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內州。
此地是遼國最西邊的一個州,坐落於遼國與西夏的分界線邊。
土地貧瘠,人口稀少,由於西夏近來年一直對遼恭順,也無重兵駐守。
但近來,兩支軍隊卻出現在雲內州,遙遙對峙。
一方是燕國永寧軍,抵達後就開始安營紮寨,大修堡壘。
另一方,從中央的白衣來看,就知道是西夏軍,並且是高層嫡系。
党項人尚白,西夏自稱大白高國,大白上國,以白衣爲軍隊服飾的都是正規軍隊,此時壓到遼國邊境的,正是中央侍衛軍。
西夏的中央侍衛軍,向來由三部分組成,一是“御園內六班直”,從各部落酋首、豪強的子弟裡,選拔善騎射者組成的,充當皇帝的宿衛,人數在五千左右,這其實是一支質子軍,在御前當“人質”,讓西夏君王籍此控制各部。
二是“鐵騎”,也就是鐵鷂子,人數三千,從全軍選拔的驍勇之士組成,重甲騎兵。
三是京師宿衛部隊,類比京營禁軍,數目在兩三萬人,裝備精良,又有七萬負贍,也就是隨軍雜役爲之服務,相比起前兩支部隊的人員稀少,這支部隊纔是中央侍衛軍的主力。
而此時除了留守京師的隊伍外,西夏君王御駕邊境,帶了兩千班直,兩千鐵鷂子,一萬京師宿衛精銳和一萬五千人的負贍,浩浩蕩蕩的三萬人,說寒酸倒也不寒酸。
李幹順立於中央戰車上,面無表情,頗具儀態。
但從他的相貌來看,年僅二十五歲的西夏君主,居然頗爲滄桑,已生老態,看上去彷彿年近四十,日子過得怎樣,就是顯而易見了。
不奇怪,這位三歲登基,母黨專政,一直當傀儡,直到十六歲母族滅而親政,但那並不是他自己的本事,是母族一派與宋交鋒,屢戰屢敗,激起國內義憤,最後被推翻,其母小樑太后也被耶律洪基派使者毒殺。
李幹順不得不向宋卑微求和,同時向遼請婚,用聯姻的方式鞏固遼夏關係,耶律洪基一開始都沒有允許,直到天祚帝繼位,才封宗室女爲公主,下嫁到西夏。
靠着政治上依附遼國,軍事上對宋採取和解的政策,李幹順令搖搖欲墜的西夏站穩腳跟,開始勵精圖治,但接下來的十多年間,依舊是被宋軍暴揍,一直到女真立國,纔開始挽回頹勢,其後左右逢源,撈盡好處。
可這個世界,他的靠山沒了。
早在遼軍南下不成,丟了燕雲,雁門關又進不去,灰溜溜地繞道時,天祚帝就從西夏手中割了一塊地去,李幹順氣得險些與之翻臉相向,但最終還是沒敢。
現在遼國自顧不暇,當年侵吞的土地又被西夏輕易取回,換成以前這很值得高興,但此時李幹順只覺得驚恐。
因爲大遼如果徹底完了,西夏沒有靠山,燕國如果延續前宋的策略,對他用兵,如何抵擋?
所以當完顏阿骨打的兒子完顏宗望,作爲使者前來覲見時,李幹順隱蔽但熱情地接待了他,同意了金國的邀請。
可真正率軍來到邊界線,眼見燕軍擺下的陣勢後,他眼神中又翻騰出濃濃的憂慮,忍了又忍,還是嘆了口氣。
一位華服女子來到身邊,正是遼國的公主,如今西夏的皇后:“陛下何故嘆息?遼夏曆代爲盟,如今兵戈再起,更應同仇敵愾,萬萬不可動搖啊!”
李幹順看了看這位妻子:“朕知你急切,但如今恰恰急切不得……”
皇后蹙眉:“臣妃並非急切,實是燕金交戰於遼東,奚族謀逆,刻不容緩,當速速派兵,助遼主平叛,豈能錯失良機?”
李幹順淡淡地道:“朕也想這麼做,可遼主至今於上京不動,他若是拿出昔日南下親征的英勇豪邁,我大白高國早就出兵附之!”
