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出什麼事了?”一個尖細的女聲在人羣裡響起。紀之嘆了口氣,回頭果然看到她。只見訾奶嬌身上的睡袍沒脫,外面罩了一件長羽絨服,腳上穿了雙淺口的雪地靴,半截小腿和腳背都露在外面。她的小臉紅撲撲的,還帶着牀上的餘溫。

“這麼冷你跑來幹什麼?怎麼又不穿襪子!”

紀之一把拉過她,有些生氣地說。

“紀之,我聽說死人了,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走也不叫醒我啊?”

訾奶嬌拽着紀之的手臂,伸長着脖子到處看,很快就發現了女屍。因爲那附近有警察拉的線,想不注意到也難。

“別看了。”

紀之一把將她拉到懷裡,用手捂着她的眼睛。訾奶嬌使勁掰開他的手,硬是要看個明白。

“天啊,她真的被埋了。”

訾奶嬌瞪大眼睛盯着女屍,震驚到整個人都不會動了,只有胸口劇烈地起伏,好像得了心絞痛。

“叫你不要看了,瞧你,嚇着了吧?”

紀之心疼地摟緊了她。男人總有種自以爲是的英雄主義,可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反英雄主義的。訾奶嬌或許不屬於這一類。她脆弱、敏感,對愛的渴望超過一切,她需要像紀之這樣強大的男人保護。但當她安全地依附在男人羽翼之下的時候,她愛冒險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以前覺得可怕的,因爲有了紀之在身邊,現在並不感到畏懼了。

“紀之,你記得來之前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訾奶嬌問他。

“你說了那麼多話,我知道你問的哪一句?”

紀之笑着回答。

“就是那句‘只要和你在一起,把我埋在雪裡也可以’你記得嗎?”

“別胡說八道。”

紀之用五根手指把她的嘴捏成圓形,她不自覺地睜大眼睛,活像一隻打鳴的母雞。紀之認爲她的多愁善感只不過是她脆弱的心暫時紊亂了節奏,他刻意不去順從她的悲觀主義。

女屍身上的雪清理乾淨了,警察把她裝進了屍袋。她從一個冰冷的地方到達了另一個冰冷的地方,包括她的肉體本身。她和周圍的一切都是徹底的寒冷。

警察把人羣疏導到離警戒線遠一點的地方,但女屍赤身露體被挖出來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斥着恐慌、驚詫、好奇和憤怒的複雜情感。訾奶嬌看到那個叫景的女人偷偷抹着眼淚,惹得她也有點想哭了。

“那女孩兒真可憐,到底是誰害的她?”

訾奶嬌問紀之。

“現在還不能確定她是被謀殺的,不過已經有人認出了她的身份。她是A3棟業主的未婚妻,聽說明年春天就是他們的婚期,不知怎麼就……”

紀之搖搖頭,流露出惋惜的神色。男人擅長理性思維,說話要嚴謹些,他不希望被先入爲主的想法誤導,因此勸她不要妄下斷言,還是交給警方去調查。

“好吧。”

訾奶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她固然好奇女人的死因,但她最在意的還是自己說過的話竟然在死者身上應驗了。在家等着警察上門調查取證的時候她一直思考着這個問題。她脫了外套,半躺在壁爐前紅褐色的皮沙發上,近前的原木茶几上有杯冒着熱氣的咖啡,那是紀之剛剛爲她衝好的。屋子裡太暖和了,她想着想着竟然又開始昏昏欲睡了。

“纔剛起牀又困了嗎?真是隻懶貓。”

紀之端着柿子果汁、土豆火腿沙拉和吞拿魚三明治走過來,他把東西全擺放在桌上,說就在沙發上和她一起吃早餐。

“別光喝咖啡了,對胃不好,來,吃點東西。”

紀之用叉起一坨土豆喂到訾奶嬌嘴裡。他知道她熱愛任何形狀和味道的土豆,因此只要和她吃飯都會做一點。

“紀之,警察怎麼還不來?”

訾奶嬌嚼着土豆,眼睛不時地向門外瞟去。她滿腦子都是那具裸體女屍,已經快忘了自己是來度假的了。

“不要這麼着急嘛,警察本來人手就不夠,山上人又多,一家一家問下來,可能還有一會兒。你先吃東西吧啊。”

紀之把三明治和咖啡遞到她手上,這時門鈴又響了。

“我去我去。”

訾奶嬌好像久等了似的,急不可耐地從沙發上跳起來,跑過去打開了門,只是門外的人讓她很意外,居然不是警察,而是A10的鄰居景。

“我有點事想和你們說,我可以進去嗎?”

景懷裡抱着她的小狗,站在門外問道。她說話的時候吐出一陣水霧,外面實在太冷了。

“當然可以,快進來吧。”

訾奶嬌熱情地把景請進屋,到客廳坐下。紀之也從臥室出來了,在客廳和景說着話,訾奶嬌則像一個賢惠主婦那樣在廚房幫客人準備茶點。

“紀之先生,有件事我想問您……”景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出來:“我剛剛聽說,那個住A3的女死者,可能是被她未婚夫給殺死的。”

景說這話時臉色很恐懼,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哦,是嗎?”

紀之語氣平淡,對景的話不置可否。他心裡對這事早有自己的判斷,只是出於謹慎不說而已。

“是啊,誰能想到呢?他未婚夫剛剛哭得撕心裂肺,我們還以爲他是真心的,她未婚妻是意外死亡呢……”

意外死亡?意外的赤身裸體、在零下的溫度出門閒逛,然後活活把自己凍死嗎?訾奶嬌對景的想法表示不能理解。

“您剛剛說有事想問我?”

