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入暮夏。
連續十數日高溫。戰場上散發出惡臭氣息。鞏縣城內的情況雖然好一些,但畢竟倉促應戰,準備並非那麼完善。不過李言慶還是盡力的保證城中的清潔,死傷者得到妥善的安置,城中的老弱病殘,也會及時的清理街道上的血污。同時,言慶強徵所有醫館的郎中,以負責救治傷者。又命坐堂醫開出一些方子,蒐集了藥店裡的藥物,堆放在一口大鍋中蒸煮。
煮好的藥水或是供人飲用,或是灑在街道上,以避免瘟疫的發生。
這種季節,這樣的天氣,最容易衍生瘟疫。言慶可不敢掉以輕心,竭盡全力,試圖渡過難關。
連日酷暑過後,終於迎來了一夜暴雨。
暴雨過後,在黎明時分轉變成濛濛細雨。雨水把路上的血污雜物,沖刷乾淨。如絲縷般的綿綿細雨,又使得氣溫降低許多。李言慶帶着沈光,在城頭上巡視一遍後。眺望遠方霍山,卻看到一片灰濛濛。
戰局並不似輕鬆,甚至可以用殘酷來形容。
腳下的青灰色石磚,早變成了暗紅色。那被鮮血浸透的城牆,在晨雨之中,透着斑駁之氣。
偶爾還能見到散落在地上的殘肢斷臂、模糊的血肉。
乳白色的腦漿混合着血液,粘在牆上後,想要取下卻不太容易。臨時徵召上陣的軍卒們,縮在哨卡中,抱着兵器,不停打盹兒。大家都很疲乏,包括言慶在內,也感到難以堅持……
這和他當初縱橫高句麗不一樣。
在高句麗時,主動權在言慶手中,雖然辛苦,可精神很好;但防禦戰,他卻顯得有些被動。
身邊戰將不少,可是真能爲他出謀劃策者,並不多。
在這個涼爽的晨間,言慶更希望,能找一個地方,什麼都不去考慮,閉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覺。
“沈光,你去休息一下吧……讓馬三寶過來。
順便去家裡看看。這些日子,我一直都沒能回家,也不知道家裡如今。變成了什麼模樣。”
沈光有心拒絕,可言慶積威日重。
每一句話聽上去輕輕柔柔,卻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
而且,他也的確是累了。隨着言慶在城頭血戰七天,還要保護言慶的安全,的確是一樁辛苦工作。
“公子,您也抽空休息一下吧。”
言慶笑着點點頭,目光卻依舊凝視着城外。
被雨霧籠罩的叛軍大營,非常安靜。不過言慶已經聽說了,楊玄感率大軍,兵臨鞏縣城下。
早先的叛軍還未消滅,新的叛軍已經抵達。
要說李言慶心裡不犯嘀咕,那純粹是胡說八道。但他知道,楊玄感未必會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鞏縣。因爲他兄弟楊玄挺,已經抵達洛陽。如果他不盡快趕往洛陽匯合,楊玄挺未必是樊子蓋的對手。而且,聽說刑部尚書衛文升已率部抵達弘農。楊玄感的壓力,其實並不輕。
可叛軍的援軍來了,隋軍的援軍,何時能夠抵達?
言慶正思忖着,忽聽身旁有人輕呼道:“公子快看。叛軍那邊有人過來。”
李言慶回過神來,凝目遠眺。果然,只見一隊騎軍從叛軍大營中出來,迅速的朝鞏縣靠近。
偷襲?
言慶有些迷糊。
看其人數,也不過幾十個人而已,不太可能是偷襲。
亦或者是查探敵情?
似乎也不太像。說實話,七天交鋒,言慶或許不太瞭解叛軍的狀況,但叛軍對鞏縣,應該已瞭如指掌。畢竟鞏縣就這麼大的地方,人口基數擺在那裡,又沒有援軍,不太可能發生變化。
反倒是叛軍方面,援軍不斷,不太容易琢磨。
不是偷襲,又不是查探敵情,那會是做什麼?