這話諷刺意味很濃,說的正是天祚帝不該表現的時候上躥下跳,御駕親征,敗壞局面,如今需要這位大遼皇帝出面平亂了,反倒縮在上京擺爛等死。
遼國公主出身的皇后,明顯聽不得這種評價,臉色沉凝:“陛下莫不是忘了大遼對夏國的恩德?”
李幹順袖中的手緩緩握緊,語氣平和地道:“朕當然沒忘,更是願與大遼共進退,否則何必御駕來此?正是盼着遼主能夠振奮,平定紛亂,兩國情誼長存!”
皇后臉色這才緩和,又催促了幾句出兵,才行禮告退。
她沒有發現,自己轉身離去的剎那,夫郎的目光就變得十分冰冷。
這位大遼公主爲李幹順生的兒子,已經被立爲西夏太子,而歷史上這對母子對遼國感情一直深厚,西夏選擇放棄遼國,與金結盟後,太子就悲憤不已,在遼滅亡後就憂憤而死,年僅十七歲,皇后傷愛子夭亡,憂祖國滅亡,憤李幹順無情,也絕食而死。
歷史上兩人當了二十年的夫妻,感情深厚,李幹順對於妻兒的喪命十分傷心,十多年都沒有再立皇后,但現在雙方僅僅做了四五年夫婦,天祚帝之前又幹了那等事,嚴重影響夫妻關係,感情不鹹不淡,此時眼見皇后不顧西夏利益,一心只想着救遼國,自是相當不滿。
不過李幹順也沒有直接發作,因爲他還希望利用這種聯姻關係,從滅亡的遼國身上得利,胳膊肘往外拐的皇后也是暫時可以忍受的。
最重要的還是軍事實力。
吩咐班直傳令,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輕官員,很快來到身後行禮:“臣弟拜見陛下!”
李幹順的態度又是不同了:“免禮!”
這位正是他的弟弟李察哥,受封晉王,目前是兵馬大將軍。
外戚的勢力掃空後,李幹順採取的正是通過分封皇族,來掌控權力的辦法,朝堂上有實權的重臣,大部分都是皇族血脈,但也留有一部分位置給外族人,而察哥作爲信任的親弟弟,握有最關鍵的兵權。
對於這位,李幹順也不繞彎子,直接問道:“朕御駕親至,地方局勢可有變化?”
察哥回答得很直白:“自橫山羌投燕,部落多懷異心,監軍失控,索取無度,今陛下親至,倒是收斂許多,只是除祥祐軍、嘉寧軍、靜塞軍三處,其餘依舊不肯聽調,更不願與燕交鋒。”
李幹順道:“翔慶軍和神勇軍也不聽調?”
察哥道:“索要軍糧,若不予軍糧,就不出兵……”
居然提出這麼過分的要求,李幹順抿了抿嘴,最後問道:“各部的擒生軍呢?”
察哥道:“這點陛下倒是不必擔心,擒生軍已經荒廢,他們折騰不起風浪來!”
李幹順苦笑:“這可不是好消息啊……”
西夏除了中央侍衛軍外,還有地方軍和擒生軍。
李元昊立國時,將全國分爲左右兩廂,每廂又分別劃分出六個地方軍區,各區設監軍司,負責指揮本區軍隊,各監軍司均仿宋制,立有軍號,並有固定駐地,如翔慶軍、神勇軍、和南軍、朝順軍、甘肅軍等等。
這些軍隊裡面,以翔慶軍和神勇軍地位最高,滿編的話有十萬,全國監軍司所統軍隊總數約爲五十萬人。
實際上,別看制度和宋朝很相似,但西夏自有國情,軍隊仍以部落爲基本編制單位,出兵作戰時,以銀牌召各部落長,面授作戰任務,再由部落首領,統率其全部落的軍隊,參與大戰。
現在的問題,就是自西夏衰敗以來,各部落首領不願意參戰了。
畢竟這些年就沒打過勝仗,以前可以殺宋人,奪武器,扒盔甲,互市也能分到好東西,各部都踊躍參加,現在盡吃敗仗,而且西夏朝廷本來就不負責提供軍械和糧草,都是士兵自帶,這誰還願意來?
李幹順:你們要來了,我才能打勝仗啊!
部落酋長:你打了勝仗,我們纔來啊!
