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手中的指揮棒溫柔地劃過衆人的面前,給予他們一個溫和且柔情似水的預拍。
一股寧靜的情緒瞬間從陳秋的手上升騰而起,伴隨着陳秋的身體,向着舞臺上衆人的心中涌去。
如果說第一樂章的內容是讓人感覺到戰慄,是讓人感覺到沉重的話。
那麼第二樂章所表現出來的感覺,則是完全不同。
音樂之中沉重正在被逐漸消弭,漸漸地隱藏了音樂的身後。
不會繼續出現在衆人的面前。
隨之而來的,則是清風拂面。
明明音樂廳內並沒有風,畢竟你很難從角落乃至於頭頂上的空調中,感受到那股輕微吹過的氣流。
可是你就是能感覺到風在你的耳邊迴盪,吹過你臉頰的那股錯覺。
在草地上,在山坡上,在湖水邊,在大樹旁。
一股牧神午後的慵懶,伴隨着那穿越樹葉的點點碎光,從湖面上漾入你的心中。
陳秋手中指揮棒以一個極爲溫柔的姿態劃過,點向了遠處的圓號。
圓號立刻會意,緩緩吹動他手中的樂器。
嗡。
一線輕柔的光芒從圓號之中涌出,將這午後的一切給照射的更爲溫柔。
這就是莫扎特40號交響曲第二樂章。
這個就是午後陽光下的漣漪。
最爲悽美的行板。
坐在陳秋身邊秦弦拉扯着手中的琴絃,他的視線與陳秋接觸。
陳秋溫和的笑容與秦弦認真的表情接觸,什麼話都沒有說,兩人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在這午後的陽光之下,秦弦手中的琴絃緩緩拉扯。
將音樂的節奏進行了改變。
雖然依舊是午後的陽光,可是這陽光已經和之前完全不同。
噠噠,噠……
噠噠,噠……
秦弦手中略微進行變動的節奏型就如同一顆石子,從湖邊丟出,砸入水面之下。
閃爍。
浮動。
明明和之前的情緒似乎差不多,可是卻如同低沉的絮語,帶着一抹難以抹去的疑惑以及惶恐。
這樣的情緒並沒有如同之前的絃樂那般直接凸顯出來,而是作爲音樂的底色,平靜地沉澱了下來。
沉澱在衆人的心中。
並沒有給予任何的強調。
一股戲劇性的迷幻色彩將衆人包裹。
音樂,再次陷入了安靜之中。
秦弦手中的弓弦拉動,放在琴絃上的手指緩緩地顫抖,給予了音樂更爲柔美的音色。
他在揉弦。
將每顆音都給揉碎,揉入樂團衆人的心中。
讓他們跟隨着自己的步伐,將這午後的美感和傷感詮釋的更爲透徹。
如此柔美的音色讓衆人爲之一愣,隨後沒有任何猶豫地跟上了秦弦的步伐。
秦弦是樂團首席。
正如同從第一天的時候,他就和陳秋保證的那樣。
他會用他的全力來帶着絃樂部分前進。
他是樂團首席,他是絃樂首席。
有他在的一天,陳秋,就不會因爲絃樂而困惱。
現在,他用他的實力,向陳秋證明了這一點。
他看向陳秋,帶着手下的絃樂部分,將絃樂部分拉扯的更爲柔美。
舞臺下很多人聽到這個第二樂章的時候不由得一愣。
他們難以置信地看向秦弦。
他們不知道秦弦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在第二樂章的時候,他居然帶着絃樂部分將音樂的美感拉扯的更爲漂亮了一些。
這些人,難道沒有止境的嗎?
爲什麼他們在一波接着一波的進步。
另外,他們也聽出來了,和聲交響樂團的絃樂部分似乎比管樂部分更強一些。
在這種情況下……
管樂部分真的沒有問題嗎?
他們真的能跟得上弦樂部分所創造出來的環境嗎?
