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祁連山人

刺啦。

火柴璀璨燃燒,點燃了一隻香菸。

查小刀躺在一隻禿皮毛驢上,眼望天空。

曹永昌騎着另一匹毛驢,飛雷把他送到查小刀身邊,便回了李閻身邊,這兩隻毛驢,是兩人爲了趕路買的。

此時正值陰天,又快入夜了。路上怪石嶙峋,荒林野草,大風吹來滾滾的霧氣,插着三隻香的泥巴塊下壓着一摞隨風擺動的冥錢,這類的野墳在荒野隨處可見。

“唉!”

仰倒在毛驢上的查小刀把火柴丟到一邊,嘴裡滿足地嘀咕:“有煙無火,難成正果。有火無煙,難作神仙吶。”

曹永昌跟了一路,忍不住問道:“叔叔,你真和李將軍鬧翻啦。”

“鬧翻啦,再見他就兵戎相見。”

查小刀嚷嚷着。

曹永昌作了個鬼臉:“我纔不信嘞。”

查小刀哈哈一笑。

他和曹永昌昨天夜裡就穿過浙江到了江西境內,因爲都被通緝,又少了李閻的官身庇護,這些日子兩人沒有進過城,甚至連村舍都很少借宿。獵山雞野兔,採野果山泉充飢,以查小刀的手藝,過得還算滋潤。

不過,前提是不算上一些沾上便扎手的麻煩。

查小刀如今也有三塊龍虎旗牌在身,最容易招惹魑魅魍魎,偏偏官府還緊追不捨,緹騎和各省的神捕都擠到了江西,勢必要拿查小刀的腦袋結案。

走了七八里地。查小刀見到前頭搭了個草棚,裡頭擺着兩張八仙桌子和湯鍋柴火,一個斗大的茶字迎風招展,卻沒什麼客人。

叔侄倆也幾天沒見過穀食了,乾脆栓了毛驢進店,卻發覺這店裡極不尋常。

野風蕭瑟,棚裡歪歪扭扭坐着幾個邋遢大漢,都蓬頭垢面,雜草似的頭髮亂長,腰裡彆着血跡斑斑的菜刀。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人家,可眼看這裡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兩人沒什麼更好的選擇。

更讓人覺得恐怖地,是籮筐裡堆積如山的血肉骨頭,甚至能看到幾隻斷手。

毫無疑問,這是家殺人劫貨的黑店。

“勞駕,還有吃的沒有?”

曹永昌進門便問,他瞥了一眼籮筐,又道:“饅頭和烤熟的饢最好,不要籮筐裡的腌臢玩意。”

有個叼着牙籤的惡漢笑了笑,他拔出砧板上的菜刀,獰笑着過來:“這買賣真是越來越好做了,這樣的光景都有上門的貨色,我說小子……”

曹永昌突然拳頭一緊,朝天一腳重重踹在惡漢下巴上,緊跟着八卦掌裡的扣擺步往前撞進這人懷裡,奪了刀抵在他的脖子上頭,那人嚇一個激靈不敢動彈,曹永昌一扯他脖領子把腦袋按到桌上,瞪着幾個瞠目結舌的黑店夥計惡狠狠地道:“沒長眼睛的烏龜兒子,在我叔叔面前充惡人?瞎了你們的眼睛。”

查小刀扣着指甲縫裡的黑泥,不知道該哭該笑,不過李閻教他那幾手,今天算是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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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諸位請回吧。”

李閻牽着飛雷的繮繩,衝城門前送行的隊伍一抱拳。

陳躍武一家站在城門口前頭,來給他送行。同行地還有薛聲皁和當地衛所的幾名百戶,大概十來人,看上去有些寒酸,這絕不該是誅殺豬婆龍王,掃除陳柯大惡的功臣應當受到的待遇。

薛聲皁搖頭嘆息:“我本以爲那朱昌運雖然官架子大了些,但也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沒想到他如此小肚雞腸,這點各自體面都不講,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當上堂堂的漕運衙門總督的。”

李閻倒是不在意:“當朝大員到了窮鄉僻壤,先是對些士紳商賈卑躬屈膝,好不容易除了妖患,現在又鬧得雞飛狗跳。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可不是要和粗魯的武夫,平頭的百姓講各自體面的。”

“鎮撫莫走。”

他話音剛落,卻看到有涌動的人潮從巷尾嗡嗡地喧鬧過來,看打扮穿着都是些麻衣百姓。

他們有的舉着萬民傘,還有十幾個壯漢推着功德碑往這邊趕,幾個山羊鬍子的鄉老走在前列,口中山呼“李守邪”和“天師道”,看樣子是爲李閻來送行的。

陳躍武見狀道:“雖說這政隨人轉,但最後還是落在民意當中。李鎮撫的功績,百姓心中是一定清楚的。”

李閻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了,他衝眼前各位道:“諸位,我去了。陳老爺子,謝謝你一路照拂,薛都監,後會有期。”

有個來送行的百戶脫口而出:“李鎮撫,民意愛戴,您還是受了百姓的萬民傘和水酒再走吧。”

“替我謝謝你家朱大人,他這份心意李某人領了。只是官場上這一套,我不會應對。還是走了罷,省得到時候紅臉。”

所謂萬民傘,遺愛靴,還是逢場作戲居多,不能說一個真的沒有,可昌國如今那麼多吃不起飯的災民,哪有錢給當官的立碑呢?

