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學習的人沒有資格過性——生活!”

絲竹管絃般動聽的聲音裡激盪着憤怒的狂暴,那聲音波及的地方氣壓驟降,空氣中瀰漫着濃烈的硝煙味道。

楊老師指導學生的話術和方式果真叫人歎爲觀止。

此次事件發生在外語系的某間教室,頗具科幻感的半球型階梯教室裡上座率只有四成。今天的主講是外語系最優秀的法語老師伊娜絲(lnes)。Ines的課自來上座率很高,今天這樣的不景氣實屬少見。但這也不奇怪,高貴的素養課在一年一度的備考季中總是遭遇滑鐵盧的。

楊老師和Ines私交甚好,兩人常在校內的小型聚會上碰面,私下也交流頻繁。楊老師對世界上所有的語言都感興趣,只要時間允許,她必定會來Ines的課上坐坐。Ines的授課風格獨樹一幟,她誇張而激昂的語調,充滿法式浪漫的、豐沛的情緒表達,還有她標誌性的細肩帶桃心領長裙,栗子色的齊耳捲髮,都讓她看起更具歌劇演員的特點而非刻板的語言老師。

以前上Ines的課,楊老師也和其他學生一樣陶醉其中,可今天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在這節課上到十五分鐘的時候走進教室,在第三排的右邊位子坐下,眼睛時不時瞟向第一排最左邊的位置。

下課鈴響起,Ines乾淨利落地截斷話頭,轉身即刻離去,她的背影優雅中略顯匆忙。她是一個從不拖堂的老師,只要下課鈴響,無論她講到多麼要緊的地方都會果決地結束。學生們尤其愛她這一點。

“楊老師,怎麼樣?我一秒鐘都沒有拖堂吧?我這可是跟你學的,效果不錯。”

Ines站在門外和楊老師說話,邊說邊拿出她的眼鏡戴上。她總是在課堂上摘掉眼鏡,唯美地演繹她歌劇演員的角色,下課後又立刻戴上,好像這時她才需要看清眼前的事物,上課時則不需要。

“我始終認爲老師不能打劫學生們的課餘時間。Ines老師,你真是太優秀了,不過我今天沒空跟你深入討論這個問題,我有別的事。”

楊老師指向教室裡某個地方,Ines立刻心領神會,向楊老師告別。此刻教室裡的學生和上課時一樣多,沒有人離開,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楊老師,似乎都在等待着什麼。楊老師注意到了這一點,不過她可不在乎教室裡有人沒人、有多少人,這些都與她無關。她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人,行事從不考慮無關緊要的外在因素。

楊老師徑直走到到第一排最左邊的位置,那裡坐着一個穿着打扮不像學生的高大男人。說他是男人,因爲他已經成年,但他的身份是學生,而楊老師是他的班主任;說他的穿着打扮不像學生,是因爲他那一身行頭太昂貴,從頭到腳堆砌着奢侈品,根本不是普通學生能消費得起的。

“周亦奇同學,要見您一面可真不容易啊,從昨晚到現在,您老人家總算出現了。”

楊老師溫和的語調裡透着磨刀霍霍的危險味道,笑容依然保持在讓人如沐春風的45℃。名叫周亦奇男同學臉上雖然寫着心虛,但態度卻不肯示弱。

“楊老師,昨晚我的確出去了,您要扣分就扣吧,我認罰。”

周亦奇微仰着頭,裝作漫不經心地把雙手插進褲兜,身體用力往後一靠,擺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傲慢姿態。他方方正正的臉型在同齡人中略顯成熟,但眼神和表情仍是幼稚的。

“周同學,這個學分是一定會扣的,但不是我要扣而是校規要扣。你說你認罰,態度還不錯,但我想問你的是,你既認罰,那你認錯嗎?”

楊老師教育學生從不在意他們表面是否順從,她必定是直擊要害,然後在其錯誤的思想根源深挖,把道理擺到面上來辨析,直到犯錯的人心悅誠服。她可不是能隨便糊弄的人,她不怕麻煩也不吝嗇時間和精力,不在泥濘的土地挖出汩汩的清泉她絕不肯罷休。

“有什麼區別嗎?”

周亦奇倨傲地聳了聳肩。教室裡雖然開着空調,可溫度卻不降反升,同學們雖說只做壁上觀,但旁觀者的熱情常能燃起熊熊火焰。

“當然有區別。懲罰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對老師來說並不重要。老師關心的是,你究竟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做錯了?還是你認爲自己根本沒錯,只是迫於校規,所以你不認錯只認罰,是嗎?”

周亦奇把目光投向別處,沉默了片刻。

“是,我的確不覺得我做錯了。雖然只有一週時間,我也認爲學校不應該限制學生出校的自由。我們成年了。”

他的重音落在最後五個字,那是他想着重強調的。和周亦奇想法類似的學生不在少數,只不過他們之中的多數選擇了規避麻煩、聽從教導,而周亦奇天生是一隻驕傲的鬥雞。這樣的人非常自我,在求學的任何階段都不會認爲“聽老師的話”是理所應當的。他們崇尚對自我的絕對忠誠,極度抗拒一切試圖約束和改變他們的外力。

這樣的學生楊老師見過不少,雖然管教起來很困難,但她絕不會聽之任之。師生二人之間展開了激烈的辯論,這讓教室裡的其他學生大呼過癮。

周亦奇的觀點:W大是新型大學中的先鋒代表,既然定位爲開放、開明、先鋒型的大學,就不該墨守陳規,爲成年人設定一些不必要的限制。

“周同學的觀點我們已經聽了很多,現在我想問一下大家,沒錯就是你們,在旁邊白看了這麼久的戲,你們也談談自己的想法,老師就當做是民意調查。如果絕大多數同學都認爲校規不合理,我願意代表大家去跟學校反映情況,提出修正的意見。大家可以暢所欲言。”

