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隨和準備這樣度過他的週末:務必在清晨七點準時起牀,絕不受懶蟲的控制;健身、洗漱、邊吃早餐邊讀新聞;噴她喜歡的香水,整理着裝;出門去接心愛的她,而後一切聽從她的安排。完美的構想。
蕭老師把見面的地點約在學校的圖書館。這裡全年無休,卻是W大最清淨的地方,即使看書的人再多,大家也能做到目不斜視、默不作聲,只管自己腦子裡的事。這樣的地方用來等人再適合也沒有了。
十點一刻,楊老師方纔姍姍來遲。她好像盛會上最後出場的人,必得驚豔絕倫纔不辜負老天恩賜的這副身軀。他從她身上聞到新鮮出浴的味道。她頭髮不曾精心梳理,慵懶嫵媚自成風流,短衣短褲配人字拖且不佩戴任何首飾。只是她顯露在外面的和遮掩起來的,同樣讓人心神盪漾。
“可以走了嗎?”
天知道爲了自己表現得更紳士、更具有成熟迷人的魅力,他究竟對着鏡子練習了多少次。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隨着和她相愛的時間的遞增,他對她的興趣和愛也愈加濃厚。他愛她愛得忘乎所以,不知疲倦爲何物。這和他以往戀愛的經驗迥然不同。不過他的名字叫隨和,除了雙重無價之寶的意思,還代表他真的挺隨和。他善於聽從自己的內心,讓那份真摯的情感肆意滋長,只要真情遇到正確的方向指引,他的愛將永不消逝。
“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她乖巧地問他。她不管教學生的時候堪稱“柔軟的妖精”,不但豔麗多姿,而且嫵媚溫柔。她很喜歡聽從他的意見,如無特殊,從不反駁。
“帶你去吃好吃的,走。”
市中心的步行街人滿爲患。蕭隨和讓女友在陰涼處等着,自己排了半小時隊纔買到她愛吃的冰淇淋。她開心地舔了一口手裡的海膽冰淇淋,大眼睛衝着他眨巴眨巴地笑。她說午餐之後的海膽冰淇淋纔是真正夏天的味道。蕭隨和爲了替她買那怪物冰淇淋,汗水溼了背上一大片,但見她這樣開心,也覺得那奇怪的味道美妙起來。
中午的陽光比敵人的酷刑都毒,蕭隨和擔心女友中暑(雖然她幾乎連汗水都不流),於是提出找間喝東西的地方休息一會兒。
“聽你的。”
吃着心心念唸的海膽冰淇淋,她心情大好,他說什麼她就聽什麼。
“從那邊出步行街,再過兩個街口有間叫‘aviod fire’的書店聽說過嗎?要不我們去那兒吧?有你喜歡的花,還可以喝咖啡和茶。”
蕭隨和的提議正中她下懷。她也聽學生們提起過那間書店,如今在這座城市裡擁有和她手裡的海膽冰淇淋差不多的熱度,也算小有名氣了。
站在避火書店門口,楊老師忽然“噗嗤”一聲笑了,手裡的冰淇淋也跟着抖了抖。
“有什麼好笑的,看你,都噴出來了。”
蕭老師替她把一側的頭髮別到耳後,拿出紙巾小心翼翼地擦掉她髮尾沾上的冰淇淋。
“原來這間真叫避火書店啊?還是中英雙譯呢,牌子也設計得很別緻。”楊老師稱讚道:“這名字取得好,與衆不同有格有調,是根據天一生水的天一閣取的名字嗎?”
楊老師很好奇是什麼樣的店主取了這樣的名字,她吞掉了最後一口蛋卷。
“進去問問就知道了。”
兩人相愛的每一個瞬間都不乏浪漫的儀式感,大到未來的婚禮,小到進一家書店的門。蕭老師像牽女兒那樣牽着女友的手,旁若無人地替她擦了擦嘴。她依偎着他走進書店,剛逛了幾分鐘又停下來。
“怎麼了?”
蕭隨和問她。她四下裡看了一圈,蜂巢似的屋子裡沒有發現洗手間,只好走去書店外面。她執意不要蕭隨和陪着,他只好在一樓等她。
蕭老師隨手拿起一本人體素描翻看起來,不曾注意到二樓有雙眼睛正緊盯着他看。
“奶嬌,你回來了沒有?在路上啊?你快點,我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店裡有個看書的男人,長得很像你的紀之!”
