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考試季即將來臨,W大學子們比平常更加活躍和勤奮起來,各院各系的各個教室、圖書館和多功能自習室常見他們的身影。除了必修的專業以外,他們有太多感興趣的領域,那都是他們的加分項。每當這個時候,學習和不學習的人對比就更加明顯。
學生們對待考試季的態度不盡相同,大致可分爲三類。第一類人屬於天生熱愛學習的狂熱分子,困難和挑戰讓他們鬥志昂揚,對無窮盡的知識他們瘋狂攫取,像饕餮般不知滿足,學習成果自然是飽滿碩大;第二類是被動學習型,平時偷懶貪玩,一到考試就緊張、焦慮,忙得腳底生花,眉毛鬍子一把抓,但最終成績多是有驚無險;最後一類是無心向學型,考試成績隨緣,學分不夠就拖延到下期再補,直到把自己逼入絕境,方肯背水一戰。
這三類人在W大學生裡面的比重如下:第一類佔六成,這個比例在先鋒大學裡是合理的;第二類佔三成,雖不積極進取,但也能較爲出色地完成學業;最後一類只有一成左右,算是W大的極少數了。他們承受的壓力最小,學分自然也掙得少。其實這類學生並非沒有理想,只不過在現階段他們暫時選擇了享樂和放縱自我。按照楊老師的說法他們這叫“延遲學習”。楊老師對每一個學生始終充滿信心,她認爲學習是個終身事業,並堅信w大的每一個學生都認同她的觀點。
總之,學生們在考試季都很忙,老師們則相對清閒,只要學生們不亂跑,其他就沒什麼可管了。該授業解惑的,她們已經傾囊相授,監督成年學生複習和自習並不是她們的主要工作。
楊老師在她的單人宿舍裡悠哉遊哉了半日,午飯之後纔到學校逛了一圈。今天是週五,楊老師決定給自己放個假。因爲從下午開始她有整整一個半天的約會,那和愛情無關,但對她意義非凡。
楊老師帶的第一屆學生組織了畢業後第一次同學聚會,時間就在今天下午。楊老師是教日語的,學生們都很有出息,畢業出國留學或工作的不少,在國內的大公司大企業工作的也多,還有自己創業勤勞致富的,總之都很上進。這次學生們不遠千里回來看她,她比領了年終獎還開心。
步行街裡的露天咖啡館裡,楊老師和他的學生們圍坐在一張擺放着橙色小熊的木桌前。這個地方是楊老師選的,她堅持不肯去學生們主張的高級會所,她說露天咖啡館空氣好、視野開闊,比那些精緻的鳥籠子好得多。
“老楊,你今天真美啊!”
八百度近視的男人扒拉下眼鏡,一對只有磨砂般光澤度的眼球上下左右費力地轉着,想把楊老師美麗的輪廓裝進眼裡。可他的視力實在不好,看她的時候脖子拉得比烏龜還長,眉毛皺成一團。他叫司龍,是班上第一個寫入黨申請書的進步青年。
“司龍,你真不會說話,你倒說說老楊哪一天不美?”
司龍是典型的文弱書生,瘦小得可憐。他身旁接話的男人叫許冕,大學時和他一樣瘦,兩人曾在一張牀上睡得四平八穩,翻個身都不會碰到對方的,可如今許冕已胖成了球。
楊老師靜靜地坐着,面帶微笑看着他們胡鬧。這時候她扮演的不是蛇髮女妖美杜莎,而是一朵出塵絕豔的蓮花。
“你們啊,讀書的時候就不把她當老師,現在更不得了,直接叫她老楊了。何爲尊師重道?楊老師以前怎麼教你們的?”
楊老師旁邊的男人假裝打抱不平,笑起來卻像個促狹鬼。
“‘掛麪湯’,你少教訓我們,就你讀書的時候給她起的外號最多。怎麼,當了老師看誰都像你的學生是吧?”
