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方士腳步匆匆,不多時已經來到正殿門前,可惜爲時已晚,那怪巨骷髏吟罷一首怪詩潰散不見,殘餘的黑煙宛如無數飛昇的幽魂一般直衝上空。回首望去,麻靈與麗姜仍在激戰,所過之處俱是瓦礫廢墟。原本華美壯觀的天母道場儼然一片狼藉。
方士左右顧盼,最後只得長嘆了一聲。
……
“我說,你闖了禍,和我又什麼關係,我明明提醒了你。話說你剛纔拿了什麼來着。”
李閻出了大殿,也不理聖沃森。他片刻不敢停留,身子一搖捲起波光,無數宮閣樓宇從他眼前飛掠而過,約莫十個呼吸的功夫,眼前突地閃過一顆晶瑩剔透的月色桂樹,樹下有立個素衫方士,揹着臉兒嗚嗚哭泣,聲貌悽慘。
李閻眼皮狂跳,他裝作沒看見那方士,腳下卻加了速度,簡直化作一道虹光,不多時,二人來到一口朱漆色的古井前,井上仍坐着這素衫方士,仍舊捂着臉痛哭流涕。
一連幾次,李閻始終甩不脫這怪方士,這才停下腳步。
他仰頭見到大海的粼粼波光,此刻還在海底,沒有云彩,駕九州的遁法施展不開。又看方士哭得碎人心脾,猶豫一會兒,明白準沒好話,還是硬着頭皮上去打招呼:“老先生爲何拗哭啊?”
那方士轉過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李閻,兩點黃豆大小的幽幽火焰不住抖動,他抽噎着回答李閻:“我家主人遠遊未歸,叫我守護家業。這些年勉力維持,總算相安無事,誰料今天來了兩位惡客,把家裡攪得七零八落,就不告而別。我自感對不住主人的託付。想上吊自盡,腰帶卻夠不着,想投井,又怕這井深又幹枯,跳下去摔不死白白受罪,這番醜態叫您看見,希望您不要笑話我。”
李閻臉皮多厚啊,一點不當回事,好像聽不出來人家的弦外之音似的,談笑自若道:“我雖然和這家主人素昧平生,但聽說天下人都感念她的仁愛慈悲,就算有狂悖之徒冒犯,也絕不會因此責難,這樣的人怎麼會怪罪給你呢?我看老先生不必自殺。還是快回去收拾家當,或許還有挽救的餘地。”
“……”
白骨方士沉默一會兒,才勉強應聲:“主人雖然寬厚,可那惡客捅的簍子實在太大,他做出這樣駭人聽聞的惡行,我卻沒有及時阻止,怎麼能不以死謝罪呢?”
李閻乾咳兩聲:“我看那客人也不是故意,他與你家主人有親故淵源,我聽說你家主人要把整個家當都託付給他,此間種種,或許正應了你家主人的心意呢?”
老頭白了李閻一眼:“兩位客人當中是有一個與我主家有親故淵源,可從來沒有什麼託付家當的說法!你是從哪兒聽來?他來做客,討兩杯水酒,拿幾件寶物,我絕無二話,千不該萬不該大鬧一番,把家當砸的砸,毀的毀。還放跑了蓋世的魔頭,只怕將來天下都要生靈塗炭,”
李閻砸吧砸吧嘴,終於擺出一副光棍相:“老先生莫要與我兜圈子了!是我倆失手打碎了天母的降魔瓶不假,可瓶子上面可沒寫着一揭遇我而開,生靈塗炭這堂皇帽子實在太大,我倆承擔不起。若能補救,請先生指點迷津。只是大鬧天母道場的是麻靈和麗姜。我最多是個誘因,不能把過錯都怪到我倆頭上。”
他一口一個我倆,聖沃森的漢語功夫不到家,也沒反駁。
緊跟着,李閻把自己如何被麗姜抓來,豬婆龍王如何勾引羣魔亂鬥,麻靈和麗姜又如何翻臉廝殺的事一併說了。一番機緣巧合,聽得白骨方士下頷格格顫動。
白骨方士若有所思:“我猜你那豬婆龍是偷嚼了麻靈的果子,才激得向來性情和順的它與麗姜廝殺。天母曾說,麻靈受天地鍾愛,生來九變,只要自然生長便可飛昇。它頭上藤果瓜熟締落,麻靈吞了以後陷入假死,算作一變圓滿,法力精進。數數日子,麻靈第七變就快成熟,沒想到被一條小龍摘去,恐怕再無精進可能,難怪老實人也要發怒。”
“這麼說,我那豬婆龍沒死?”
