祁墨不言語,等着城主繼續解釋
“說來慚愧,姑娘有所不知,我兒子不是被抓不是—周前,也不是兩週,"城主道,“而是—
年。"
“關於失蹤案,姑娘說得對,我並非毫無線索,應該說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兇手是誰。“兇手已經被誅殺了,"祁墨道,“是洞穴黑妖。
“黑妖只是真兇的一個分魂,”城主道,他的口氣和說出的事實大相徑庭,彷彿那只是一段無足輕重的經歷,“是我兒子,少典斐。
城主吐露:“他現在就在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