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人眼裡,這只是一式再平常不過的防守;
在祁墨眼裡,這擡手的一小步,卻是她靈魂的一大步。
她像一個客居在此的異世遊魂,不是像,她就是。
遊魂如夢似幻地看着,一招一式,一殺一躲,那些陌生的肌肉反應,來自一具不屬於她的身體。在這短短的幾刻,“她”死了,祁墨活了。
殺機之間,招式瞬息萬變,抵君喉借勢沿長劍一劃,祁墨繞了個腕花,轉守爲攻一劍猛劈在鐵臂,又是幾個來回,祁墨翻身輕盈點地,青色紗裙飄逸如蝶翼。
第二隻腳尚未落地,瞬息,祁墨借力扭身騰空,抵君喉如銀蛇狂舞,迅速席捲至鐵甲胸腹!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梧桐樹蔭下,高大身軀默然而立,紀焦抱胸往樹幹上一靠,眼尾拖出一點笑意。
游龍訣。
祁墨渾身上下沒有半絲靈力的氣息,可她使的劍法,卻分明是來自啓明閣的頂樓功法,傳說中由白帝親創,百年以來,也唯有一人得此功法真諦。
所有人安靜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雞,只剩一雙眼睛,緊緊跟隨着鐵甲周身繚亂的劍光。
仙門主張有教無類,在具體施教過程中,夫子們也會採取“因材施教、對症下藥”的策略。因而體修的體術考覈並不強制要求形式,只要能夠展現出“體”和“術”,夫子們會自行判斷。
從這個方面來說,使用器符丹陣的優勢,要比劍弱很多。
鍛體和體術看似不同,卻有共通之處,越是高明的體術,越要求肉.體之韌、密、強。學會一套功法的過程,也是身體適應強度的過程。
倘若肉身與功法強度不匹配,那很簡單了,輕則筋骨傷,重則走火入魔。
寂靜堂院,少女身姿有如蛟龍,柔軟得不可思議,卻殺機重重,招招致命,將高她一頭的鐵甲人壓着打。直到夫子喊了停,她旋身劈出最後一劍,鐵甲人舉劍相抵,“鐺”的一聲,餘音悠揚。
……再不喊停,這鐵甲恐怕沒法繼續後面的考覈了。
歐陽夫子佝身立於臺階之上,虯枝般的手握在木杖上,不知何時,嘴角笑意已平去大半。
少女收了劍,身姿昂然,下頜兩顆細小的紅痣似血點般灼灼,昳麗異常。
脖子、腹部、四肢……渾身有如被碾過一般,撕裂火辣,祁墨拼盡全力,也才讓自己堪堪站住,嘴脣蒼白,除此之外沒有一絲異常。
所有人眼中,只剩下玄虛山大師姐颯爽的側影。
感受着來自周圍的眼神,祁墨真的很想說別,你們先別儍,讓她儍一會兒。
喚靈陣中再次爆發:
“我靠親眼見過游龍決了我靠,死而無憾!”“這也太快了根本沒看清。”“我求你們了那可是游龍決,使的出遊龍決卻舉不起一等靈錘?別開玩笑了!”“剛纔說靈脈盡斷的人出來,你管這叫靈脈盡斷,那我們這些人豈不是從來沒修出過!”
“急什麼,”那人語調悠悠,“我說了啊,靈脈,你們看到她使用靈力了嗎?”
“……”
身後,考覈仍在繼續,祁墨盯着四面八方灼熱的視線,面色如常地走出堂院,石徑上路過的弟子將眼神從喚靈盤上挪開,被祁墨一掠而過。她的身影快步沒入石榴林。
正值七月,灰綠色的低矮枝幹上綻開了無數火紅花瓣,祁墨擡手抓住樹幹,嘴角輕抖,猝然聳肩,一口鮮血噴在了花瓣上,淅淅瀝瀝,滲進嫩黃的蕊,又掉在深灰的土地上。
她脫力般跪在地上,脊柱彎曲,像只源源不斷的血袋,被碾出一灘又一灘的鮮血。
身體尚未完全恢復,強行使用游龍決,下場就是肌肉破損,內臟受創,簡稱:外傷加內傷。
祁墨頭昏腦漲,渾身劇痛無比,兩手撐在地上不住發抖,她的目光先是失焦,然後漸漸遊走到手邊的抵君喉。
“……”
回想起方纔不受控制的一切,祁墨一時間分辨不出,到底是這具身體的肌肉反應,還是這把劍控住了她。
“這麼狼狽?”
一道嗓音憑空響起,賤的熟悉。祁墨擡目,眸底血絲畢現,眼尾通紅,口吐腥氣,看的那人一愣,隨即幸災樂禍道:“我說了吧,等下你可就沒那麼舒服了。”
正是化了人形的兔精。
祁墨咯出一口血,用手背抹掉下巴上的血滴,不甘示弱道:“你這妖物怎麼還沒被人收走?”
