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騎在獅子驄上,自洛陽南出,往中嶽嵩山而去。
身後跟着的,除了楊再威、安神感等一羣內衛外,程務忠所統領的北衙百騎。
楊再威一身好武功,又能熬夜,關在內獄休息實在浪費,此次也一併帶上,北衙百騎則可以完成之前未盡的後續。
此時程務忠就異常積極:“上次我們在寨中設伏,不料那寨主武功高強,又仗着熟悉地利,居然逃出包圍,硬生生遁走,真是奇恥大辱!”
李彥看了看百騎個個全副武裝的架勢,含笑道:“此次以談判爲主,尋找這位寨主,勸他聽從同門的建議,若能讓對方認識到錯誤,就可以化干戈爲玉帛。”
程務忠先是一怔,然後領會了意思,會心一笑:“我們弓弩刀棒齊備,能跟他好好談一談的。”
李彥頷首:“那我就放心了。”
衆人都是實力強橫之輩,胯下又是隴右寶駒,一路快馬加鞭,數個時辰後,就抵達了少林寺的地盤。
如今正是春耕,關中原本的凋敝,在朝廷的組織下,都開始緩緩恢復元氣,河南之地更是富足繁盛,到處都是農民翻地曬土,一片忙碌景象。
而引人注目的,還是一個個穿着灰衣的沙彌,提着兩個尖底的木桶,雙手平舉,往田地裡挑水。
衆人駐馬于山坡上眺望,程務忠有些驚訝:“這纔到哪兒啊,難道就是少林寺的田地了?”
李彥道:“如今北至鞏義、偃師,南至汝州,冬至新密,周邊上百里的土地,都有這座寺院的農田。”
程務忠不解:“爲何這麼大?少林寺倒是頗有武風,可他們不是皇家寺院,哪來這麼多的田?”
李彥問:“少林寺十三棍僧擒王仁則的事情,諸位清楚麼?”
不少人點頭,其他人聽了解釋,也表示明白。
“亂世的站隊,並不奇怪,怪的是後面。”
李彥道:“十三棍僧擒拿王賊後,太宗頒發《告柏谷塢少林寺上座書》,表彰了少林寺的功績,賜田地四十頃,水碾一副,爲首的曇宗和尚封了僧將軍。。”
“這件事傳播較廣,尤其是少林寺經常拿來說,他們的僧兵,是被御口親賜的。”
“不過此事還有後續,恐怕就鮮有人知了……”
“貞觀六年,少林寺又向朝廷申報,說此前賞賜的田地爲口分田,數目太少,不符合他們立下的功勳,應該賞賜一百頃,如此一算,少林寺當時虧了六十頃地。”
“這件事記錄在《少林寺準敕改正賜田牒》中,朝廷後來的處置是‘特敕置立其寺,還地不計俗數’,還真又賜了六十頃地,少林寺纔有瞭如今的規模。”
內衛聽得嘖嘖稱奇,百騎的臉色則不太好看。
他們身爲聖人親衛,家中田地之前還被侵吞,即便現在拿回來了,依舊過的不如一羣和尚?
關鍵是,如果是爲聖人紀念文德皇后的慈恩寺,或者是供奉佛骨舍利的法門寺,那種皇家寺院倒也罷了。
這少林寺算個什麼,在天下古剎裡都排不上號,之前擒拿賊將,也得到了封賞,居然還能一賞再賞,讓前線浴血廝殺的將士們情何以堪?
李彥知道後世的佛門寺院侵佔了多少土地,並不覺得奇怪,當然不奇怪,不等於聽之任之,他目光微冷,對安神感道:“你帶人去仔細調查一下,此次關中大災,少林寺捐了多少米糧,又派出了多少僧人施粥救濟?記錄在案,務必詳細!”
“是!”
安神感立刻調集得力人手,分散開來。
這可不是後世的自覺捐獻,不願意的話也不該道德綁架,
此次朝廷是有明文規定的,除了各地的高門大族放糧賑災,佛道所有寺院都必須派出僧人道士,施粥救人,安定民心。
俗話說的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朝廷對於佛道如此優待,除了信仰外,其實也是藉助這些宗教勢力穩定民間局勢,壓制淫祀亂象。
災情洶涌,讓這些平日裡慈悲爲懷的僧人出面,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長安那邊的各大寺院道觀,都參與其中,到了洛陽這裡也是如此,不少僧人都還未迴歸,寺廟顯得很是冷清。
但此時一路所見,這少林寺的僧人似乎格外的多,一行人往山上而去,更是見到不少健步如飛的僧人,在踢腿練拳,吐納運勁。
李彥神色一沉,心頭愈發不爽。
他把工作和練武結合得那麼好,每天都要上班,遇到賊人作亂時,更是通宵查案,相比起來,這羣僧人靠着山下的農田佃戶供養,不受干擾,整日練武,過得未免也太幸福了!
