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恐怖
邦邦!
低音聲部低音提琴以及大提琴那低沉的旋律在陳秋的指引下,無比沉重地響起。
陳秋的視線轉移,手中的指揮棒轉向邊上的秦弦,視線與他相接。
秦弦以及小提琴聲部的衆人立刻會意。
邦邦!
一股同樣低沉的迴應,從小提琴那邊傳遞向低音聲部。
低音聲部做底,將旋律給緩緩往上托起。
一股如同黑色巨塔一般的粗壯和絃,在小提琴以及低音聲部絃樂之中迴盪。
陰暗的絕望在如同天空中飄蕩的幽靈,在衆人的心頭籠罩。
然後緩緩沉入心中,隱藏在黑暗之下,消散不見。
陳秋手中的指揮棒輕顫,他的手掌也在緩緩下壓,讓衆人的音樂儘可能往下沉澱。
樂團內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陳秋的手掌之上,跟隨着陳秋的指引,一同演奏。
在這逐漸低沉的音樂之下,陳秋的視線早就已經提前看向中提琴的位置。
他的手掌依舊在指引着絃樂部分衆人的詮釋,但是指揮棒卻已經提前指引向中提琴,給出他們所要演奏旋律的情緒。
在中提琴即將開始演奏之時,他卻又將自己的指揮棒指引向低音旋律聲部。
他將安撫完小提琴的手伸出,將兩者抓住。
低音聲部以及中提琴組瞬間明悟陳秋的意圖。
他們作爲樂團裡幾乎看不見的部分,將自己的音色和低音聲部融合。
一股略帶悲涼的氣質,從兩者之中奔涌而出。
這股情緒並不僅僅只是在樂團的團員之中迴盪,他更多的則是如同一個幽靈一般,出現在音樂廳的各個角落。
如同一個看不見的眼睛一般,注視着衆人。
就如同,肖斯塔科維奇所經歷的黑色時代一般。
特別是主旋律之中那個大膽且放縱,帶有強烈割裂感的巨大跳進,更是讓音樂之中的情緒拉扯到了一個恐怖的程度。
趙一聽到這邊的時候猛地一愣。
他略顯驚訝地看着面前的陳秋,目光中帶着一絲絲不解。
這個音樂的表達,這個情緒的詮釋……
完全不應該是陳秋這個學生能做出來的。
不,不如這樣說。
如果這個表達是陳秋能做出來的,那麼就太奇怪了。
肖斯塔科維奇,蘇聯作曲家。
雖然你也可以同樣說他的音樂是俄羅斯風格的作品,但是實際上,你用蘇聯其實最爲準確。
即便他的音樂之中那種爲了蘇聯而創作出來的感覺幾乎沒有,可是他的音樂之中卻帶了很多很多蘇聯當時的背景,以及只有蘇聯人才能夠懂的感覺情緒。
這一首作品的創作時間爲1937年,11月21日在列寧格勒首演,由穆拉文斯基帶領着列寧格勒管弦樂團進行演出。
根據肖斯塔科維奇他自己的敘述,這是一首“蘇聯藝術家對於公正批評的實質性,創造性回答”。
而能夠理解這一點後,其實才能最好理解這一首作品的內涵。
肖斯塔科維奇是一位當時很受歡迎的作曲家,但他的很多作品實際上都不是爲了他的國家而創作出來的,更多的則是爲了表達他自己的想法而進行創作。
所以他自然而然受到了格外多的批評以及指責。
但是他所創作出來的第五交響曲,卻並不是爲了批評指責這些情緒而創作的,他並沒有對這些情緒進行反駁,也沒有那種追求着自我解脫的毀滅。
他就只是很簡單地用一個飽經滄桑的中年人,放在音樂的中心。
用四個樂章去詮釋這位中年人的心情。
聽上去似乎很是簡單,但是實際上這一首作品對於情緒的把控需要非常精準。
你如果多一分,伱就很容易變成歇斯底里的哀嚎,對着當局怒罵,試圖毀滅一切的瘋子。
如果你少一分,你就則會走向另外一個反的方向。
你的音樂會呈現出那種畏畏縮縮,甘願當一個罪人,爲自己沒有做過的一切贖罪的聖歌。
而想要演奏出這樣的作品出來,你不僅需要對創作者本身當時的情況,立場,以及想法都要有所瞭解。
你還需要能夠理解蘇聯音樂的一些特色,以及俄羅斯民族樂派的情緒表達。
所有的一切都非常重要,你如果少任何一點,你的音樂呈現就會變得非常奇怪,奇怪到你這一首作品即便演奏的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你的音樂依舊不算得上是肖斯塔科維奇第五交響曲。
沒有肖斯塔科維奇感覺的第五交響曲,能夠算得上肖斯塔科維奇第五交響曲嗎?