他們的視線幾乎全部聚集在管樂的身上。
目光中帶着好奇以及探索。
他們真的想要知道,管樂他們究竟怎麼辦。
不僅僅是他們,就連表情平靜的蘇玥,視線中都帶有一點點的探索。
如果是當年她在的時候,管樂應該不會讓秦弦的絃樂放肆成這個樣子。
現在她離開了這麼久,樂團的管樂……
應該還行吧?
坐在樂團中間的樂府,似乎感受到了衆人的情緒。
他看着絃樂組的衆人,不由得笑了起來,對着自己身邊的幾位樂手眨了眨眼,什麼都沒有說,而是將自己手中的樂器拿了起來。
雖然說他們這羣管樂的人實力可能確實不如蘇玥吧。
作爲目前管樂首席的自己,對於樂團的影響力也確實不如蘇玥那麼大。
但是……自己不管怎麼說都是一位還不錯的雙簧管樂手。
全國大獎不說多,頂級的也拿過兩三個。
所以再怎麼說,自己也是一位全國冠軍。
秦弦你小子居然在樂團首演這麼重要的舞臺上帶着絃樂對管樂進行施壓?
居然還帶着自己的對象,徐書文,用大提琴對他施壓?
真的是……
樂府無奈一笑,將手中的雙簧管拿起,帶着管樂的衆人迎了上去。
第二主題的聲部緊緊地貼合住之前的第一主題。
不落下風!
兩者相互對比,相互發展,相互補充。
和聲交響樂團的那股和聲的感覺再次向着衆人涌出。
什麼叫做和聲交響樂團?
只有一個聲音的和聲交響樂團,永遠不叫和聲交響。
只有有無數聲音的和聲交響樂團,才叫做和聲交響!
陳秋的指揮,秦弦趙錫等人的絃樂,樂府的雙簧管,還有那些圓號,巴松管。
每個聲部在這一場演出之中,都能發揮出令人震撼的音色。
發出他們的聲音。
第一主題以及第二主題的聲部在相互碰撞。
延續了之前婉轉柔和音色的同時,卻依舊保留了那股焦躁與不安。
不遠處的芮佳視線凝重,手中的低音提琴如同血脈的奔涌,給予樂團一個不安的底色。
如同尋找着答案,卻又什麼都沒有辦法尋找到。
絃樂與管樂共同演奏出來的兩個斷續主題,也給音樂投下了完全不一樣的陰影。
這份陰影和之前第一主題陰影所展現出來的表達似乎略有相同。
一點一點地勾引出之前樂團之中的不安。
將情緒一波接着一波地向上推進。
明明是極爲巨大的低音提琴,卻表現出令人驚歎的細膩色彩。
低音提琴作爲音色的底色將整個音樂的層次感一波接着一波地拉扯,提升。
秦弦所帶領着的小提琴則是營造出一抹難以抹去的惶恐不安。
絃樂部分的其他人似乎在塑造着那股寧靜的午後,可是卻依舊錶現出柔美音色之下的那股嚴肅思考。
每一顆音的出現,似乎都給衆人帶來了令人驚訝的表達。
不,準確講,並不應該是令人驚訝。
因爲他們的演奏沒有任何的錯誤。
他們也不是那種追求稀奇古怪表達的交響樂團。
只是他們的演奏之中有着令人驚訝的成熟。
每一個你以爲他們可能會出現一些錯誤的地方,他們總能以極爲合理,極爲準確的詮釋,將那個地方以一種極爲老成的姿態給詮釋過去。
看到樂團這樣的詮釋,他們才逐漸明白一點。
這個就是陳秋的指揮。
這個就是和聲交響樂團。
一支在成立前就已經經過無數次鍛鍊的交響樂團。
不管是絃樂,還是管樂。
除了因爲人少,樂團的單簧管部分還有一點點欠缺,整體表現比較一般之外。
其他地方你很難從樂團之中挑出一些問題來。
要知道這個地方纔僅僅只是第二樂章,還不是整個莫扎特40號交響曲。
樂團就表現出瞭如此實力來。
衆人已經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麼樣的詞語去形容和聲交響樂團。
就如同一個巧克力盲盒,伱永遠都不知道下一顆究竟是什麼味道。
舞臺上的音樂聲纏綿。
絃樂管樂聲部融合,充斥着和聲的絢麗。
每一個樂器在衆人的面前,都表現出了令人驚歎的實力。
王海的臉上滿是興奮。
果然,這個就是和聲交響樂團。
這個就是華國最強的學生交響樂團。
這個就是代表着華國出戰,打贏南韓以及東瀛的頂級交響樂團。
正如同他所想象的那樣。
音樂的細節處理,完美!