確實很幸福,根據歷史記載,唐朝佛教最興盛時的僧人衣食用度,每人每年大約花費三萬多錢,相當於後世六萬人民幣,月平均五千。
橫向對比的話,五戶大唐男丁交的賦稅,纔是這個數。
谷慟
相當於每個僧人,背後有五戶人家在供養,難怪後來要滅佛。
當然,那是極盛時期,現在唐初肯定沒到這個誇張的地步,但這一個個脫產僧人的背後,也是無數彎腰在田間辛苦耕作的農夫在默默供養。
以往聽得再多,終究比不上眼見爲實,李彥將山上山下的對比盡收眼底,默默有了決定。
楊再威在邊上突然道:“李元芳,你很討厭佛門?”
李彥並不否認:“我確實討厭,你呢?”
楊再威道:“談不上討厭,我畢竟修煉的是唯識勁,師父對於佛門還是很有好感的,但肯定不喜歡,這些和尚讓人看了火大……以你的權勢,將來等太子登基,真要厭惡佛門,莫不是要如周武帝般推行滅佛?”
李彥搖頭:“那個行不通,滅佛看似轟轟烈烈,實際上以現在佛門的流行程度,在普通百姓和許多高門貴人心中都是根深蒂固……”
“再加上宗教之說,越是壓制,越會激發人的逆反心理,不斷有人去崇尚,無論怎樣滅佛,必定死灰復燃。”
“有些佛門高僧也確實是慈悲爲懷,令人欽佩,堵不如疏,滅佛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楊再威奇道:“聽這意思,你還有別的法子?”
李彥確實有了想法。
他想讓佛門納稅。
分田其實無所謂,百姓都分田,但拿了朝廷的田,這稅收自然是逃不掉的,凡授田者,丁歲輸粟二斛,稻三斛,謂之租。
也就是說,拿到田以後,一年後必須要繳納兩斛小米,三斛稻子,算是租賃稅,後面還有許多稅目,根據田地的性質不同,稅收也不同。
可佛門卻不納稅,無論佔多少地,都不納稅,有度牒的僧人還能免去徭役,如此才成爲了國家的毒瘤。
所以必須要讓佛門納稅,五十歲以下的僧人道士,每年交納四匹絹布,尼姑和女道減半,其他雜役與百姓相同。
等到了五十歲以後,再免除賦稅雜役,因爲年老精修的人,盡爲人師,這樣道教和佛教的典籍益處,纔會發揮出來,風氣也會越來越好。
這個法子不是李彥原創,而是歷史上一名唐朝官員的建議,根據那位官員計算,如果真的實施,全國僧人所交納的賦稅,不低於全年賦稅的三分之一,如此一來,國家富足,蒼生的大害也將除去。
皇帝十分心動,然後否決了這個提議。
沒辦法,那個時候大唐的中央權威,已經不足以推行這個改革, 連滅佛都不行,更別提讓僧人交稅了。
對於和尚來說,讓他們交稅,比殺了他們都要難受。
正因爲如此,李彥沒有說出口。
一如他當年賣茶,也是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醞釀,纔在出使吐蕃時正式啓動。
但凡這類大事,都急不得。
衆人收回目光,一路上了山門。
不比後世的巍峨大氣,現在的少林寺,就是山間的粗陋寺廟,一眼看上去,甚至有些寒酸。
由於建在山中,若論殿宇的恢宏和雕像的精緻,是肯定不如城內的大寺院,不過來往僧人卻要精神許多,更有一羣體魄強健的僧人匯聚過來,赤裸着上半身,露出流暢的肌肉,擺出各種造型,口中叱吒有聲。
其他人莫名其妙,李彥則一看就明白。
這少林寺居然精通廣告效應。
果不其然,知客僧迎上引路:“諸位施主遠道而來,請於此處下馬……”
他們語氣熱情,目光卻頻頻往隊伍裡瞟,尋找可能拜入寺內練武的對象。
長安洛陽裡的僧人,主要收入就是信徒的禮佛納捐,和高門士族過世後的法事操辦,這兩大收入把他們喂得盆滿鉢滿,不需要去關心別的。
相比起來,少林寺的業務,就在收徒練武上了,地方豪族的子弟慕名而來,都是一大筆收入,如果是高門士族,那更不得了。
可橫看豎看,李彥一行人的氣質,更像是來教他們的,而非拜師學藝……
正覺得不太對勁,李彥取出詔書,平靜的宣佈:
“奉監國太子之命,徹查少林寺窩藏賊匪一案,將你們的主持和所有僧官統統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