趙一感覺,並不能算。
所以他當時在準備評分的時候,雖然對於陳秋的演奏同樣有很多的期待,但是他根本沒有想過陳秋能夠帶領着他手下的樂團,演奏出特別濃重的肖斯塔科維奇的感覺。
他對於陳秋的期待,更多的則是能夠帶領隊伍準確無誤的演奏出來,然後能夠帶點樂隊的特色,陳秋的感覺,細節處理上沒有問題。
那麼就足夠了。
但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
陳秋居然不僅準確無誤地演奏出來了這一首作品,甚至將這一首作品之中極爲少見,就算是某些職業樂團都很難詮釋的肖斯塔科維奇感覺都給表達了出來。
即便趙一感覺,在場的很多演奏者可能都沒有特別理解陳秋的表達,不太知道陳秋爲什麼要這個樣子去詮釋,只是很簡單地跟着陳秋的步伐,看着陳秋的指揮,演奏出陳秋想要的效果。
但是……
對於一個學生樂團,或者對於一個半職業樂團,乃至於職業樂團。
這樣的詮釋,其實就已經足夠了。
陳秋以及他手下海音二團的表達,真的是徹底震驚到趙一了。
他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陳秋他究竟是怎麼做的,他居然能對肖斯塔科維奇這麼瞭解。
其中很多地方的處理已經完全就是一位指揮老手的感覺,你甚至說他現在四五十歲,已經在某個頂級樂團裡面工作,他其實都相信。
畢竟真的是太離譜了。
現在陳秋纔多大來着?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今年陳秋大四,這個學校樂團的指揮應該可以當成他的實習工作。
所以他現在應該才22歲。
22歲就有和人家四五十歲指揮天才差不多的專業水平素養。
你特麼誰家天才能這麼牛逼?
大家哪個天才不都是靠磨資歷磨專業,一點一點走出頭的。
你小子直接跳級是吧?
這個對於蘇聯以及肖斯塔科維奇的理解,趙一隻能說服氣。
很多地方他都沒有想過可以這個樣子去詮釋,去表達。
而這些居然全部都被陳秋給搞出來了。
從現在他其實就覺得差不多可以給陳秋打分了。
但是……他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給陳秋一個什麼樣的分數。
如果還是按照全國大學生藝術展演的標準來看的話,陳秋手下的樂團可能這一次將會創造奇蹟,獲得一個特別恐怖的分數。
9.8分雖然已經足夠恐怖了,那麼陳秋手下的樂團,有沒有可能拿到10分滿分?
