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莫廠長揹着雙手,繞着褐色的椅子踱起步來,繞了兩圈,停了下來,右手從背後伸到前面來,四個手指合攏在一起,一個粗大的食指伸出來,指着李山洞說:“你呀你呀,知法犯法,明知現在計劃生育抓得這麼緊,還敢超生。上戶口,比登天還難,超生一個小孩,你知道罰多少元?還叫我出證明。”
李山洞感到有點暈眩的感覺,不是莫廠長的話讓他暈,而是莫廠長不停地圍着他轉,直轉得他暈。
“我……”李山洞心裡有千個理由要反駁,話到嘴邊舌頭卻僵硬起來。他對莫廠長訓斥的話一點兒都不服氣。因爲像李山洞吃國家皇糧超生的不止他一人,他也不是第一例,也不是最後一例,更不是特例。
不說遠的,就說廠裡的,那個廠長身邊的紅人勝六勇,別看他在大會喊着從報紙上學來兩句硬如石頭的道理,在背地裡乾的見不得人的事,多得數不清。他的壞事,暫時現在不說,但他老婆生了兩個男娃,兩個女娃,且每個都上了戶口,且都是城市戶口。這件事不是李山洞一人知道,而是全廠公開的秘密。
還有那個經常跟廠長媚來眼去,打情罵俏的周美麗,別看她整天高喊計劃生育政策好,她在背地生了五個女娃,現在又挺着一如小山丘高的肚子。其他員工,就是讓李山洞全說出來,非得花上三個小時,不喝水,不停歇,不咽口水,都說不完。
遠的不說,就是站在李山洞的眼前,以大道理來訓着他的莫廠長,都生了兩個,一女一男。當然,在外人面前,他從來不對外人說他有一個女兒。
莫廠長一會兒踱着步,一會兒停下來沉思,好像他比李山洞本人還爲這件事着急似的,但最後,他還是道出他最真實,又令李山洞失望的想法:“這事我辦不到。”
李山洞黯然神傷轉身離開廠長辦公室,剛邁開兩步,又轉過頭:“廠長,剛纔……”
“你放心,這事我知道,你說的話不會出這個門口。”
有了莫廠長空頭保證,李山洞擔憂的心有了一絲絲的安慰,但心裡依然充塞着懊悔、自責、憤怒,妻子的話再一次浮出腦海裡,不禁爲自己的誠實而痛恨。如果自己聽從妻子在家瞎編出的理由,事情可能不這麼糟,但此時又不能再改口。李山洞心裡矛盾極了。
傾盆大雨變得淅淅瀝瀝地下着,廠裡下班的時間已經過了五分鐘,歸心似箭的員工像只剛出籠的鳥兒早已騎着自行車離開,只有一小部分員工還在後頭慢吞吞、悠閒悠閒地在雨中漫步,不急於回家。
“山洞。”小雨穿着一件粉紅色的裙子,袖子篷鬆,下面是大擺,裙子垂到膝蓋下面,打着一把藍色的雨傘,在煙雨朦朧的天空下面,猶如一朵美麗的花兒,任何男人看了,心絃都會撥動。
李山洞沮喪的心情,也在看到小雨的那一刻變得暖和了許多,但很快這種瞬間的暖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莫廠長早就像一隻聞到腥味的貓躥到離小雨身旁不遠的地方。
李山洞鐵青的臉勉強朝小雨擠出一絲微笑,但微笑擠不出來,只是嘴脣微微的上揚了一下,表示迴應了小雨地招呼。便推着他那輛二十八寸雙杆的上海牌自行車,右腳跨過車杆,一屁股坐上車後墊,兩隻腳踩在腳踏板上,消失在雨中。坑坑窪窪的積水被車輪碾得水花四濺,飛到車輪上,飛到衣服上,飛到公路兩邊。
“爸爸,回來嘍。”
張蘭停聽到屋子外面響起了自行車鈴噹的聲音,抱着兒子站到門檻邊,伸長脖子,朝門口望去。
李山洞拍拍衣服上的雨珠,看了妻子一眼。
“怎麼樣?說了沒有?”
李山洞徑直走進臥室,脫下身上被雨打溼的衣服,沒有回答張蘭停的問話。張蘭停一看丈夫默不作聲,好像知曉了答案了一樣,叨唸了起來:“早知道有這樣的結果,沒本事,還生什麼孩子,別人睡覺,你也睡覺,別人站着撒尿,你也站着撒尿,別人理髮,你也理髮,辦件小事,都辦不成,窩囊、廢物……”
輕聲地叨唸並未消除她內心連日來的憋屈,李山洞長期的沉默也不能堵塞住張蘭停兩瓣厚厚的嘴脣。反而是李山洞的沉默倒像一個自燃的打火機,把張蘭停在責罵時不停醞釀在心中的火點着似的。叨唸聲漸漸的大起來,說出的話也越來越毒,也越來越來刺耳。
李山洞實在受不了張蘭停侮辱人格的語言,受不了張蘭停辱罵的話,想起了在廠裡受的一肚氣的憋屈、憤懣、不平,忍不住對一妻子吼了一聲:“你有本事,你自己去上。”他一吼,把躺要張蘭停懷裡的李希望嚇得哇哇大哭,這場爭吵才無疾而終地停了下來。
張蘭停原本想等着李山洞回來,把李三勇來家裡的事說給他聽,但由於剛纔吵架,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