李閻眼前一亮,他爲楊子楚收屍是應盡之義。當時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平時狡猾貪婪的豬婆龍王爲了救自己,真的冒大風險卻引動羣魔,乃至重傷致死。所以李閻慌忙逃命之際,顧不上對他更有價值的深淵異種,也要把楊子楚的屍體帶走。
白骨方士這一番解釋,倒讓李閻茅塞頓開。聽白骨方士的意思,楊子楚非但沒死,還是得了天大的機緣。
“倒也未必,麻靈吃了果子能添一變之法力,小小的豬婆龍卻未必有這樣的造化。”
看李閻肯認賬,白骨方士也不再陰陽怪氣,只是興師問罪的意思還是有的,先衝兩人作了個揖:“未請教二位尊姓大名?”
他與李閻其實有過一面之緣,一入南洋時,李閻的紅旗艦隊遭遇天母過海,還見證了白骨方士和麗姜的十杯之約,但是白骨方士自己不記得了。
“天保仔。”
李閻杵了聖沃森一下,老頭兒才嘬着牙花子回答:“馬丁,聖沃森·杜威·馬丁。”
白骨頷首:“老夫名叫捧日。”
他說完,李閻的眼前才跳出一串文字。
捧日先生
南宋時有“捧日”美譽的名臣,其溺亡屍骨受天母點化,幻化而成的妖精。
“又來一個……”
捧日止住話頭:“我看麻靈和麗姜還有得打,我們還是躲遠些。”
說着,天際駛來一艘黑色樓船,落到三人頭頂,
“二位隨我來。”
說罷,方士腳下的泥土中托起一朵蓮花,李閻也沒猶豫,也上了蓮花,聖沃森低頭打量了這蓮花一會兒,纔在李閻的催促下跳了上去。
那蓮花繼而飛長,託着三人上了樓船才萎縮消失不見,捧日迎着李沃進了船艙,不見他如何招呼,便有三盞水杯自個兒飛來,又有茶壺燒水,茶葉叮叮噹噹飛入水杯,開水沏灌,不多時便是三杯熱氣騰騰的熱茶。
“請,請。”
捧日端起茶杯,才徐徐說道:“我說那走脫魔頭要害人間生靈塗炭,絕非危言聳聽。你可知道它的跟腳?”
“難不成比麗姜和麻靈的來歷還大,法力還高麼?”
捧日搖搖頭:“此妖諢名九鬥教主,若論法力,絕非麻靈麗姜的對手,可它狡猾殘忍。罪孽之重,業報之深,只怕十個麻靈和麗姜也比不上他!”
說道此處,一直表現的儒雅斯文的捧日先生居然咬牙切齒,眼眶中的螢火高漲,惱恨之情溢於言表。
“這話怎講?”
-------------------------------------
湄洲島礁,棄船上。
“麻靈妖怪,烏賊麗姜,真是光怪陸離,像《羅摩衍那》一樣。”
魯奇卡讚歎道,少年人的好奇心讓他忍不住發問:“那個九鬥教主,又是怎麼回事呢?”
黑牙漢子剝開土牆上搖搖欲墜的繪紙,標有九鬥教主四個紅色篆字的畫紙上,是個衣冠莊嚴,仙風道骨的道士。
黑牙漢子道:“天母道場中囚禁的惡類甚多,但經天母教化,總有悔改,罪孽不太深重的,甚至可以牧於四下,安養生息。可總有些血債累累,無可饒恕的大魔,才封進天乙伏魔瓶,年深日久煉成膿血永不超生。九鬥便是其中的代表。他害死生民何止百萬之巨,連天母也不肯寬恕他。”
“他做了什麼?”