畢竟他是真的不知道除了10分之外的分數,他還能給什麼樣的分數標準出來。
除非他將標準換,換成九校聯賽的標註。
那麼陳秋的分數可能會稍微下降那麼一點,沒有那麼的耀眼。
在他這邊差不多能夠拿到9.9分的樣子,畢竟只是二團,他們很多人的水平實力沒有那麼強,現在基本上就是靠樂團裡的幾個強者在帶,角色選手太多了,沒有辦法對樂團起到什麼助力。
大概就是他們的打擊樂那邊的那位還可以,這個小提琴的首席,以及他周圍的幾人也還算不錯,低音聲部那邊的整體表現都很強。
其他人就比較一般。
如果能換成更好的樂團成員,那麼他感覺就算是九校聯賽,他大概都能給出10分的滿分。
嗯……
如果再往上提高一點呢?比如說九校聯賽後的亞洲交流賽?東瀛以及南韓那邊的強者過來的話,按照那邊的標準來,他大概能給到9.5分左右……
如果放到歐洲,和歐洲那羣卷批來比,那麼也能有9分的樣子。
想到這邊,趙一的頭就有點疼。
爲什麼分數限制只有10分,爲什麼這個全國大學生大賽的標準這麼低。
如果能夠直接用歐洲那邊最頂的標準來比,那麼他能操作的空間就大了,最起碼能給出扣分的地方多了,也能更好的分出陳秋手下樂團的問題來。
現在這個標準太低了,你根本沒有辦法給出扣分的點啊。 並且……
如果你真的用了歐洲那邊的標準來,那麼其他的樂團怎麼辦?
準備不及格嗎?
陳秋他手下的樂團能夠從10分降低到9分,是因爲難度高了不止一個檔次才勉強降低到9分的。
其他很多的樂團在這種標準下都只能拿到9分,如果換到那些最頂的標準裡面去。
他們能拿到多少?
7分?6分?還是5分?3分?
這可不是按照比例扣的啊,而是按照扣分點去扣的。
因此,趙一看着自己面前的評分表,滿是頭疼。
“這個分數,應該怎麼給呢?就沒有什麼加分的項目嗎?”
趙一聽着耳邊陰暗之中帶着一抹難以言喻恐懼的音樂,眉頭緊鎖。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除了10分之外,還能給什麼分數。
他的視線看向邊上的餘塗,發現餘塗早就在紙上寫下了10分的分數後,不由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無奈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算了,10分就10分吧,雖然少了點,但是這個已經是上限了。”
想到這邊,他就同樣在手中的評分表上,寫下陳秋的分數,隨後將分數反扣過來,不再理會。
因爲從此時此刻開始,他已經不需要去思考陳秋的哪裡會出現讓他扣分的選項了。
他只需要去欣賞陳秋的表達,即可。
不僅僅只是他,餘塗也同樣如此。
他的身體在顫抖。
他感覺到了顫慄。
周圍似乎有無數的目光正在悄咪咪地注視着他,上下打量着他,觀察者他的一舉一動。
甚至天上,似乎也有眼睛在盯着他。
無法遮掩的窺視感縈繞在他的周圍。
這股音樂的感覺,讓他從心底最深處感覺到了抗拒以及害怕。
這種由音樂塑造的情緒以及感官價值,讓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他現在只知道一點……
他喜歡這樣的感覺。
雖然陳秋塑造出來的音樂很是恐怖,讓他感覺到不自在,完完全全沒有任何的自由可言,每分每秒都如同生活在枷鎖之下,感覺到難以言喻的窒息。
但是。
這不就是音樂本來的感覺嗎?