音樂的情緒漸進,完美!
音樂的思維表達,完美中的完美!
除了音樂本身之中的纏綿,和聲交響樂團還準確表達出了莫扎特的那種天才感,以及年輕感。
你是真的能從陳秋他們的演奏中感受到莫扎特的那種神童的感覺。
每一顆音的流淌,似乎都是天才的展現。
還好,這個是和聲交響樂團。
幸好,這個是和聲交響樂團。
如果此時此刻給王海演奏的並不是和聲交響樂團,而是其他的什麼樂團,王海的心中說不定會出現嫉妒之類的情緒。
他是真的不明白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樂團出現。
爲什麼舞臺上的這羣人能這麼年輕。
他們的音樂表達能這麼絢麗。
能這麼天才。
他王海在樂團屆摸打滾打那麼久,面對的天才也很多。
正常來說,面對這類天才他早就適應了。
可是現在,他卻依舊被和聲交響樂團的演奏所破防。
不過也正是因爲他面前的是和聲交響樂團,他才能如此坦然地面對這一切。
他看着面前用力揮動着指揮棒的陳秋,面帶微笑。
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後輩一般。
帶着欣慰與滿足。
在他的視線之下,陳秋手中的指揮棒用力揮下,帶來樂團的終止式。
第二樂章結束。
這寧靜午後的遐想在此刻結束。
第二樂章結束的那一刻,陳秋僅僅只是稍微深吸了一口氣,便將手中的指揮棒揮出。
嗡!
第三樂章沒有任何停頓的直接響起。
小步舞曲,稍快的快板,g小調,3/4拍!
音樂響起的那一刻,衆人的眼睛再次一亮。
他們不知道自己今天被驚訝多少次了。
但是他們在聽到這個地方的時候,確實再一次被樂團的表達所震撼。
因爲在他們的耳朵中,他們似乎感覺到,音樂的感覺完全變了?
在音樂之中似乎已經完全沒有了痛苦以及懷疑。
似乎更沒有了辛酸以及淚水。
之前心中的那股陰影也好像已經從被莫扎特徹底捨去。
音樂在此刻徹底轉向,彷彿進入了另外一個層面一般。
整個樂團開始向着更爲積極向上的方向前進。
衆人驚訝地看着這一切,目光中充斥着難以置信。
他們很難相信樂團在這個地方犯錯誤。
樂團居然在第三樂章的時候,捨棄掉他們之前所演奏的一切感覺,轉向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樂團衆人瘋了嗎?
衆人完全不知道。
但是他們似乎從陳秋的動作中,從樂團衆人的演奏中清晰地感覺到一點
樂團那極爲純粹的樂手全部都相信一點。
一切的苦難只不過是短暫的,對於他們的磨練。
一切都將變得更爲美好。
快樂必將到來!
快樂……
真的必將到來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衆人聽着耳邊的音樂,目光中開始有些迷茫。
他們不知道自己現在所聽到的東西正確與否。
因爲,音樂似乎開始變得複雜了起來。
與之前相比,要變得更爲複雜。
複雜的令人開始迷茫。
明明這只是一首小步舞曲,四個樂章之中最爲簡單的一個樂章,可是爲什麼能聽到如此複雜?
聽到他們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自己聽到的陽光是不是真的。
衆人的視線變得迷茫。
而李安國教授的眼睛則是不由自主地睜大。
他聽到了!
隱藏在音樂之下的那股難以抹去的悲傷!
從之前第一樂章第二樂章一直流傳下來的悲傷!