“九鬥教主有千萬化身,只要有一個逃脫就殺不死他,在七百多年前的宋朝,他取名叫林靈素,自稱聰明神仙,迷惑當時的宋朝皇帝,各種供奉神仙的苛捐雜稅叫百姓苦不堪言,趙宋國力每日愈下。”
“後來天母降臨驅了他,他又化名郭京,號稱可以引天兵天將抵抗北方入侵的異族,宋朝皇帝聽信了他的花言巧語,賜給他許多金銀,還封他做將軍,結果幾十萬大軍殺到,他和他的天兵天將逃之夭夭,北宋就此滅亡,兩個皇帝也被俘虜,史書叫這段歷史是靖康恥。後來天母捉住了九鬥,把他封進瓶子裡,估計早就化成膿血了。”
“這都是真的麼?”
魯奇卡嘴上不信,回想起那一天海上雄渾瑰麗的異像,心裡已經信了七八分。
黑牙漢子拿起桌上的食盤,張口吐出一口黑乎乎的檳榔,他拿手背擦了擦嘴:“我已經履行了承諾,把所有關於天母過海的秘密和盤托出。信不信是你自己的事。如果沒別的事兒,我可要下逐客令了。”
“請等一等。”
魯奇卡有點沉不住氣:“你有辦法到天母的神殿裡去麼?”
黑牙漢子眼皮一眯:“我就知道東印度公司是覬覦天母道場的寶貝。”
“你誤會了。”魯奇卡急忙辯解:“我的老師沃森可能是被那隻叫晏公的巨大烏賊抓走了,哪怕只有萬一的可能,我也想把他救回來,如果你有辦法幫我,我願意支付豐厚的報酬。”
黑牙漢子瞥了一眼土牆正中央位置張牙舞爪的烏賊畫紙,搖了搖頭:“如果真是晏公出手,你那個老師多半已經葬身魚腹了。”
“不會的,聖沃森老師一定還活着。”
魯奇卡的神色十分堅定。
“就算他沒死,聽了我剛纔的話,你以爲你還有救出他的希望麼?那可是貨真價實的魔窟。”
“我相信聖沃森老師,只要我和珍珍的策應,他一定能逃出生天。”
黑牙漢子不以爲然。
魯奇卡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如果實在不行,我只能去求助小黑斯汀先生,他的傲慢之船或許可以有辦法探索天母的神殿。”
黑牙漢子沉吟了一會兒,才說:“天母過海的出現從來沒有固定的歷法和天氣可以遵循,更要有日月同輝的異像,可遇不可求。”
“除了運氣,沒有一點辦法麼?”
“如果你不想在海上轉悠七八年的話……或許可以去婆羅洲以西碰碰運氣。”
魯奇卡眼前一亮。
“婆羅洲?”
黑牙漢子掏出一份嶄新的海圖,拿硃筆往上面勾了一筆,又畫出幾條航向線,拿手指往上一戳:“我統計過近百年來發生過天母過海的地點和大概範圍,這幾個位置最是頻繁,不過天母過海的危險性很高,你可要做好全軍覆沒的心理準備。”
魯奇卡皺起眉頭:“可我聽說,只要在天母過海時不動火器,一般是不會碰到危險的。”
黑牙漢子面不改色:“動火器必定船毀人亡這不假,不動也未必安全,天母道場妖魔齊聚,怎麼可能沒有危險?”
魯奇卡聞言收起海圖,向黑牙漢子脫帽致意:“謝謝你,我代表黑斯汀先生和聖學會向你表達誠摯的謝意。”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而已。”
黑牙漢子笑眯眯地迴應。
拿到了營救聖沃森的情報,魯奇卡再沒耽誤,急匆匆離開了。
黑牙漢子目送魯奇卡的身影消失在蔥蔥郁郁的灌木叢中,終於桀桀怪笑出聲:
“小小紅頭鬼也想覬覦我天母珍寶?婆羅洲孤懸海外,正值夏秋交際,海上黑茶潮猖獗,遇者無救。你帶着那黑斯汀送死去吧!”
黑牙漢子一笑,滿船水手和妓女們也跟着笑,一時間船上充滿了男女的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