這股肖斯塔科維奇所創造出來的恐怖,讓他渾身顫慄,卻又爲之震撼。
“真的是……好漂亮的感覺。”
餘塗閉着眼睛欣賞着陳秋的表達,略顯變態地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已經乾裂的嘴脣,隨後緩緩吞嚥了一口口水。
“這個音樂,這個音樂的表達?這個表達真的完全體現了音樂之中的美感,真的讓人很驚訝居然能出現在這樣的現場裡面……
可惜,裡面之中很多的人實力表現還不夠,還有很多人太年輕了,雖然有秦弦這樣的絃樂在帶着團隊前進,有陳秋在裡面表達,但是還是不夠啊,還是,不夠……”
他閉上了眼睛,讓自己的耳朵聽力盡可能地抓住陳秋音樂之中的細節。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陳秋以及秦弦所帶領的隊伍在這個比賽場地不可阻擋,就如同炸魚一般亂殺。
其他指揮最多就是做一些幕後的工作,玩代練去帶着手下樂團上場,就相當於職業選手用自己不熟悉的鍵盤鼠標還有遊戲設置,去打遊戲。
雖然同樣可以打贏,甚至表現不錯,就如同炸魚一樣。
但是說到底,他還是會不習慣,他很難表現的和他使用自己鼠標鍵盤乃自己設計的時候一樣的水平。
但是陳秋不一樣。
他並不是職業選手代打。
他就是職業選手親自上場。
在職業賽場上那種特別抓細節,一個漏洞都很容易導致失敗的地方,陳秋對於樂團的操控自然而然比那羣炸魚的強上許多,這也就是爲什麼他帶領着手下樂團在全國大比上那麼牛逼,那麼強的主要原因。
餘塗並不在乎誰炸魚,誰開掛。
他只在於誰的音樂演奏的不錯。
如果你開掛代打能演奏出不錯的音樂,他照樣會給你一個非常不錯的分數。
但是如果你炸魚開掛,卻只是獲得了和其他樂團沒有多少區別的音樂。
那麼就不要怪餘塗給的分數低了。
現在很明顯,陳秋的雖然和炸魚開掛沒有多少區別。
但是他表現的足夠好。
音樂之中那股面對恐怖的無奈,那股命懸一線的感覺被他演繹的淋漓盡致。
就不要說他音樂之中格外強烈的肖斯塔科維奇的感覺了。
在這種感覺之下,開掛代打什麼的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
因爲很多人就算開掛,就算代打,也很難演奏出這個樣子的表達。
所以,餘塗沒有任何猶豫,在聽到開頭那個強烈的,如同刀鋸頭顱一般強烈跳進的時候。
他就給出了自己的分數。
音樂好,還是不好。
很多時候聽個開頭就能完全聽的出來。
演奏的開頭感覺好,和那些演奏感覺不好的,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感覺。
有些人就是能演奏的,能讓你一聽,就完全聽進去。
而有些人即便演奏的很是類似,但是他的音樂就是沒有那種抓住人的點。
如果是其他樂團,餘塗可能還會稍微猶豫一點,糾結要不要給高分。
但是是陳秋的樂團。
他在聽到這個開頭的時候,便沒有了任何的猶豫。
他要給滿分。
陳秋他,值得。
這個被無數眼睛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其他人看在眼睛裡,自己的朋友一個接着一個的離去,死亡。
每時每刻都活得心驚膽戰的感覺。
在場的所有人,除了陳秋,誰還能演奏出來?
沒有任何人!
沒有任何人能夠詮釋出這種恐怖。
這個恐怖的表達,就算對於餘塗而言,其實都已經算得上是大家之作了!
其中最爲特色,最爲有趣,最爲漂亮的其實還並不是上面說的那個。
最爲有趣的,是在音樂之中。
陳秋所塑造出來的,那位一直呆在音樂的中心,面對什麼都無能爲力,膽戰心驚的中年人。
飽經滄桑的中年人。
這真的是一位年輕人能夠做出來的?
這真的是學生能夠做出來的?
餘塗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一點。
陳秋的表現能夠配得上他給的分數。
甚至他給的分數還給低了。
他同樣認可一點。
如果還有更高的分數,那麼他也願意給出更高的成績來。
在這一場比賽的滿分,對於陳秋而言,完全沒有任何的含金量。
對於其他人而言,滿分僅僅只是因爲他們做的不錯,做到了他們的極限,所以他們能拿到滿分。
而對於陳秋以及他手下的二團而言。
他們能拿到滿分,僅僅只是因爲……
這個比賽分數的上限,就在這邊。
“讓我看看,你還有秦弦,能讓這一首作品,走到多遠的位置。”
餘塗看着陳秋,嘴角不住上揚,目光中滿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