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門士族的府邸,都在涼州的中心,距離宮城不太遠。
當賈府那邊被如狼似虎的內衛衝了進去,吵鬧喧囂成一片時,駐地這邊,也隱隱有些察覺。
“李元芳,你欺人太甚!”
賈思博已經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但他並沒有直接動手,反而壓住身後的蒙騰,對安忠敬道:“忠敬,我府內的小娘子你也見過,她們怎麼可能是吐蕃暗諜?那些蠻兵悍卒若是闖入府內,鬧出什麼事端,她們以後還如何出嫁?這樣會毀了她們一輩子的!”
安忠敬臉上出現猶豫之色:“這……”
李彥沒有開口,平靜的站在一邊。
遲疑了片刻,安忠敬還是咬了咬牙,低聲道:“士林,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此案關係到我全家安危,如果元芳真的誤會你了,你家的娘子我安氏一定配以最豐厚的嫁妝,保證讓她們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賈思博的心頭一冷。
他終於明白,李彥爲什麼明明只是懷疑自己,卻偏偏將安忠敬一起列爲嫌疑人。
目的就是讓安忠敬體會到,如果被誣陷疑罪,將會面臨多麼慘痛的後果!
那樣一來,安忠敬纔不會一時意氣,爲了朋友之情,盡力維護他。
而一旦失去安氏的庇護,李彥想要拿下賈氏,就輕鬆多了。
賈思博看向李彥。
兩人的目光再次對到一起。
只是彼此間的心態,已經大不一樣。
李彥開口:“你步步爲營,我也步步爲營,這場對決,終究是邪不勝正!”
賈思博冷哼一聲,沒有說話,眼珠不斷轉動,蒙騰站在他的身後,全身緊繃。
時間默默過去。
雙方都在等待。
等待丘神績那邊的消息。
賈思博寄希望於,那個地位卑微的巡察卒,不敢真的冒大不韙,將他們家的女眷全部抓過來。
李彥則清楚得很,那個地位卑微的巡察卒,連太子都敢殺,哪怕現在還沒到那地步,區區賈府,也阻擋不了他的瘋狂。
果不其然,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喧囂後,聲音開始不斷移動。
手持火把的內衛,押送着一羣女子,浩浩蕩蕩的往宮城走來,隊中哭啼聲十分清晰。
賈思博臉色再度變了,他拼命想要壓抑,卻根本控制不住,雙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李彥則體會到,武則天爲什麼喜歡用酷吏,這羣傢伙跟瘋狗一樣,什麼都敢做,效率還奇高。
真特麼好用。
他正了正三觀,問道:“翻譯人員找來了嗎?”
立刻有內衛上前彙報:“城內胡商的侍從裡,有三人自稱會說蘇毗話,已經全部帶來。”
李彥點頭:“倉促之間,能找到三個不錯了,讓他們用蘇毗話,去跟那些小娘子聊聊天。”
內衛匆匆而去。
不多時,就滿臉喜色的歸來,身後跟着一個臉上戴着面紗,只有七八歲大的小女孩,怯生生的看着衆人,開口說出一句蘇毗話。
那胡商侍從也跟了過來,翻譯道:“她說:‘我想回家’……”
此言一出。
安忠敬深深嘆了口氣,轉過頭去。
賈思博則閉上了眼睛,露出慘笑。
“阿郎,你先走……”
蒙騰猛的暴起,向着安忠敬衝去,想要抓一個人質,卻見一道雪亮的光輝閃出。
李彥這次出刀,可不比剛剛的試探,凌厲絕倫的勁力一轉,刀光如羚羊掛角,
驚豔絕倫。
一隻血淋淋的手掌,直接飛出。
“啊——!!”
圓盾墜地,蒙騰發出慘叫,然後被幾個內衛撲倒,控制了起來。
全程之中,賈思博沒有動。
他表面上不通武功,但李彥很清楚,這傢伙的內家勁力修爲,十分精湛。
能模仿安忠敬的棍法造成錯誤引導,又能跟他正面拼殺,絕對是年輕一輩的高手。
畢竟武威賈氏源遠流長,往上追溯,可不止是三國時期的賈詡,西漢文景之治時期的賈誼,也是他們的先祖。
這歷史底蘊,比起現在五姓裡面的好幾家都要強了。
可惜……
眼見蒙騰滿身鮮血的被押下去,賈思博終於開口:“沒想到百密一疏,滿盤皆錯,李元芳,你就不怕我府中並無你想要的人麼?”