許冕用他那直徑十幾釐米的手臂緊緊箍住“掛麪湯”的脖子,圓盤似的胖臉浮誇地獰笑着。“掛麪湯”中等身材,根本不是大胖子的對手,只能翻着白眼只叫認輸。“掛麪湯”的真名叫姜巍,大學時是學生會幹部,如今既是老師也是年輕幹部。
楊老師和大家說着笑着,想起就在幾年前,他們也曾在教室、宿舍、樹蔭下、足球場上這樣嬉戲打鬧。雖然離開了學校,但他們依舊親密無間,就像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
“公共場合,你們注意點影響啊。愛叫我什麼就叫什麼吧,反正你們讀書的時候也沒少編排我,現在更不用藏着掖着的了。”
楊老師毫不在意學生們的調侃,她清楚知道學生們對她的尊重都出自真心,因此不必流於形式。她喝着黑咖啡,聊起大家的現狀,感到既驕傲又自豪,黑咖啡都叫她喝出了卡布奇諾的香甜味。
司龍在電話裡安排着晚上聚餐的事,那纔是今天同學會的重頭戲。每一個環節他都和店裡仔細確認,他說出一點錯都不是完美的同學會。說話間陸續又來了兩個男同學,大家都勸司龍不要太過緊張。
“不行,老楊已經替我們省了不少錢,晚上必須得隆重其事。我這剛被‘小龍蝦’埋怨了一頓,說我怠慢他心中的愛神瑤姬,晚上要再不安排妥當,他怕是要拿蝦鉗子夾我哦。”
衆人笑得東倒西歪。司龍口中的“小龍蝦”叫徐未來,大學時和司龍一個足球隊的。兩人都稱得上是學習的狂熱分子,十分志趣相投,畢業後同去了日本留學進修,今年又新入職了日本同一家超大型企業。“小龍蝦”是湖南人,因爲家鄉盛產小龍蝦,他自己又最愛吃小龍蝦,所以得了這個綽號。大二有一次“小龍蝦”半夜犯饞,帶着幾個睡不着的兄弟翻牆出去打包小龍蝦,回到寢室大快朵頤,弄得整個寢室香味四溢,把原本睡着的兄弟都給饞醒了。大家這一通搶啊,終於把宿管老師招來了。宿管老師嚥着口水嚴厲批評了他們,並沒收了一垃圾桶的小龍蝦殼。
“你們說,宿管那腦子到底怎麼想的?收了龍蝦殼回去種土裡,然後長一堆小龍蝦出來?”
新來的戎正一個人點了三杯飲料。楊老師經常笑他腦子裡水太多,所以荒唐的想法也多。但其實楊老師對自己的每一個學生都是欣賞的。
“說起這位‘小龍蝦’同學,他對老楊可謂是愛慕之極啊!”司龍轉頭神秘兮兮地對楊老師說:“你知道嗎?你是‘小龍蝦’整個大學時期的幻想對象。”
“嗚呼~~嗷嗚~~”
男人們故作誇張的樣子還真是幼稚可笑。
楊老師本想在學生面前拿個架子,做她那一朵超凡脫俗的蓮花,這下被逗的穩不住了,笑得花枝亂顫。
“是嗎?那他老人家現在身體還好嗎?”
楊老師此話一出,衆人又是一陣放肆的笑。大家都在算此刻“小龍蝦”同學打了幾個噴嚏,他是如此招人惦念。
“小龍蝦”姍姍來遲,剛一見面大家就衝他直樂,弄得他一頭霧水。
“你們笑什麼?”
“笑你身體強壯,老而彌堅,兄弟們嫉妒你呢。”
胖子的臉上本來就肉多,還衝着“小龍蝦”擠眉弄眼的,這下更看不到眼睛了。
“小龍蝦”乾笑了幾聲,敷衍地和同學們打了個招呼,然後徑直坐到楊老師身邊,把“掛麪湯”擠得一趔趄。
徐未來應該是班裡最好看的男生了。他長相清秀,皮膚光滑細膩宛如女子,即使近看也不見毛孔;他的牙齒和眼白是一個顏色,笑起來很清爽。
“幾年不見,我的女神可還安好?”
徐未來比楊老師高出一個頭還不止,可他看她的眼神好似仰望心中的神殿。
楊老師的學生們雖然學的是日語專業,可他們都是很有語言天賦的人,又因爲班主任是學中文的出身,經常給予他們國學的薰陶,因此大家說起話來都有意無意帶着點文縐縐。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羣分,這羣人身上的文氣也是多年來相互浸染成的。
楊老師笑着答他,自己哪兒哪兒都安好,好得不能再好,再好也是沒有了。
“你呢,在日本過得習慣嗎?薪水夠不夠花?女朋友交了幾個呀?”
楊老師關切地詢問,事無鉅細她都想知道。“小龍蝦”得女神垂問受寵若驚,接下來做了一份長達一千字的口頭報告。
徐未來的話又多又密,演講般滔滔不絕。大家饒有興致地聽着,只有胖子許冕眯着眼靠在椅子上,不知醒着還是睡着了。
“對了,楊老師,就在我回國那天還發生了一件怪事,和你有關。”
“哦?什麼事?”