陷入循環……
當然也不能全靠這些普通士卒,所以又有一支擒生軍,由各部落首領挑選精騎組成,共十萬人,顧名思義就是以生擒敵軍當奴隸爲目的,這支軍隊在同北宋軍隊的作戰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殘害了許多宋人。
結果也廢了。
因爲依舊是老對頭西軍鎮守邊境,他們根本抓不到人。
以前中原王朝但凡改朝換代,四周異族都能得利,撿一撿便宜,可這回遼國被打得不能自理不說,邊境都不帶換人的,依舊是知根知底的熟面孔。
西軍轉爲安西軍後,精神面貌還變得越來越好,武器軍械明顯提升,糧食也不是全靠堡寨屯田,得節約着過日子,由朝廷供給,自有肉食享用。
西夏連宋朝版的西軍都不過,更別提這種強化後的精銳,被打得找不到北,擒生軍也廢掉了。
李幹順深吸一口氣:“如此說來,朕如今可用之兵,只有中央侍衛軍了?”
察哥安慰道:“陛下不必擔憂,中央侍衛軍依舊強大,燕軍一旦入侵,各地部族更會奮起反抗,他們是不信漢人的。”
李幹順苦笑着搖搖頭:“不信漢人,是因爲前宋沒有真心實意地給過他們好處,這位燕王厲害得多,朕至今都不明白橫山羌爲何投燕,如果此族在燕境內生活得不錯,一切就不同了!”
察哥咬了咬牙:“既如此,我們更不可卻步於這兩國邊境!”
李幹順道:“伱也力主出戰?”
察哥道:“若不能從遼國獲利,我們西夏恐有亡國之危……”
李幹順目光堅定下來:“不錯,一定要出戰獲利,才能團結各部,讓我西夏重新振作起來,你準備如何對敵?”
察哥道:“燕軍以步卒爲主,此處無天險地利,也無城池依靠,僅憑他們修建的營地堡寨,可用輕騎繞道,兩面夾擊!”
李幹順問:“勝算幾成?”
察哥遲疑了一下,他剛剛已經觀察過燕軍的軍容,冷靜地分析:“應有一半,金人能和燕軍抗衡至今,也是靠騎兵優勢,我軍當不弱金人!”
李幹順卻變了神色:“有鐵騎和京師宿衛,只得一半勝算?此戰我軍若敗,朕也只能回京師苟延殘喘了,可有更穩妥之法?”
察哥微微搖頭:“燕軍比起宋軍強上許多,所幸騎兵稀少,我軍纔有一半勝算,臣弟實在不敢誇大……”
李幹順沉默下去。
倒不是他畏縮,而是如今隨着自己來此的三萬軍隊,已經是在刨除鎮守京師等重地之外,所有能夠動用的嫡系部隊,相反對面只是燕軍裡面普普通通的一軍。
對於李幹順而言,別說戰敗,即便是慘勝,他都接受不了,因爲燕軍可以迅速拉來另一支軍隊,西夏卻根本沒那個資格。
片刻之後,李幹順開口問道:“能以戰逼和麼?”
察哥磨了磨牙,低聲道:“臣弟盡力爲之!”
“朕也得派出使臣了,先探一探口風!”
既然準備留下退路和談,派出使臣就是必要的了,李幹順招來一位漢民臣子,出使對方軍營,軟硬皆施,探明情報。
硬的方面,自然是以遼國的姻親和盟友身份,質問對方爲何無故出現在遼國的土地上。
軟的方面,反正只要能得到好處,西夏要多軟有多軟。
然而使臣迴歸軍營後,帶來的第一個答覆,就讓李幹順瞠目結舌:“他們說雲內州是燕國的土地?已經被割讓了?”
使臣解釋道:“是御弟大王耶律得重所爲,爲回報燕軍驅逐金賊,將不少州縣租借給燕國,當羈縻府州……”
李幹順想到了後晉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沒想到現在風水輪流轉,輪到遼國割地給中原王朝了,但如此一來,那耶律得重豈不是會被國內羣起攻之,畢竟割地求和,喪權辱國,太過恥辱……
很快他又意識到不對勁:“租借給燕國……這又是什麼說法?”
使臣道:“租出去的地界,不是永久,以後遼國還能收回,但現在租借的地盤,也是燕地……那位呼延指揮警告我軍,不可踏上燕地一步,不然後果自負,勿謂言之不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