“你們這些正派人士,一個賽一個的儍唄,”許是犯懶,兔精沒有收起耳朵,小孩的頭頂垂着兩條毛絨絨的兔耳,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還有,我說過了,我不是妖怪,再把我跟那種腌臢玩意兒混爲一談,小心我殺了你。”
祁墨笑了,從鼻腔裡溢出的一聲冷笑,她往後一仰,胳臂撐在身後,頭髮有些散亂的搭在肩上,鳳眸裡斂着一道光,毫不掩飾地朝兔精看去。
“是嗎,”她說,“眼神別往地上瞟,我就信你。”
兔精:“……”
地上是祁墨吐出來的血,此刻還未滲進土裡,散發着濃郁的腥氣。
兔精不可能無緣無故反覆找上她。
祁墨不傻,兔子先前受傷吸過她的血 嚐到了甜頭,這一次又一次的,無非就是想再嘗一次。
祁墨掏出囊袋裡的青玉藥瓶,往掌心倒了一粒黑乎乎的丸藥,仰頭吞了下去。兔精眼尖地湊上去嗅聞,小孩化形的臉蛋上有些失色:“復元丹?”
“怎麼啦,”祁墨見他這反應,一時警惕,只覺得那粒藥卡在喉嚨不上不下,“有毒?”
想起上次的冰蠶絲和薛茉香,兔精撩起眼,眯起瑩紅的眼眸,上下掃量她,語帶某種嫌棄和遺憾:“復元丹竟然給你這樣的傻子用來治這種小傷,暴殄天物。”
“……”
神他媽小傷。
祁墨喉頭一滾,擡了擡手指:“不就是因爲我有你沒有嗎,想要啊,求我。”
這女人,跟她說什麼都像是打在棉花上,叫人鬱悶得很。兔精呲牙,繞着祁墨走了一圈,忽然趴到祁墨的小腿上嗅聞,仰頭看她:“你既是從學院裡出來,路上有沒有聽說,今天學院裡,有人使出了游龍決啊?”
祁墨並不知道使出游龍決的就是她本人,一腳把兔精踢開,漫不經心道:“沒有。”
“我可是聽說了,趴在圍牆上聽兩個學院弟子說的,”兔精幹脆爬到石榴樹上,摘了那朵被祁墨的精血濺到的石榴花,放在嘴裡嚼,“祁墨,你認識嗎?”
祁墨:“……”
祁墨姿勢不動,面不改色道:“有所耳聞。”
她擡眼看向樹上的兔精:“你認識她?”
兔精將花瓣盡數嚥下,冷笑一聲:“何止認識。”
“你去問問這玄虛山,這清泓學院,祁墨的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可你又不是人。”
“……”
祁墨腦筋動得飛快,此刻出口每一個問題都在顱內經過了極短工序的加工,只爲保證萬無一失,“怎麼了,聽你的語氣,你區區一隻山野裡的精怪,也跟咱們學院的名人有過節?”
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誇讚自己,祁墨的耳根有些紅,所幸被烏髮堪堪遮住,纔不至於露餡。
“……你身上的好東西不少嘛。”
兔精從樹上跳下來。他的身上仍舊穿着一日前的破爛衣裳,抹布似的掛蕩在小孩細瘦的身軀,隨着他的節奏一搖一晃。
“喂,我們做個交易,要不要考慮?”
“你以爲你是誰。”祁墨冷哼。
“我要跟你換的東西絕對值得,你那些好東西在我的東西面前,都只不過是浮物,”兔精走到她面前,歪了歪頭,瞳孔灼紅,帶着山野精怪天生的純真與殘忍,“不想看看麼?”
“……”
祁墨很給面子地坐直身子,“好吧,你要我做什麼。”
“你幫我在學院裡找到祁墨,”兔精道,“然後殺了她。”
祁墨:“……”
“可以。”
祁墨若無其事:“你用什麼東西來換?”
不料兔精卻眯了眯眼,甩頭道:“你身上一點靈力都沒有,受這麼重的傷,一看就是被那些修真弟子欺負了,這麼弱,保護好自己都成問題吧,還替我殺人?算了算了。”
祁墨這下怒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只看到我身上的傷,卻不知我與何人對戰;你只看到我靈力熹微,怎麼就沒想過,是我有意不讓你看見呢?”
“……”
“像你這樣眼力粗淺、目中無人、自以爲是的傢伙,能做成什麼事?還想報仇,依我看你能報成什麼仇,還不如多花點心思去治治自己的腦子,倒比做這些事來得快!”
字句鏗鏘,振振有詞,小孩聽的沉默,腦海裡浮現出昨日房心殿前那道清冷幽深的背影。
祁墨身上的東西非珍即貴,有價無市,一看便知背後有關係匪淺的大人物。兔精的本意是通過祁墨利用那位大人物,如今看來,若是憑她一人也能成事,倒省去些麻煩。
兔精想事情的時候,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就差把腦殼裡那點東西念出來了。祁墨假意擡頭望了望天,催促道:“想好沒?我要回去考試了。”
兔精喝了一聲,兩腿一蹦,跳到祁墨面前:“那就這麼說定了!你替我殺人,明日戌時,你到後山那棵巨樹底下等我,我給你看看好東西。”
“既然要合作,傻子,你叫什麼名字?”
“王小二。”五內六腑似有一股暖流,想是復元丹正在發揮效用,祁墨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名字,回問,“你呢?”
“鵷扶,”小孩歪頭看她,咧開雪白的牙,“本大爺的名號,以後叫鵷扶大人,記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