李彥笑笑:“凡事做兩手準備,進退自如,我是跟你學的。”
有關夜闖賈府的事情,李彥會單獨給丘神績上報,搜查證據的功勞,他不沾半點。
同樣的,如果真的是他想多了,猜錯了,那鍋也是丘神績來背。
李彥可沒有下達命令,是丘神績自己求功心切。
成功了,我血賺。
失敗了,我也不虧。
“明白了……”
賈思博苦笑:“我最佩服元芳的,是你平時裝作一副蠢笨模樣,迷惑他人,關鍵時刻才展現出超常的智慧,這麼看來,你早就懷疑我了吧!”
“你才蠢笨!”
李彥心裡大怒,我那是普通人模樣,以爲誰都像你一樣,祖傳老陰比啊?
不過臉上,自然要雲清風淡,徐徐一笑。
賈思博心頭一悸:“你真可怕!”
他總覺得這傢伙待人處事雖然成熟,但語速緩慢,時有愣神,一看就知道不怎麼聰明,後來雖然好了點,但也只是正常人的水平,沒想到全部是僞裝的。
若論心機,比他還要深沉多了!
正在這時,安忠敬卻轉過身來,盯着賈思博,咬牙切齒間,又帶着痛心難過:“士林,我哪點對不住你,你要這麼陷害我,累及整個安氏?”
賈思博看着這位摯友,眼神奇特:“忠敬,你還記得,你在二館六學進學時,我在做什麼?”
安忠敬想了想道:“你在科舉。”
賈思博笑了笑:“是啊,我在科舉,我在涼州三次貢舉榜首,得文解入京,三次名落!”
“因爲我心高氣傲,考的是進士科,如果是明經科,別州士子還有希望,但進士科,幾乎被二館六學的士子囊括,我自忖才高,本想成爲特例,後來才發現多麼可笑……”
“忠敬,當你因一句辱罵,就從長安棄學,怒回涼州時,卻不知我多麼羨慕你能在二館六學進讀。”
“我若是長安的學子,早就高中進士,解褐入仕,也不用一身白衣,在涼州整日與一羣紈絝賠笑。”
“所以,我爲什麼要污你,或許就是嫉妒吧!”
安忠敬慘然:“我一直以爲我們是最好的兄弟,你心中竟這麼恨我?”
賈思博搖搖頭:“還沒有到恨你的地步,我只是恨這個出身。”
“先祖誼少年才俊,文辭高妙,韜略縱橫,堪稱棟樑,卻至死不得重用。”
“先祖詡因出身涼州,屢遭看輕,仕途不順,若非天下大變,焉有日後風光?”
“如今數百載歲月悠悠而過,回顧往昔,我賈氏的身份,居然還是如此尷尬。”
“奈何!奈何!正途不允,我便走歧路!”
“你安氏被聖人懷疑之時,我會出力幫你洗刷,不過到那時,你那宮城守將的父親, 你的八個哥哥,還有安氏在隴右的強大勢力,都要逐漸爲我所用!”
安忠敬想到那種事態的發展,一時間只覺得胸中翻騰,猛地衝到角落,哇的一下,吐得昏天黑地。
賈思博笑道:“經此一事,你恐怕也有成長吧,待我斬首示衆時,來送一送我!”
安忠敬沒有迴應,賈思博又轉向李彥,微笑道:“我教了麗娘五年。”
“教她經史子集,讓她苦練飛白,還有專諸刺殺,擊鞠馬球,伏哥能有那麼好的馬球術,應該認我做師公。”
“麗娘是我見過最具天賦的女子,蘇毗不愧曾是女子當國,頗有底蘊。”
“教她的第二年,我便命人去西域,多多收攏蘇毗遺女,尤其是以往的貴族,被貶爲奴籍的,無論多少價錢,都買過來,加以調教,備以大用。”
“但我的大計還未實施,便胎死腹中,她們至今並無惡舉,在我府內一直未出,元芳可否不要爲難?”
李彥道:“這不是我能作主的,不過我會盡最大努力保護她們,不是因爲你,是因爲麗娘。”
賈思博失笑:“我想也是,麗娘不是好打動的,你能讓她開口,肯定是付出了真心實意。”
“看來,我算計得再好,終究是不如你……”
“那就這樣吧!”
他整了整衣衫,舉步往內獄走去。
李彥揮手,衆內衛讓開一條路,目送這一身月白長袍的男子,忽作高歌,漸行漸遠: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