聽“小龍蝦”這麼一說,楊老師不覺好奇。
“那天我剛下飛機,正在等行李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女人站在我對面,也在等行李,我只看她一眼就被嚇到了。”
“嚇到了?長得像女鬼啊?”
胖子許冕突然來了一句,原來他只是假寐。
“別打岔,”徐未來從桌下給了他一腳,接着說道:“那個女人竟然和楊老師長得一模一樣!”
徐未來如果去電臺講午夜恐怖故事應該有不少聽衆。他的聲線寬厚,聲音充滿磁性,講故事的時候語調和節奏也把握得很好,尤其句子裡那些邏輯重音,都能品出感嘆號的味道。
“怎麼可能!你回國那天老楊在學校上課呢。”
司龍擡了擡眼鏡,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是啊,我這學期還沒出過遠門呢,也沒去過機場啊。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楊老師倒沒覺得這是件多奇怪的事,她想人有相似,徐未來許是看錯了。
“我真的沒看錯。楊老師,你該相信,你在我心裡可是每天都會想起的人,難道我還不清楚你的長相?那個女人真的和你一模一樣!她的臉、身形,就是你今天這副模樣,只不過她留着短髮,氣質柔弱些,不像你,走哪兒都是萬衆矚目的焦點。”
“真的那麼像我嗎?”
楊老師好像想到了什麼,表情逐漸凝固。
“那你叫她了嗎?”
“是啊,你叫一聲試試啊。”
同學們追問道。
“還用你們教,我當然叫她了。我叫了好幾聲‘楊老師’,人家根本沒反應。當時大家都在傳送帶前等行李,那距離也不遠,她沒道理聽不見啊。後來我索性跑到她面前和她打招呼,結果……”
徐未來故弄玄虛地停頓下來,把幾個人都惹急了。
“別賣關子了,快說!”
“快點的,你!”
胖子在桌子底下還了“小龍蝦”一腳,叫他不要磨嘰。
“看把你們給急的。我走過去打招呼,結果人家把我當成不正經的登徒子,根本不理我。她身邊有個朋友還說我是‘pickup Artists’,笑我老套。我當時真的,恨不得挖個地洞把頭埋進去。”
徐未來說起那天的事仍憤憤不平,身爲楊老師教出的學霸,如今在事業上也算小有成績,竟然無端被人嘲笑,真是情何以堪。
“她說話是哪裡口音?年齡多大?有沒有說她姓什麼叫什麼?”
沉默片刻,楊老師突然問了一句。
“人家哪兒肯告訴我她的名字,都把我當成搭訕的色狼了。她說話就是本地口音,年齡嘛?看上去和你差不多,不過她氣色不太好,病怏怏的樣子……我真沒想到,在這個城市裡竟然有個和我的女神這麼相像的人。”
楊老師聽了小龍蝦的話,不覺又陷入了沉思……
晚餐的時候,楊老師和她的女學生們坐到了一桌,彼時的話題可就有趣多了。她們像年深日久的老朋友一樣,聊着幼年的、少年的、成年後的事;說起家人,說起愛情和工作;彼此分享着成功和失敗的經驗、愉悅或煩惱的感受,以及那些隱晦的、令人傷感的秘密。
在挖掘出的衆多秘密之中,楊老師得知了一個讓她萬分驚訝又感動不已的秘密。她的學生徐未來,就在前幾天回國之後到醫院捐獻了骨髓,爲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白血病患者。告訴她這個秘密的是班裡的女同學,名叫佟媛媛。她的父親是市裡第一醫院的外科醫生,那個白血病患者的骨髓移植手術就是她父親做的。
“其實徐未來回來過不止一次,爲了骨髓配型做各種檢查。我們關係不錯,他和司龍到我家玩兒過,所以我爸認識他。做手術的時候我就在門外守着,因爲他沒告訴家裡人,一個等他出來的都沒有。”
佟媛媛說着說着眼眶就溼了。
“那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楊老師扭頭看見隔壁桌的徐未來,喝得紅光滿面和同學們有說有笑,可一想到他孤孤單單躺在病牀上的模樣,她心裡就揪着揪着疼。
“他不讓說啊。我是要給你打電話的,好幾次我都想告訴你,他硬是不讓。他怕你擔心,也不讓我和同學們說。”
“司龍知道嗎?”
“司龍也是在他手術後才知道的。不過好在手術很成功,也算皆大歡喜了。”
“這傢伙今天跟我神侃了一下午,也沒打算告訴我這事。一個個都跟共產黨似的,嘴可真嚴啊。”
楊老師嘴上埋怨學生們都瞞着他,心裡卻感動到不行。她覺得學生們都了不起,自己也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