紀之看景把話題越扯越遠,禮貌地提醒她來這裡的目的。

“哦,您看我都忘了,是這樣的,昨晚我睡得很早,所以今天醒得也早,醒的時候兩個孩子還睡着呢,可先生不在家。過了一會兒他回來,我問他去哪兒了,他說聽到外面有狼叫,出去看了下。我想問您,今早上五六點鐘的時候聽到狼叫嗎?”

“狼叫?怎麼可能呢?雖然天照山之前確實有狼,可這裡都開發了多少年了?山頂和山腳都有溫泉酒店,度假小屋幾十間,人類活動這麼頻繁,怎麼還會有狼呢?”

紀之覺得景的說法簡直不可思議。

“是啊,狼和人類之間的界限分明,就是有狼也不會跑到人羣密集的地方來啊,何況天照山這麼大,狼羣有的是地方棲息,沒必要來和我們人類混居吧?”

訾奶嬌附和着紀之的說法,她忽然覺得景和她的丈夫都有點怪怪的。

“那爲什麼我先生堅持說聽到狼叫,還跑出去看呢?難道他耳朵有問題?你家離我家這麼近都沒有聽到。”

聽了兩人的話,景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推理”無法自圓其說。

“也許是哪家的狗叫吧。”

紀之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哦,有可能!”

景恍然大悟般點着頭。

紀之和訾奶嬌對視了一眼,兩人都覺得景夫人有點小題大做了。明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爲什麼特地跑來問呢?可畢竟過門是客,又是那麼近住着的鄰居,兩人也不好對景下逐客令。

三個人正說着話,門鈴再次響起,這次是警察來了,還是那位叫kapi的警官。

“咦,景夫人也在這裡?難怪剛去你家你不在呢。”

kapi警官看到景有點意外,不過對他來說反正是例行詢問,在哪裡都無所謂。

“怎麼樣警察先生,知道那女孩兒怎麼死的了嗎?是自殺還是謀殺……”

景見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她的好奇心有些過於旺盛了。

“景夫人,目前我們不方便透露案情,您只需要配合我們的問詢,誠實回答問題就行了。好嗎?”

kapi警官必然見過許多像景一樣的人,他擺出一副照章辦事的樣子,委婉拒絕了景的提問。

幾人被告知暫時不能離開度假屋,訾奶嬌有點着急了。她擔心如果警察遲遲沒有調查結果,自己和紀之要滯留到何時。紀之明天要工作啊,她想。

“別擔心,不會花很長時間的。”紀之安慰她說:“這種案子對警方來說司空見慣了。”“哦,爲什麼這麼說?”“你不知道吧?天照山幾乎每年冬天都有情侶自殺,有時候是在山頂的‘神猿洞’酒店,有時候是後山。那裡有個冰湖,像天照山的一面鏡子。還有一次自殺發生在酒店前面的滑雪場。這幾個地方是事故高發地,只是沒想到這次竟然在我們度假屋。嚇到你了吧?”

紀之無限憐惜地看着訾奶嬌,溫暖的手從她的額頭向後撫摸,好像要爲她注入神秘的力量。

“真的嗎?太不可思議了,爲什麼那些情侶要在這麼美的地方自殺?”

訾奶嬌心裡充滿了疑惑,眼神流露出哀傷。她不喜歡悲劇,更害怕悲劇總在她身邊縈繞。

“正是因爲天照山的冬天有全國最美的雪景呀。失去生存意志的情侶或許還保留了浪漫的因子,所以選擇了最美的季節,死在最美的風景裡。”

紀之微笑着跟她解釋。這其實是他自己的理解,但他希望這樣唯美的説法能減少一些慘劇對她心靈的衝擊。他不忍見她眼裡的哀傷,哪怕只是一閃而過,也讓他心疼不已。

訾奶嬌挪了挪身子,緊緊地依靠着紀之。她沉默時是她是心理活動最頻繁的時候,她的大腦一刻也不肯休息,因此纔會有多夢的病症。

“怎麼不說話?嚇傻了嗎?”

紀之用額頭碰了一下她的,她猛地一眨眼,像只受驚的小鹿,眼睛睜得又大又圓,紀之忍不住笑了。

“紀之,你說天照山的雪能把那些自殺情侶最美的樣子凍住嗎?”訾奶嬌望着紀之,天真地問。“也許吧。”紀之緊緊地摟着她,任由她說着傻話。

回城的路上,訾奶嬌茫然地看向車窗外,路過的風景和來時差相彷彿,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天氣、同樣的柿子樹……不同的只是她此刻的心境。來時她對兩人的未來充滿美好的期待,對自己、對紀之都滿懷信心。她甚至偶有悲壯而帶有魔幻色彩的想法,認爲兩人的愛意互相滲透到對方的血液裡,再也難分彼此而且永遠不會枯竭。可天照山那具埋在雪地裡的女屍讓她堅定的心搖晃了一下,雖然非常短暫,但確實晃動了。她的心因此有了縫隙,細如絲的猶疑從縫隙中穿過。她第一次有了“或許會和紀之分開”的假設。

她的心不覺顫抖起來。她惶恐地看着紀之的側臉,害怕那張臉在她眼前漸漸模糊,直至消失……她無法想象失去他的愛之後自己該怎麼活。我會死的吧?她想。濃濃的憂傷爬上她娟秀的眉,對未來不可掌控的恐懼攫住她的心。沮喪將她擊倒,她突然感到渾身無力,只能軟軟地靠坐椅上。她厭惡自己的軟弱,不想任何負面的情緒影響到紀之,於是把頭偏向車門的方向,眼光避開了心愛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