岑銀子壓低喉嚨也沒抑制住她的興奮。電話那頭訾奶嬌壓根兒不信她的話,這讓她着急了。
“怎麼不可能?你給我看過紀之那麼多照片,還有視頻裡的活人我也見過,怎麼會認錯!是真的很像嘛。哎呀你別問了,快點回來就是了,我想辦法拖住他。”
岑銀子整個上午都在偷懶打瞌睡,這下子精神抖擻起來。她想到一個好主意,連忙把在收銀臺忙活的李雙元叫到了二樓。
“什麼?叫我去試探他?”
李雙元對突如其來的任務感到抗拒,他覺得那樣做太冒失了。
“你不去誰去?我也不會日語啊。”
原來岑銀子想的是讓李雙元用日語試探對方的國籍。
“可我也就會那麼幾句。”
理工科學霸李雙元感到很爲難。外語不是他的專長,他使用起來也無自信。不過在女友的威逼利誘再三慫恿下,他最終妥協了。硬着頭皮上吧,他想。
走到目標人物身邊,此刻他手裡正翻着一本人體素描。李雙元鼓足勇氣用日語問候了一句,那男人猛地回頭,表情愕然。不過他很快也用日語回覆了李雙元,說了不短不長三句話。李雙元憋紅了臉,用日語表達了歉意之後,逃也似地跑回二樓。
“怎樣怎樣?”
岑銀子急切地詢問道。
“我覺得他真有可能是日本人。”
“真的嗎?我猜對了!”
岑銀子激動萬分,跳起來差點頂到天花板了。
“你別跳,店裡還有客人呢。”李雙元把岑銀子拉到角落,接着說道:“不過我不能確定。我只知道他日語很流利,但他後面說的那幾句我不大聽得懂,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你管他什麼意思呢,日語這麼流利還不能說明問題嗎?你見過大街上隨便找一個人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啊?肯定是日本人!”
岑銀子已經下結論了,李雙元雖然提出會說日語的有可能是翻譯或者日語老師、日企員工等,可岑銀子根本聽不進去。岑銀子連三遍四地打電話催促訾奶嬌,終於她回來了。
訾奶嬌行色匆匆地走進書店,擡頭和二樓的銀子打了個招呼。銀子連忙往下一指,訾奶嬌立刻就看到了他,那個捧着人體素描繪本的男人。
訾奶嬌只看那人的身形,倏地鬆了一口氣。果然不是紀之。怎麼可能是紀之?紀之比面前這人更瘦削些。雖然差別不明顯,但在愛人的眼裡卻很容易分辨。身材差相彷彿,五官也僅僅是相似。或許在外人看來兩人很像,但哪怕再細微的不同也能在電光火石之間被她發現。紀之在她腦子裡是不可複製的模板,他的形象在她心裡生了根。無論時間如何摧殘她的記憶,他固化的形象依然紋絲不動留在原處。因此她眼裡的男人,只有紀之和紀之以外的男人這兩種而已。
可是爲什麼當她看到那個男人不是紀之的時候,感覺到的是輕鬆而非失望呢?難道自己不願意見到紀之?這些疑問在她腦子裡閃過。她也說不上來爲什麼,只知道她的心渴望得到安寧,沒有希望或許還能過下去,但再一次絕望真會要了她的命。
訾奶嬌擡頭望向岑銀子,那人整個兒趴在木欄杆上,頭朝下探着,聚精會神地盯着下面的動靜,好像動物園裡看猴子大象的兒童。訾奶嬌淡然一笑,衝着她緩緩地搖了搖頭。岑銀子的神情頓時變得沮喪和失落。就好像動物園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得看的時候,孩子們也會是這樣的表情。
“真的不是嗎?我看走眼了?”
