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殿瓊樓。金鎖銀鉤。總不如、巖谷清幽。蒲團紙帳,瓦鉢磁甌。卻不知春,不知夏,不知秋。
萬事俱休。名利都勾。翼攀緣、永絕追求。奚山作伴,雲月爲儔。但樂清閒,樂自在,樂優遊。”
摩訶寺,一名僧人戴着鐵鎖鏈,挑着一對大鐵桶,桶裡裝滿水,在山道里行走。他口中唸的不是經文,而是這首朋友送給他的詞。
文章詩詞,確實比經文解乏。
何況僧人早唸經念吐了。
沈墨離開摩訶寺放了那場大火之後,摩訶寺的住持彷彿知道他是如何逃走的,因此記過在僧人身上。
僧人更沒做任何辯駁,坦然受罰。
放走沈墨,確然是他對不起寺裡。住持只是罰他戴着鐐銬鎖鏈挑水,而不是將他交給幽冥教,實是厚待。
僧人對此,心裡暗懷感激。
若重來一次,他還是要暗助沈墨。可以說是天意,幽冥教的人抓住沈墨之後,送哪裡不好,偏要送到摩訶寺下的白骨地牢來。
“普海師叔。”山道里拐彎處,三名頭扎紅巾的漢子出現,對着僧人深深一拜。
“普海”兩個字勾起僧人久遠的回憶,那是他昔年在彌勒教的名字。
他搖搖頭,“世上已經沒有普海,貧僧法號圓意。”
其中爲首的紅巾漢子取出一封信呈上,“普海師叔,這封信是我師父交給你的。無論如何,請你看一看這封信。”
信沒有交到圓意手中,兩名黃袍僧人出現,正是摩訶寺中的執法僧,其中一僧奪下信封,開了封面,瞥了一眼。
至於三名紅巾漢子,沒有攔阻。
爲首的紅巾漢子心想:“摩訶寺的僧人瞧見信的內容,肯定會懷疑甚至斥責普海師叔,他若是在摩訶寺呆不下去,就不得不跟我們下山。”
那奪信的僧人說道:“圓意,你勾結彌勒教,會爲本寺惹來潑天大禍,你有何話,到住持跟前去,看你這回如何辯解。”
圓意口喧一聲佛號,“圓心師兄,圓意出身彌勒教,此事住持原是知曉的。圓意如今皈依本寺,實無二心。至於寺中師長若是不信,要對圓意有任何處罰,那麼,圓意甘願受罰。”
圓心怒笑,“你既然無二心,如何會說‘甘願受罰’。如此說來,你倒是招了。但願你記得現在說的話,在住持面前,莫要改口。”
圓意默然,“好,我跟圓心師兄去見住持,剛纔怎麼說,在住持面前,我仍是如此說。”
圓心得償所願,“那就跟我走。”
圓意擺手,“且慢,還請圓心師兄讓我跟他們說幾句。說完就走。”
他語氣平淡,卻無端讓圓心冒出一股子寒氣,心裡尋思,“需防他狗急跳牆。他既答應了回寺,莫要逼他太急。”
“好,我就在這等着你。”圓心抱着手在胸口,一副看你要說什麼的架勢。
圓意眉頭一蹙,“此是圓意的私事,還請圓心師兄稍作迴避。”
圓心冷笑,“出家人四大皆空,禪心自當如虛空坦蕩,哪有什麼私事。”
圓意不想和他糾纏下去,淡淡說了一句,“那就隨你。”
他便不瞧圓心,向着爲首的紅巾漢子說道:“還請施主回去告知令師,皇圖霸業,俱是塵土。他不是祖師,圓意也不再是普法。念着昔年情分,圓意唯有晨昏唸誦三遍經文,禱祝令師安康清健。”
他語意堅決,實是無可動搖。
爲首的紅巾漢子知他曾是本教的大人物,一身業藝,未必在乃師之下。何況他剛纔那點小心思,怕也被這位素昧平生的師叔看穿,知道終是無可奈何。
他抱拳一禮,“普法師叔,我師說過,如果我等請你不來,他會親自來摩訶寺尋你。”
圓意輕輕一嘆,知曉他這位大師兄,雖然野心勃勃,可一身業藝,深得彭祖師真傳。他若萊摩訶寺,怕是難以善了。
屆時頂多不過一死以謝。
其實若是彭祖師再生,哪怕千山萬水,他也會前去侍奉,只爲那虛無縹緲的理想國度的建立。
可這位大師兄,僅是爲了以彌勒教義聚集百姓,成就自己的皇圖霸業,與彭祖師的本意背道而馳。
對方想讓他下山幫忙,圓意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沈墨說得對,若改朝換代,還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說到底逃不過八字——“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也曾問過沈墨,可有真正的救世之法。