李言慶正感到奇怪,叛軍那支人馬,已到了鞏縣城下。
言慶擺擺手,示意城上警戒的軍卒無需緊張。他眯起眼睛,仔細觀看。爲首之人,看上去很眼生。大約四十歲出頭模樣,生的虎背熊腰,儀表不凡。**一匹汗血寶馬,首高九尺,其鬃曳地。通體烏黑,虎背豹脊,雄駿異常。那馬兒四蹄比普通戰馬大一圈有餘,並生有一撮撮白鬃。把蹄子遮擋住。這其中有個說法,叫四蹄踏雪。言慶在這時代生活的久了,一眼能認出來,這馬兒有個名目,叫做獅子驄。因又生就四蹄踏雪,所以被稱作踏雪獅子驄。
這種馬,可謂千里挑一。
甚至比當初言慶那匹白龍馬,還要高貴一籌。
能騎這種馬的人,首先要身份高貴,其次需勇武異常。
普通人買不起,更養不起這樣的寶馬良駒。言慶看清楚這匹踏雪獅子驄,就隱隱猜到了馬上之人是什麼來頭。
在此人身後,正是韓世鄂。
言慶這七天沒少和韓世鄂交手,故而一眼能夠認出。
踏雪獅子驄的主人,在馬上橫着一杆沉甸甸,黑漆漆的長槊。一身黃金鎧,頭戴黃金獅子盔。玉帶纏腰,精神抖擻。他在城下勒住戰馬,擡頭觀望。不經意間,言慶和他的目光相觸。
那人,突然笑了!
“弘農楊玄感在此,城上可是半緣君?”
果然是他!
言慶暗叫一聲,在城頭上微微一欠身。沉聲道:“李言慶,見過大將軍,禮部尚書,楊大公子。”
楊素出身弘農望族楊氏……與楊廣的‘楊’,非出自一家。
楊玄感開口不提官位,只提郡望,已表明了他的態度。我不是來和你打仗的,是來和你聊天的。
曾作爲鄭氏族人的言慶,對於這高門世胄間的規矩,自然清楚。
他雖然已從鄭家反出,甚至棄用‘鄭’姓。然則楊玄感的做法。卻是將他視爲高門子弟,平等相待。在這樣的時候,言慶也不能亂了規矩。否則的話,他將會被高門大閥中人所鄙視。
故而,言慶也必須以禮相待。
就在言慶打量楊玄感的時候,楊玄感也在認真的打量言慶。
他突然有些後悔,後悔當初不該只聽李密所言,放棄了對李言慶的招攬。今日一見,李言慶雖則年紀不大,可在言語間,舉手投足間所流露出的氣度和風采,卻非等閒人可以比擬。
楊玄感麾下也有許多高門子弟,卻似乎無一人可以和言慶相比。
如今,這李言慶已經成了他進軍洛陽路上的一顆釘子。從第一眼見到言慶時,楊玄感就知道,他不可能說服李言慶投降。如果那時候,他沒有放棄此人的話,如今自己,當如虎添翼……
想到這裡,楊玄感心中暗自發苦。
同樣,李言慶在觀察完了楊玄感之後,也不禁生出一番感慨。
別看他年僅十五,可兩世加起來五六十歲的生活閱歷,這看人的眼光,未必就會輸給那些牛人。
此人當爲豪士!
這是言慶對楊玄感的感官。
其實,他很清楚楊玄感爲什麼要反。楊家是靠篡位奪取的北周江山,所以楊氏父子對於權臣的忌憚,遠甚於關東士族。而楊玄感的老子,就曾是隋朝第一權臣。楊素文武雙全,才學出衆。
不僅僅兵法謀略過人,更是一位秉承江左餘風的詩人,名士。
加之弘農楊氏,爲關中老牌世族。其祖上名流衆多,論淵源,絲毫不會比關東世族差多少。
也許比不得五姓七大家(清河、博陵崔;隴西、趙郡李;范陽盧;滎陽鄭;太原王)那般聲名顯赫,源遠流長。可比之河東四姓,卻不遜色多少。加之楊氏位於關中。而楊素本身又是個能力出衆的人,門生故吏遍佈朝堂,自己貴爲楚公,即便是楊堅在世,一樣忌憚萬分。
楊廣論才華,遠勝楊堅。
單論格局氣度手段,卻又比不得楊堅。
連楊堅都容不下楊素,楊廣又豈能接受?若不是楊素死得早,只怕楊廣遲早,會對楊素下手。
可即便是楊素死了,楊廣對楊玄感,還是很顧忌。
顧忌他的家世;顧忌他的關係網;顧忌他的名聲;顧忌他的才華……等等。對於來自楊廣的殺機,楊玄感又怎麼可能沒有覺察?別看他官拜禮部尚書,貴爲柱國大將軍。可是楊玄感很清楚,只要讓楊廣騰出手來,一定會對付他。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搏一把。所以,楊玄感選擇造反。
只可惜,這個人或許是個交遊廣闊的豪邁之士,卻不是一個能奪取江山,坐穩江山的雄主明君。
“大公子雨中前來,可有見教?”