這是朱昌運不願意給低了自己幾個品級的武將送行,可也不好不聞不問,纔給李閻演了這麼一出。也算是漕運總督,給爲浙江除了禍患的大功臣,一點該有的敬重。

在場的人也不是看不出來,但是花花轎子人人擡,沒人戳穿。李閻自己厭惡,索性就沒理會。

李閻說罷翻身上馬,陳躍武啊了一聲:“鎮撫大人。”

“老爺子還有什麼事?”

陳躍武笑笑:“我託人去遼東問過,才知道鎮撫您,一無親眷,二未娶妻,兩袖清風。本來我有幾畝薄田,想送給鎮撫家裡,權當對鎮撫提點的一點心意,這下也不好張嘴了。”

他從下人手裡接過兩隻西瓜大小的酒罈。

“這是錦州的士林燒,大人在遼東任職,想必喝得順,您拿着。”

李閻接過酒罈,道了一聲謝,便拍馬而去。

妖馬飛雷出城五里,繞過山坡有座博望亭,亭子上有個眉目皆黑,五十多歲作書生打扮的人。他懷裡抱着琵琶,有錚錚鐵聲。

李閻見狀勒住馬,打量了一會來人。這人也打量着李閻,

“好氣概,好駿馬。”

莫後光開口道。

李閻下了馬,衝來人施禮:“這位便是江浙聞名的彈詞大家莫後光莫先生吧,我有個小朋友給我說起過你。”

“我也常聽永昌提起鎮撫,他言語間雖多着墨他的幹叔叔火屠,卻不難聽出來,對鎮撫大人的情感也很深。”

李閻不願意客套:“不知道莫先生找我,所爲何事?”

莫後光一笑,眼角帶出幾道皺紋:“這事說來話長,老夫我平日嗜酒,偏不愛達官貴人家中的黃酒,更愛喝燒曲,甭管是紹興南燒,還是杏花汾,我都嗜它如命。可唯獨關外錦州的士林燒,久聞其名不能得見。實在眼饞,前些日子聽說,海運大鱷陳躍武專門從錦州討了兩壇士林燒給上官送行,後來才知道這上官是鎮撫大人您,這個這個……”

李閻回頭看了一眼掛在馬屁股上的酒罈,啞然失笑:“怎麼你們都喜歡這個調調。”

“嗯?李鎮撫說什麼?”

李閻摘下酒罈,衝莫後管擺手:“請。”

莫後光含笑點頭,兩人進了亭子。

李閻拔開泥封,發覺這金燒酒的壇裡還裱糊着一層蘸鹿血的宣紙,鹿血已經浸透酒液,色澤金黃。

莫後光遞過來一柄銀質匕首,李閻拿它戳破宣紙,濃烈酒香頓時四散開來。

飛雷嘶鳴一聲,兩隻前蹄咚咚敲着地皮。

李閻見狀取了一隻海碗,倒了一大碗士林燒放到欄杆邊上,酒液呈淡黃色。飛雷馬湊了過來嗅了嗅,伸出粗糙的大舌頭有滋有味地舔了起來。

莫後光從袖子裡掏出兩隻牛角杯斟滿,取自己面前這一杯,淺飲一口。只感覺毛孔頓張,一股火熱的回甘從小腹直衝天靈蓋,身子頓時暖和起來。

“好,好啊!”

李閻也拿起杯子嚐了兩口,默默咂摸滋味沒有說話。

莫後光端着酒杯:“我聽人說,這士林燒的釀製,要採當年的廣寧薏米,黑殼兒紅高粱,拿松花粉來釀,工序之複雜,絲毫不亞於關內的名酒。”

他滿足地嘆息一聲:“世人都說,南酒當屬紹興,北酒當屬滄州。滿朝達官貴人都愛喝滄酒,誰能想到不言不語,關外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酒窖卻冒頭了……”

莫後光突然擡頭:“鎮撫以爲如何?”

“酒麼?”

“自然是了。”

“尚可吧。”

莫後光一聽這話不樂意了:“陳躍武送您這士林燒,可非凡品啊,這還是凡品,我倒想聽李鎮撫的高見,什麼纔算是好酒?”