這並不是一首大調風格的作品。
這是一首小調的作品。
因此,即便這一首作品所採用的題材是來自於法蘭西宮廷音樂的小步舞曲,但是在莫扎特的手中,在樂團的演奏下,這個宮廷風味十足的作品並沒有展現出任何一點點的陽光感覺來。
你也感覺不到那種社交的感覺。
你甚至感覺不到這種小步舞曲傳到民間,在民間轉化爲鄉間舞步的感覺。
你所能感覺到的,只有小調作品小步舞曲之中的那種黯然。
豔陽高照之下的黯然。
明明頭頂的太陽是那麼的明媚,未來的希望是那麼的恢弘,你能從音樂之中感受到令人震撼的力量以及希望。
但是這些力量以及希望則是虛無的。
毫無根據的。
無根浮萍的!
在這陽光之下,則是黑暗到令人窒息,令人恐懼,令人難以從中逃離的絕望沼澤。
你越是掙扎,你越容易在這深淵之中陷的更深一些。
恐懼與悲傷縈繞在衆人的周圍。
絃樂以及管樂所編織的和聲,如同一張大網,將衆人包裹。
沒有任何人能夠從音樂之中逃出。
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擺脫這份悲傷痛苦。
李安國教授心緩緩地往下一沉。
這,並不是小步舞曲……
這是在絕望深淵中悄然獨行的,悲壯敘事曲!
音樂的情緒讓李安國教授都不由得爲之動容。
不僅僅是李安國教授,還有其他的過來觀禮的人。
越來也多的人開始從音樂之上的那股歡樂之中,聽到了隱藏在音樂之下的悲傷。
從第一樂章開始的悲傷,第二樂章午後的悲傷,一直到現在第三樂章的小步舞曲。
那份悲傷從未流逝。
這份悲傷是來源於哪裡,沒有任何人知道。
但是他們都清楚一點。
那就是這份悲傷,將貫徹整首作品。
成爲作品的主線。
也是從頭開始瞭解和聲交響樂團的引子。
1788年,莫扎特第40號交響曲完成。
晚年三首作品作品之中,最爲有名的一首作品。
也是莫扎特晚年技藝的巔峰。
這代表着莫扎特在音樂創作領域的又一個高潮。
也讓音樂從古典時期,向着浪漫時期,踏下了更爲堅定的一步。
三年後。
1791年。
莫扎特,寫完送給自己的安魂曲後,與世長辭。
這份悲傷是莫扎特對於時間流逝的悲傷。
是他發現自己已經時日無多的的悲傷。
是他對於自己很多新想法不能繼續寫出來的悲傷。
也是他對於自己創作生涯短暫的悲傷。
早在去世的前三年,他就已經開始感受到自己時日無多的跡象,因此他開始瘋狂地創作作品,讓自己與生命賽跑,讓自己去寫出更爲激進,更爲炫技的作品出來。
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腳步,停留的更深一些。
也讓衆人對於他的記憶,更深一些。
一瞬間,很多人突然讀懂了陳秋他們所演奏出的那股莫扎特的悲傷。
那股英雄遲暮的悲傷痛苦。
人對於死亡的思考總是深沉的。
每個人都恐懼着死亡。
莫扎特也不例外。
他在這小步舞曲之中掙扎着。
他想要擺脫痛苦的桎梏,想要讓自己超越極限,讓自己超脫死亡,向着更爲廣闊的世界奔去,讓自己擁有更久的壽命,去寫出更多的作品。
但是……
他無能爲力。
一股大手伸向衆人的心臟,將衆人的心臟給捏緊,讓他們無法喘息。
但是,衆人卻依舊用不解的目光看向陳秋以及和聲交響樂團。
莫扎特的痛苦他們知道了。
那麼和聲交響樂團的痛苦……
是什麼?
在衆人的視線之下,樂團一個終止式結束了第三樂章。
衆人相互對視,僅僅只是一次呼吸後,音樂聲再次響起。
第四樂章,在此刻,向衆人詮釋了樂團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