李言慶收回思緒,笑着向城下的楊玄感說:“我聞大公子之名久矣,只可惜未曾與大公子謀面。本可曲水流觴,談論風月,不想如今,卻要兵戈相見。大公子之厚待,言慶感激不盡。只是你我如今處於敵對,恕言慶不能水酒接待。這失禮之處,還請大公子能多多包涵。”
一席話,道出了他的態度。
如果你不造反,咱們可以效仿古人,談論風月。
可你現在是一個反賊,那就別怪我無禮了。若你想勸我投降,絕無可能。有本事你就打進鞏縣城,我即便是輸了,也死而無憾。
對楊玄感,不似對虞柔。
言慶這一番話,不僅僅是出於對楊玄感的尊重,還帶着幾分對他的父親,楊素的尊重。
楊玄感一怔,驀地笑了。
“我非前來勸降,亦不想效仿那虞柔,自取其辱。
李小哥,我拖個大,想問你一句:當初我若繼續招攬你,你可會爲我效力?”
言慶愕然看着楊玄感,也不禁笑了。
這個傢伙,果然豪邁的有些可愛。他竟然認爲,自己現在反他,是因爲當初他沒有繼續招攬自己?
李言慶搖搖頭,沉聲道:“大公子,道不同不相與爲謀,您可明白我的意思?”
“如此說來,並非我之過。”
楊玄感長出一口氣,呼的舉起手,示意韓世鄂等人退下。
“李小哥,你之心意,我已明白。既然道不同不相與爲謀,那咱們就不必贅言。我欲請你一戰,若我輸了,則掉頭就走;若我勝了,你只需讓出鞏縣。我可以保證,不傷你家中分毫。
但不知,公子可敢一戰否?”
李言慶硬是沒反應過來,甚至有些不太明白楊玄感的意思。
“大公子之意,要與我鬥將?”
“然!”
楊玄感輕撫長髯,沉聲喝道:“我與你賭戰,非爲其他。如今鞏縣城外,有我大軍七萬人。
我若強攻,鞏縣能否承受?”
在楊玄感身後,韓世鄂等人,莫不流露出狂熱之色。
言慶攢眉,沉吟半晌後,微微一笑,“我城中尚有百姓四萬餘衆,如若大公子強攻,李某可以保證,十日之內,大公子休想破城。”
我實話實說,我擋不住你的兵鋒。
然則十天之內,你也休想攻破鞏縣城池。
我已做好必死準備,我能撐過十日。可問題是,你能爲這個小小的縣城,停留十天嗎?
兩人言語之中,各藏機鋒。
楊玄感臉色一變,忍不住笑道:“李小哥,我越發後悔,沒有早日與你相遇。亦或者,起兵之前,應將你解決。”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嘛。”
“如此說來,你不欲應戰?”
“昔年楚漢相爭,高祖不與霸王爭雄。
今,言慶非比高祖,而公亦非霸王。陣戰之事,當求天時地利人和,你我又何需,效那匹夫之爭?”
你不是楚霸王,我也不是漢高祖。
鬥將乃匹夫之爭,我不屑於爲之。
楊玄感怔怔凝視言慶,突然間放聲大笑。
“李言慶,你有膽!”
言慶在城上雙手抱拳,深深一揖,“非是言慶有膽,實大公子不識天數。言慶斗膽,借天之威,方能與公子周旋。”
我能站在這裡,不是因爲我膽子大,而是因爲有皇帝罩着我,所以才能和你周旋到現在……
楊玄感的臉色,陡然陰沉。
“以你所言,何爲天數?”
“天數自在東方,大公子何必明知故問?”
楊玄感冷冷一笑,“若如此,楊玄感也要與天相爭。李小哥,到時候且看那天數,究竟爲何。”
“言慶,當拭目以待。”
楊玄感不再贅言,撥馬邊走。
韓世鄂等人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見楊玄感走,他們也撥轉馬頭,緊隨楊玄感離去。
看着楊玄感等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李言慶突然間,長出一口氣。
天數爲誰?
反正不是在你啊……楊大公子。
他轉過身,頗有些疲乏的對謝安民和馬三寶說:“從今日開始,你二人各領一支人馬,分爲兩班警戒。”
“啊?”
李言慶笑了笑,扭頭看了一眼雨霧中的叛軍大營。
“那是個好強的爺們兒,卻非雄主。接下來,他欲爭天!不會再爲這小小縣城,而花費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