訾奶嬌來到二樓,岑銀子不肯死心,再三向她求證。
“真的不是他,只是有點像而已。”
訾奶嬌頗感無奈,耐着性子回答了好幾次。
週末的生意實在太好,李雙元又被岑銀子攆到樓下去幫忙了。樓上的兩姐妹繼續聊天。一個藉此機會圍繞紀之的事情刨根問底,一個含糊其辭躲閃迴避就是不願再提。這時樓下像紀之的男人忽然放下手裡的書出門去了。
“這麼快就走了,好可惜。”
岑銀子喝了一口花果茶,搖頭嘆息道。不知她有多麼渴望見到好友與愛人重逢的一幕,以至於如此失望。或許她還準備好了手絹,等着看到感動處好擦眼淚呢。這下可好,戲沒看成,連個贗品的男主角也退場了。
“他好像接了個電話,可能有事吧。”
訾奶嬌靠在深紅色的咖啡機旁,目送男人離開,眼神裡流露出不捨。畢竟是和紀之相像的男人啊,難免讓她心動。訾奶嬌雙腳不聽使喚地走下樓,穿過衆多看書的客人走出了門。書店右邊往前十幾米的地方有個十字路口,像紀之的男人並未走遠,他停在十字路口前面,拿着手機在講電話。訾奶嬌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她也不知道爲什麼這麼做,接下來要幹嘛,她只想跟隨自己的心走到他身邊,或許是想多看幾眼,或許跟他搭幾句話,或許……
楊老師走進避火書店,四周看了一圈,沒有看到蕭隨和。人呢,跑哪兒去了?在樓上嗎?她正想着,忽然發現兩米之外有個戴眼鏡的瘦高個男人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她微微皺了皺眉,覺得對方不太禮貌,但並不往心裡去。這種事常見,她也見怪不怪了,誰知那男人竟然走了過來。
“你怎麼回事?我以爲你出門去追那個男人,怎麼你跑去買了新衣服嗎?穿這麼短……還弄了頂假髮戴上!”
李雙元擡了擡眼鏡,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他的目光放肆地在楊老師身上游走,說話的語氣和他的表情一樣誇張。
“您是在和我說話嗎?您這樣的搭訕方式還真特別呢。”
對值得尊敬的人說敬語當然是因爲尊重,對荒唐和冒昧的人說敬語僅是爲了諷刺。楊老師傲慢而禮貌地回答道。
“什麼‘您’?你怎麼了?換了身衣服整個人氣質都不一樣了,我……”
李雙元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他正想繼續問下去的時候被樓上的聲音打斷了。
“老闆娘,你倒是上來呀!”
書店裡雖然人多,但總的來說還算安靜,樓上傳來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被楊老師聽見。她尋聲望去,二樓飄來咖啡香味的地方,站着一個菠菜頭的美女,正熱情地向她揮手呢。旁邊的男人也一個勁催自己快上樓去。
“你快上去吧,銀子等着聽好戲呢。”
那男人衝着她擠眉弄眼地說。
楊老師忽然明白,這一男一女必定是認錯了自己是另一個人。她心頭陡然一驚,想到了那件讓她懷疑多年的事。她決定上樓去問個清楚。
蕭隨和接完了系主任的電話,轉身又往回走,目標仍是避火書店。他正想給女友打個電話問她到了沒有,一擡頭卻看見她正在自己眼前,溫柔而深情地看着自己。
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摟住了她。
“我說你去個洗手間怎麼這麼長時間呢,原來跑去買新裙子了呀?咦?你怎麼把頭髮給剪短了?在哪兒剪的?哪個師傅手這麼快?”
他吃驚地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與此同時,她也吃驚地看着他,從他懷裡掙脫了出來,像一隻受驚的小鹿,眼神充滿警惕。
“寶貝,你怎麼……”
他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到底哪裡不對勁。
“你對着每一個陌生的女人都叫寶貝嗎?”
她面帶慍色地質問他,聲音卻很溫柔,聽不出任何攻擊性。
他腦子有點糊塗了。她是怎麼了?這纔多久沒見到?半小時不到啊,怎麼她像變了個人?是她失憶還是我失智了?
“寶貝,別鬧了,我……”
蕭隨和伸手想去拉她,被她一下子甩開了。
“你認錯人了。”
女人只說了這一句就匆匆轉身離開了。蕭隨和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依然沒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正想追上去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楊老師。
“隨和,你到哪兒去了?不是說好在店裡等的嗎?我在這兒遇到一件奇怪的事,你快點來。”
這下蕭隨和徹底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