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掌櫃,柳歡最關注的莫過於這十六個貴客所用的院子,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昨天松鶴泉是空着的。”
魏潛道,“其他客人都還在?”
“在的在的!”柳歡連忙答道,“昨日長安令安撫了各位貴客,大家都同意在此多留一晚。”
能在青玉枝裡包院子的人無不是身份貴重,裴釗爲了讓他們配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費了不少嘴皮子功夫。他也依照約定,沒有把這些人的名單放在公文裡。
裴釗做長安令,日後免不了要與這些人頻繁打交道,自然不能將人得罪狠了,魏潛卻沒有這個顧慮,“來人。”
“大人。”鷹衛拱手聽令。
魏潛道,“去請各位貴客到茶室坐坐。”
“是!”鷹衛遲疑一下,又問,“大人,若是有人拒絕……”
魏潛道,“不用勸,客客氣氣請着,若是不聽,倒也不必用強。”
柳歡聞言稍稍放下心來,這些貴人若是在青玉枝受了委屈,甭管是不是他的錯兒,到時候他們不能朝監察司發作,自然要找人撒火,那他……
他這廂心尚未放穩,便又聽魏潛冷聲道,“告訴他們,拒不來者,直接當做嫌疑犯處置。”
“大人!”柳歡忍不住驚呼。
魏潛看向他,目光如同話音一般冷冽,“怎麼,你想阻撓查案?”
“小、小人不敢!”柳歡抹了一把鬢邊冷汗,心想,罷了,青玉枝出了這麼個大案子也不是他能插手的,冤有頭債有主,只盼着各位貴人別找他這個小掌櫃的麻煩吧!
不料他想老老實實做個旁觀者,偏有人不讓。
“柳掌櫃把方纔要送我的步天聿拿出來,也讓魏大人也瞧瞧吧。”崔凝笑吟吟的望着他。
柳歡剛剛抹掉的冷汗刷的一下又冒了出來。
“步天聿?”魏潛不解。
崔凝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雀躍道,“方纔柳掌櫃私下要送我一支筆,叫步天聿,咱們監察司有規矩,辦案期間不得收受賄賂,只是那筆太神奇了,忍不住便想讓你瞧瞧。”
魏潛知道崔凝不會僅僅因爲毛筆神奇而專門提起此事,遂道,“柳掌櫃,何不取來一觀?”
“也不是什麼……”柳歡正要想法子拒絕,一擡眼猛然迎上魏潛黑沉沉的眼眸,頓時話鋒一轉,“也不是什麼難事!小人這就去取來,大人稍候。”
魏潛衝身旁的鷹衛擡了一下下巴,示意跟隨他前往。
“阿凝,這裡有我,你先帶人去碎天江一趟。”魏潛道。
崔凝本還想與他說說關於步天聿的聯想,但想到五哥應該一看便知,於是乾脆答道,“好!”
碎天江與青玉枝相距不遠,就在斜對街。
青玉枝除了十六院,還有數個接待普通百姓的大溫泉池,今日停業之後,大部分客人都奔着其他湯館去了,因此今日的碎天江比起平時更加熱鬧。
昨夜白練吊屍案早有消息傳出,崔凝帶着鷹衛進去的時候引得衆人越發議論紛紛。
監察司一處的人早已扮做普通客人混跡其中,見狀便故意挑起話題,而後四處收集消息。
“大人,這就是懸宿先生平時住的月下居。”碎天江掌櫃道。
月下居位於碎天江最西北角,在看見院門之前有一片樹林,光禿禿的枝椏上落滿了雪,其間曲徑通幽,站在這裡雖能清楚聽見喧鬧聲,卻彷彿離得很遠。
崔凝沒有急着進門,只站在門口四下打量,“這兩天都有什麼人來過這裡?”
碎天江掌櫃名叫樓仲,三十歲上下,身量與魏潛相仿,有胡人血統,生的眉目深邃,若非半臉虯髯,約莫也能算個美男子。
他看崔凝的目光有幾分探究,語氣卻十分客氣,“先生喜靜,咱們館裡小廝每隔五日纔會過來打掃一番。這裡三日前剛纔打掃過,沒有別人來過。”
崔凝沒有忽略這話背後的意思,“這麼說來,他經常住在這裡?”
樓仲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正是。先生在長安也有宅子,只是還是住在碎天江的時候多些。”
就算懸宿先生在長安有宅子,恐怕也遠遠比不上這處,鬧中取靜,都不用去東西市,出門各種鋪子應有盡有,回來獨享清靜,還有天然溫泉可以泡,豈不是美哉?
選擇長時間住在這裡很好理解,只是,這麼賺錢的生意,碎天江竟然肯單獨給他留一個院子,且不對外開放?
崔凝推門進去,笑嘆道,“您與懸宿先生交情不淺啊,這麼大個院子就只供他一人使用?”
“懸宿先生於我們一家有恩。”樓仲道。
崔凝回頭,“有恩?樓掌櫃可願與我詳說?”
“這有何妨?”樓仲笑了笑,看着粗獷的外貌一時間竟顯得十分溫潤,“當年我母親在大唐處境不好,是懸宿先生救她於水火,帶她去了河東道,這才結識了父親。而且我初來長安做生意時,先生也幫我良多。”
崔凝想起《氏族譜》提到過的內容,樓氏,在鮮卑是相當於崔、蕭這樣的門閥大族。怪不得柳歡與樓仲同爲掌櫃,一個處處逢迎,一個卻矜貴自持。
“先生這般出身,怎麼肯千里迢迢來長安做生意?”崔凝問。
“家中上有兩位兄長繼承家業,兄長雖願養着我,我卻不想無所事事,便跑來長安做點小買賣。”樓仲不好意思的笑笑,“大人見笑了。”
樓仲說的委婉,但是崔凝聽懂了。一般這樣的門閥大族,就沒有一個會被當做無用之人“養着”,能被“養着”的人,要麼就是被家族忌憚,要麼就是不被家族認可。
“碎天江可不是小買賣。”崔凝沒有再問,轉而道,“勞樓掌櫃命人將院子裡的燈點上。”
樓仲點頭,命小廝把廊下、園子裡的燈全部點亮。
月下居不算太大,但靠着院牆處有一座二層小樓,這是除了大堂那棟建築之外,院子裡頭唯一的兩層建築。
“掌櫃且忙去吧,我自己四處看看。”崔凝道。
樓仲遲疑了一下,淺笑道,“大人請便。”
待樓仲帶着小廝離開,崔凝便讓鷹衛進去把所有房間的燈全部點上,自己則先提着燈籠上了小樓。
站在二樓南窗,能俯瞰整個碎天江。
碎天江不如青玉枝大,私院也少,卻因爲泉眼密集,泉池也修建的十分密集,這樣看過去,清雪映照,波光於霧氣中隱隱閃爍,果然如天河一角,又如碎星散落。
隱約之間,還能看見其間有人。
崔凝嘴角微抽,心道,這些人知道自己一舉一動皆在旁人眼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