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把曬了半成乾的稻穀裝進袋子裡,有時半成幹都達不到,只是把稻穀身上沾的露珠涼幹,然後用簸箕塞進塑料袋裡,放上自家的三輪車上,推到村裡那棵彎如牛軛的龍眼樹下。這棵龍眼樹成了村裡收繳公購糧的臨時場所。
李三勇負責稱村民送上來的稻穀,羅家三兄弟負責搬,鬍子林手裡拿着一黑皮厚本子,記着從李三勇嘴裡說出村民的名字和上交稱得的糧食斤數。
忙了一天,彎如牛軛的龍眼樹下由一袋袋裝滿稻穀的大塑料袋堆成小山似的,一輛從縣裡派下來的藍色貨車在夕陽西下的時候,都會準時轟轟地從縣城方向開來。
車所經過的地方,都會揚起一陣灰濛的細小灰塵和小石子。
開車的是一位剪着平頭的小夥子馬高飛,每一次從車的駕駛座裡下來,都忍不住分享他這天去拉公購糧時所看到或是聽到有趣的見聞。
馬高飛對李大花可謂是用心良苦,但李大花對馬高飛這份熱情始終不冷不熱。
李希望曾有幾次,在李大花的面前,暗示他的想法。但李大花聽着弟弟不點自明的用意,沒有說一句話。
“女人真倔。”李希望看着姐姐依然固執地喜歡着鬍子林,有點寧可捨棄一大片森林,而撞死在一棵樹上的勁,感到不解,不解的同時,也爲姐姐感到委屈,明知道配不上,卻還是那麼固執。
收了三天公購糧,李三勇拿着鬍子林每天記着密密麻麻的本子看了一遍,不用看,李三勇也能知道村裡哪些人沒有交,只是礙於鬍子林地要求,不得不假裝地瀏覽一遍。
李三勇是數着戶主的序號,然後把全村的戶主在腦海裡一一地進比對照,缺了多少戶,就是缺了多少人。他這種看似簡單又有點滑稽的統計方法,實則是最受用的,輕便又快捷,也只有最瞭解全村的情況下才能這樣。
其實,本子上的字大都是認得了李三勇,李三勇卻認不出它們。
因爲田園村用來交流的都是海南話,海南話跟白紙黑字寫起來的普通話是有區別的。這也不怪從小家庭貧寒,靠挖地裡的番薯根填充肚子的李三勇村長,溫飽都成了問題,哪有心思讀書。
“李山海和李山洞了。”李三勇又數了一遍,還缺了一戶,他又重新數了又數,然後在腦海裡過濾着全村多少戶主,閃着這三天來交公購糧的臉,可這缺着的戶主就是藏得深。
李東友開着一輛裝着滿滿不知從哪兒淘來的半成新的衣服二手拖拉機轟隆隆的從龍眼樹下經過,經過的時候,還因馬高飛的大貨車攔住去路而無法通過。
李東友摘下帶着眼眶邊的墨鏡,從鼓囊囊的右邊口袋裡掏出一包硬紙質的雲煙,點頭哈腰,一一地遞上煙,嘴裡不停地說着:“不成敬意,請笑納。”
煙替到李三勇的跟前,李三勇把煙直接掛靠在耳朵上,踏破鐵鞋無處尋,李三勇猛然一記起:“你還沒交?”
李東友一直嘻笑的臉聽了李三勇的話,僵了一刻,然後又恢復了原樣說:“等這批貨賣完,一定交。”
“不行,明天必須交。”
李東友見李三勇臉堅定的表情,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附在李三勇的耳邊,悄聲耳語了會兒。
李三勇既沒點頭,也沒搖頭。馬高飛把大貨車往樹裡面開了進去。李東友坐上他那輛聲音比糖石榨糖時開閘的聲音還大的拖拉機,轟隆隆地離開,留下一陣惡臭的劣跡油煙味。
李山海在人們往車上搬糧食的時候,挑着兩擔用籮筐裝的金燦燦的稻穀,氣喘吁吁走了過來。
別人繳公購糧時都是用標識着50公斤的大塑料裝來的,然後把袋子的口用一條麻繩綁住,往秤一放,記了下來,就算完事。
李三勇一看李山海挑着一擔稻穀過來,即使能過秤,也不能裝車,不由地埋怨了一句:“李山海,就數你是隻蝸牛,幹什麼都是慢吞吞的,老拖後腿,不懂用袋裝,再挑過來。”
但很快,他埋怨的語氣又自覺地溫和了起來:“今天車已經裝滿了,先挑回去,明天再送過來。”
李山海對李三勇這種陰情不定的話語,有點犯糊塗,他沒有迴應,也沒有什麼好迴應的,他至今都弄不明白,都是同一天割稻穀,爲什麼別的村民總是搶先一步把稻穀交上去。
曬稻穀最快的速度也得需要三天,那也得需要太陽燦爛的天氣,第一天曬半成幹,第二天曬乾,第三天用風把沒有米粒的稻穀吹掉,剩下一粒粒飽脹圓鼓的金黃稻穀。這樣的工序自從他懂事起,就一直沿襲着這樣做。快也快不了,慢也慢不了。
如果遇上下雨天,要想把稻穀曬乾透,得花上一個星期的時間,甚至更長。想交快點,也是沒辦法的。
要說所有繳上來的稻穀,也只有李山海的算達標,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村民繳上來的糧食都是不達標的,稻穀曬不幹是一點,另一點就是稻穀裡故意揉進去的許多沙子。
但他們的行爲年復一年從來都沒有受到別人的批評,受到指責,反而有時還會受到表揚,表揚響應黨號召的精神強。
也曾有幾次,李希望罵李山海是榆木疙瘩,怎麼說都不開竅。只有傻子纔會把稻穀曬得乾透,吹得沒有一點兒的雜物才上繳。李山海爲此除了默默地抽菸外,沒有過多的反駁。
李希望坐在龍眼樹的一旁一直看熱鬧,嘴裡叼着一根被他擄乾淨狗尾巴的草心含在嘴裡。看着李山海有點微駝的背,還有他左右兩邊金黃的稻穀,李希望說不出的滋味。
夕陽把李山海的身影照得斜長的,他每走一步,他的影子就會向前地跨進一步,影子斜橫在路邊的雜草叢中,有時也會斜橫在路邊挺立着的大樹杆。
挑在他肩上的兩擔金黃的稻穀,在夕陽下,越發的飽滿,越發的比純黃金還要黃,
“書記……”鬍子林連叫了三聲,才把李三勇的神給叫喚了回來。
李三勇把目光從李山海兩擔金黃的稻穀收了回來,愣愣地看着對他說話的鬍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