李閻露出回憶的神色:“我曾在琉球與人討過兩瓶太清紅雲喝,那應當算良品。”

莫後光笑得打顫:“鎮撫如此英雄的人物,喝了些酒嘴上可就靠不住了,您是北衛的鎮撫,怎麼會到琉球?何況那太清紅雲乃漢帝貢酒,便是當今神皇帝也喝不到,琉球什麼人能有這樣的好酒?”

李閻失笑:“是我記差了,不過要我說,天底下的美酒多得是,也不獨士林燒一家新秀,哪一日後來居上,也不是你我這樣的門外漢干預得了的。哦,我說的是酒。”

“自然。”

莫後光有點不太高興的樣子,不過很快便搖了搖頭:“我不能白喝鎮撫大人的酒。”

“哦?”

莫後光醉醺醺地伸出一根手指:“鎮撫鬥殺豬婆龍王,一身業藝出神入化,那金山老祖縱然是隱世三妖之首,也未見得是鎮撫您的對手。只是鎮撫聽我一句話,龍虎旗牌箇中兇險,並非如此簡單,而是事設朝局。莫上乾光洞找那金山的麻煩,老老實實交了旗牌下山,也不要封賞,這樣事後絕少不了鎮撫您的好處,否則,咳咳。”

莫後光咳嗽兩聲。

“李某一介武夫,最聽不得這樣沒有頭尾的警告,莫先生要我信你,只憑紅口白牙,太難了。”

莫後光有些醉了,但還是臉色一扳:“那好,我雖是唱彈詞的下九流,但行走江湖,自詡也有幾分眼力,等鎮撫到了江西,可以驗證三件事,如若不然,鎮撫權當老夫是瘋子,傻子。”

“莫先生請說。”

莫後光壓低聲音:“我料定九月前後,官府勢必圍剿乾光洞,且大勝而歸。此其一,隨後天師道將爆發內亂。太乙閣中有守字輩高功,要逼龍虎天師之位。此其二;再之後,日本國必然在大海屯兵,對我大明虎視眈眈,此其三。李鎮撫務必在三件事全部應驗之前脫身,否則悔之晚矣。”

李閻臉色一沉:“莫先生何以說出如此石破天驚的話,何況妄議國政,已然不是先生的本份。”

莫後光搖頭:“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我只是唱彈詞的,多認識了一些人,多知道了一些事,可這波譎雲詭的朝局,我一樣是霧裡看花。大人物的想法,不是我能理解的,但鎮撫大人驅除豬婆龍王,保一方百姓平安,火屠義憤殺人,除浙江沉珂,兩把刀掀翻官場流膿,你們這樣的人。不應當陷入神皇帝,天師和太歲天妖的紛亂中。”

他越說聲音越小,顯然醉得昏沉了。

李閻聽了,靜靜端詳了莫後光一會。

“先生也是個了不起的江湖人,多謝您指點迷津。”

李閻解開大氅給莫後光蓋上,隨後站起身一扯暈乎乎的飛雷身上的繮繩,牽着它一步步踏出了亭子。

城內的官邸裡,朱昌運淨了手,聽着手下人的回報。

“那李鎮撫只讓幾個親近的人,還有薛都監他們送了送,便出城了,幾個鄉紳的萬民傘,沒送出去。”

“知道了,不礙事,”朱昌運嘆口氣,其實說起來,他對這位李鎮撫也不乏欽佩,但欽佩歸欽佩,火屠案牽扯太大,很多事他也身不由己。

“對了,街對面的麪攤,有個講火屠案的閒乞丐,給轟走,別叫他造謠生事,再有下次,鎖了他進牢房。”

“是。”

這些日子城裡都瘋傳,火屠查刀子,擊殺貪官酷吏,是爲民除害。到處都有人說類似的評話彈詞,糖人話本,要動用官面力量才壓的下去。

差人緊忙出府衙,到了街對過,果然有一大羣人一邊吃麪,一邊聽一個乞丐模樣的人繪聲繪色地講起查刀子如何火燒寶祥泰,如何衝進衙門殺了縣令,在千軍中擊殺知府……

突然差人一聲暴喝,那乞丐知道厲害,急忙逃竄,差人急忙去追,連帶一些食客也連忙付了飯錢,跑的七零八落。

麪館師傅發覺不少人趁機逃單,也只能罵了一句晦氣,攤上只有個灰袍子的老頭沒動,他眼袋極深,胳肢窩杵着一隻木棍,面色倒是異於常人的赤紅。

“我說老闆。那個叫火屠的後生爲啥殺官啊?”

這灰袍老頭一開口,卻是滿嘴西北口音。

“你老一個外鄉人打聽那麼多幹啥,還能爲什麼?”麪館老闆左右看看,湊近了低聲道:“有當官的缺德唄。”

“哦,哦。也是,他們改不了。”老頭點點頭:“火屠,火屠……”

他解開包裹放下三枚銅錢,杵着木根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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