沈墨回他,“救世之法倒是有的,乃是六字真言。不過已非一般的英雄豪傑能爲之,須得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且做到真正的天下爲公,方能勉強爲之。即使做到,也只是‘窯頭土坯’,一朝風雨磅礴,必然垮掉。除非做成那事的人,長生不朽,且不改初心,方可有始有終。”
說完這番話,沈墨更是深深嘆息,“唯有長生,纔有達成任何願望的可能。”
從那時起,圓意深深覺得,世間可以無圓意,但不能無沈墨。
因此,無論如何,他都要救沈墨。
他覺得這閻浮苦海要改變,缺不得沈墨這樣通透的人。
或許沈墨求長生,本就是有大慈大悲之心,要渡苦海衆生的。
只是那六字真言到底是什麼,沈墨並未告知圓意。
他起初以爲是佛門的六字真言,只是參悟多年後,覺得多半不是。只是存着一片救世慈悲之心,反倒是藉此無意中練成高深佛法,使得住持對他更是青睞有加,力排衆議,也要圓意這半路出家的和尚,成爲摩訶寺下一任住持。
摩訶寺住持襟懷廣大,明知嶗山上清宮送他來摩訶寺,乃是有意探清摩訶寺虛實,卻也因憐惜圓意頗有慧根,對他向來優容有加。
只是住持這等高人,竟然和行事詭秘的幽冥教頗有牽扯,着實令圓意百思不得其解。
三名紅巾漢子隨即下山,圓意隨着圓心迴轉摩訶寺。
圓心見圓意戴着鐐銬鐵鏈,擔着一對裝滿水的鐵桶,有意爲難他。這摩訶寺山道險僻,有好幾段路一人過,都顯得太窄。
稍不注意失足,就得跌落山崖。
是以寺中僧人,除非輕功有成,否則上山下山,寧願多繞十數裡地,走後山下去,如要進城,還得再繞山走上半圍。
圓心在險僻的山道走得頗急,並不時開口催促圓意。
只是數次繞過山拐,圓心回頭,總能看見圓意不疾不徐地跟上,呼吸平穩,彷彿擔着的鐵桶、戴上的鐐銬全是紙板做的。
便是紙板,那也該有幾分重量纔是。
圓心縱使對圓意有千般不滿,此刻也不得不佩服對方修爲精湛。只是很快又心生嗔怒,定是住持偏心,暗地裡將寺中的大日光明咒、摩訶般若經等修煉的訣竅暗自傳授於他。
否則圓意年紀輕輕,何以有如此寺中諸多長老都不及的修爲。
世間之人,不患貧患寡而不均者實多,圓心儼然是其中佼佼者。
圓心心有憤憤之意不平,到得後來,身上的功力揮發出來,腳程越來越快,幾乎足不沾地。
只是不曾想,山道上有一塊青石開裂,圓心落地借力,沒有察覺。
忽然間,那青石裂開,圓心力使得太過。
身形一晃,眼看就要摔下去。
這時候一個鐵桶往他身上一靠,圓心方纔借力,穩住身形。
他心知是圓意出手相助,方纔避開剛剛的兇險。
雖然仍是心存芥蒂,卻也放緩腳步,沒有再和圓意做意氣之鬥。且不時回望,想着若是圓意失足,他看顧回救一次,便能還了剛剛的人情。
可惜接下來一路平安無事。
不知不覺間,轉過一處冷淡鬆坡,過得一片清幽的竹林,登時見得好大一片黃牆碧瓦。
摩訶寺歷經數百年修繕,于山中開闢而出,層層疊疊,樓閣相連,佔地廣大,實是不遜於那些天下聞名的叢林,從外面也可見裡面有一座百尺佛塔聳立,裝飾着千百盞琉璃佛燈,巍峨壯麗。
忽然間,有鐘聲鏜鏜大響,連續不斷,正是摩訶寺是召集全寺僧衆的訊號。
一時間,鐘聲在寺內寺外迴盪,圓心不由心頭一緊。
今日並非佛誕,寺中更無法會要辦,顯然是寺內發生了非比尋常的大事。
圓意的事,與這等須得召集全寺僧衆的大事相比,自是微不足道。
住持向來偏袒圓意,過得今日,很可能讓圓意準備好對策,最終不了了之。
他按捺住心中雜念,告誡自己,當以大局爲重。
另一邊圓意神態凝重,沒有招呼圓心,挑着鐵桶,視旁邊高牆如若無物,輕輕一躍,便即翻過牆頭。
卻是心中情急,顧不得多行一段距離,走正門進去了。
圓意落地,立即在牆邊放下鐵桶和扁擔,方纔回過神,不知不覺,他功力又有所精進,兩邊太陽穴近來更是多有鼓脹之感,眉心隱隱約約有神意欲要破體而出,心想:“最近功力增長,心神頗有不寧,不知是好是壞?待寺內大事了卻,須得向住持請教一番。”
鐘聲兀自不絕,源頭正是摩訶寺大雄寶殿。
圓意腳步不停,手足鐐銬鐵鏈叮噹作響,有如一陣急促的風鈴,不多時就到了大雄寶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