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通也顧不得其他!
當他看見這將軍堂中坐着的人以後,心裡就有些發苦。除了劉炫之外,又有東海名士李夏,傳授王通易學的易學大家於仲華,前北齊文林館學士,入隋後曾擔當過泗州司馬的溫君悠……等等之人,全都是和太原王氏交往密切的前輩先生。
竇威是發起人,卻似偏向鄭言慶。
那個中年人,王通不認識,想必和竇威的立場差不多。除了這兩人之外,其他全都與王通有關聯。
這說明什麼?
說明他挑起和鄭言慶的爭紛,已經驚動了太原王氏族人。
世家之間,多有關聯。
這些人坐在這裡,未必沒有得過王家的囑託。
王家希望王通獲勝,既然已經丟了臉面,若還不能獲勝的話,王通必然是名譽掃地。
他沒有退路,只能認真破題。
好在王家是儒釋道三道並修,對釋道的瞭解並不算太差。
提起筆來,王通開始奮筆疾書。
而鄭言慶卻跪坐書案旁,還是抄着手,似乎在思考什麼,又好像是已經放棄,閉目假寐。
從他那稚嫩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竇威不免有些焦慮起來,眼看着時間一點點過去,可鄭言慶卻好像沒有一點動筆的意思。
難道說,他決意放棄了嗎?
中年男子則看着言慶,似乎在看一件很有趣的事物。
“爹,他爲何還不動筆?”
中年人笑了,“此子似好謀後而動。從他那文章來看,此時不動筆,怕因爲胸中無竹吧。”
“可這時間快到了啊!”
“別擔心,我覺得他不會就這麼放棄。
胸中若無竹,寧可不畫竹。此子當好求完美,所以沒有成熟思緒,寧可交白紙一張。
建成啊,他年紀比你小,可論沉穩,你卻遠遠不如他。將來若有機會,不妨和他結交一番……恩,這個年齡,能有這份氣度,倒也不辜負……他這些年的飄零。”
就在此時,鄭言慶提起筆來。
“半緣君要動筆了!”
“你閉嘴,莫要擾了半緣君的思緒……”
當言慶提筆的一剎那,鄭仁基這心思,呼的一下到了嗓子眼。他自己也覺得好笑,早先還想着要弄死這小子,可如今卻要爲他提心吊膽。一筆寫不出兩個鄭字,終究是鄭家人,終究是我安遠堂的一份子。這小子一舉一動,都讓人生出牽掛。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而無待於外之謂德。
劉炫的這個題目太大,還真就不是鄭言慶現在能夠做出。
他閉目靜坐,只是在思索記憶中,有哪一篇文章,能夠破這個題目。但思來想去,還這真沒有想出合適的文章,只是有一篇似乎與釋道這個題目相合的文章,可以借鑑。
他當然也可以一字不寫。
但劉炫的模樣,着實讓他覺得噁心。
輸贏真倒不重要,可不爭饅頭爭口氣,怎麼着也不能被這些人看輕了。
仁與義爲定名,道與德爲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吉凶。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而見者小也。坐井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樑之間。
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出於楊,則歸於墨……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爲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亦曰:吾師亦吾師,不惟舉之於口,而又筆之於其書……
言慶這篇文章,出於韓愈之《原道》。
準確的說,是一篇以儒家而之於釋道的抨擊。
這篇文章在後世,頗得讚譽,乃至於許多名家,紛紛作出評價,以讚譽其精神。
據說,原道在唐末傳入高麗國,而被封爲國之綱,並立碑於江邊。
後來這高麗國也就是因爲韓愈之故,纔有了韓國之名……真僞無從考證,但可見原道一書在當時社會地位。
自漢魏以來,崇尚清玄,於是道教興。
而戰火連綿,五胡爲亂,有佛教生出……許多世家,包括鄭家在內,都曾有一段時間,拋棄了儒學思想。直到後來南北分立,才重新推行儒學,而有了並修之說。
南方,若不懂清玄,則無以爲名士。
大名鼎鼎的謝安家族,就爲了能在南方立足,專門有人去修習玄學,這是個身份的代表。而北方禍事多,漢人慘遭屠戮。佛教相對興盛,儒學思想漸趨於淡薄。
言慶的這一篇原道,或許與時代稍有不和。
但對釋道這個命題而言,倒還算是合適……
一個時辰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鄭言慶和王通把各自的文章遞上去,而後由在座之人做評判。
“王通之釋道,正應釋道之題,依我看應是勝出。”
在座的,學識都不算差,一眼就看出了,言慶的文章雖然破題不甚準確,但究其意義而言,遠超過了王通的文章。因爲鄭言慶的原道,是立足於儒家學說,而評論釋道。
劉炫咬了咬牙,再次站出來說話。
溫君悠聞聽,立刻出言反駁。他雖然是得了王家的囑託,但這心裡並非沒有一杆秤。
對劉炫這種說法,他很不讚賞。
沒錯,我們和王家是有交情,但也不能爲了交情,臉面都不要了?
中年男子則看了一眼劉炫,冷冷哼了一聲。
劉炫說:“鄭言慶的這篇文章,立意確實不錯。
但諸公,今天我們考校的是釋道,而非聖人之說。就破解命題而言,王通之文,毫無疑問更加妥帖。鄭言慶相對而言,則有些偏頗了。所以,我認爲應是王通勝!”
“光伯兄,話卻不能這麼說吧。”
竇威忍不住開口,想要爭辯幾句。
這時候,言慶站起身來,先向王通一拱手,而後笑呵呵的對堂上衆人說:“各位前輩,言慶才疏學淺,寫出此篇文章,就已知曉結果。輸就是輸了,也算不得什麼。
言慶年紀還小,與衆位先賢談論經史,本就有些冒昧。
王先生的才學過人,我也是欽佩的。其實來之前,我就已經做好了輸的準備……我早就說過,詩書小道,本當不得諸公看重。無奈時事所迫,言慶也不得不做迴應。
好了,如今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小子也該告辭了。
輸就是輸,贏就是贏……這世上有一千個人,就可能會有一千零一種觀點,何必爲此而爭論?
王先生,諸公,告辭!”
鄭言慶似乎不想再爭論下去,甩袖離座。
此時,陽光初升,照耀在將軍堂內,言慶似是踏着那光芒,從容而去。
一千個人有一千零一種觀點嗎?
中年男子突然笑了起來,“自己所爲,只要自己滿意,管別人作甚?咱們這些人,誰又有資格評判別人是非,論說別人的高下?可笑,真是可笑……一羣老大人,卻比不得黃口孺子看得清楚。李某實無顏坐於此,諸公自管評判,勿念於我。”
一時間,這將軍堂內,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