林子裡的麻雀突然集體安靜的時候,多半是聞到了危險的味道。但只要其中有一隻大膽地嘰喳幾聲,很快就會出現麻雀鬧林的盛況。“我認爲w大的校規算得上寬容,並沒有過分的地方。”第一個發言的男同學就此引發了議論的狂潮。學生們多數肯定了校規的合理性,並不認爲毫無尺度的自由應該得到認同。

“周亦奇同學,你看到了,現場一人一票,你可是輸得一塌糊塗。”

楊老師隻手撐在周亦奇的桌面上,墨綠色的裙襬隨着她腳尖的轉動飄來蕩去。她似乎漫不經心,但又十分嚴肅,表情和神態都讓人捉摸不透。

“唉,看來所謂的先鋒大學,終究不過是個神話。”

周亦奇辨無可辨,但他絕不肯認輸。這種時候無需講理,只管煽情,擺出一副“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突出自己的與衆不同,貶低其他人的智力。這就是周亦奇的策略,可惜在楊老師眼裡是膚淺而愚蠢的。

“你說神話,我就跟你講講神話。”楊老師拉了張椅子在周亦奇面前坐下,不緊不慢地說道:“看過伏羲女媧圖嗎?伏羲和女媧手上拿着什麼?伏羲左手舉矩,女媧右手執規。中國神話裡的人類始祖用身體語言告訴我們,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規矩是感性之中理性的存在,而法律是完全理性的,不願意自覺遵守規矩的人潛意識裡都有冒犯法律的風險。”

“好吧,我認同校規的合理性,但我仍然沒有辦法遵守。”

“能說說原因嗎?”

到了攤底牌的時候了。

“因爲我有女朋友了,我們在校外租了房子,她每天都在等我。還有,我是個成年人,我有享受性——生活的權利。我就是不想好好學習,怎樣?”

周亦奇態度倨傲,即使承認自己做得不對,也不願改變自己的行事方法。只是他沒想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徹底惹惱了楊老師。

“不好好學習的人沒有資格過性——生活!”

楊老師聲音之厲,神情之狠,震驚了教室裡的所有人。她原本是個極美的人,墨綠色的長裙勾勒出曼妙的身材,細長的脖頸之上一張夏日荷花似的粉面,海藻般的長髮隨着她身體的擺動起伏着……多麼賞心悅目的畫面啊!可此刻的她竟像長着厲爪的惡妖狠狠撕開了仙姿佚貌的面具,現出了恐怖的原形。

周亦奇雖是個思想大膽、性格狂悖的的青年,可他面對楊老師猝不及防的變臉術時仍感到發怵。圍觀的衆人亦如是。整個教室的人同時表演了瞠目結舌、目瞪口呆的啞劇,場面竟十分滑稽。

“……”

其實可以反駁楊老師這句話的角度有太多。之前她一直在講理,講得有理有據合情合理,講得周亦奇心裡認了錯只是嘴不肯認。可她突然發作,說了一句最不講理的話,周亦奇卻沒有反駁。

“周亦奇同學,請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再怎麼自以爲是,你現在也還是個學生。老師的話你不受教,校規你也蔑視,但你能否認自己是個學生嗎?學生不願意讀書就像軍人不願意保家衛國、醫生不願意救治病人、警察不願意打擊罪惡一樣。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連自己的本職工作都不尊重、不願意去做好,這個世界何以爲立?”

周亦奇此刻變成了啞掉了槍火,死死咬住下脣一言不發。他的表情仍是不屑,但心底反抗的力量卻明顯鬆弛和軟弱下來。楊老師沒有趁勝追擊強迫周亦奇認錯,她以師者的智慧和寬容小心翼翼地維護着學生的自尊心。

那之後的幾天,包括周亦奇在內很多預備外逃的學生都老實了許多,尤其是楊老師任教的班級,幾乎沒有再往外面跑的。因爲現實最善於教育人——楊老師捕獵的手段高超,命中率極強,在對獵物的思想改造上也是不遺餘力的。她不僅學問廣博、智慧超羣,而且性情堅韌,意志力頑強,這些優勢讓她在和學生的鬥智鬥勇當中長期利於不敗之地。

爲期一週的捕獵季,楊老師任教的班級除了周亦奇出逃一次以外,其餘所有人都安分守己留在校內備考中。說起來嘗試偷跑的也有十來個,但無一列外爲楊老師所擒,至於截到的其他系的八人,純屬意外收穫。

親切的楊老師通過詩歌、散文、議論文等形式,從書海里引經據典,引來滔滔不絕的真理的洪流,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清洗着學生們錯誤思想。

一個逃跑周亦奇已經讓楊老師不悅,可事情還有例外。就在捕獵季的最後一天下午,楊老師獲悉班上有個叫田文的男同學從北門逃跑了。爲什麼偏他能成功呢?因爲他走時日近黃昏,北門巡查的老師和安保都去了食堂吃晚飯,剩下值守的安保又正巧鬧肚子,導致了北門空虛。田文同學當時站在校門口猶豫不決:我到底跑還是不跑?環顧一圈,四下無人,機會稍縱即逝。於是他頭也不回地跑了,像顆擲向水中央的石子,一眨眼就消失了蹤影。

楊老師那時正在西門和土木工程系的秦教授進行友好交流。她截住了兩個該系的女生。比起狂妄自大的周亦奇,兩人的態度還算端正,就是自覺臉上無光,一直哭哭啼啼的。親切的楊老師正欲安撫的時候,她的電話響了。

“什麼,田文跑了?你說的是田文嗎?好的知道了。”

楊老師匆匆告別了秦教授,轉身直奔北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