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撫大人留步。”
李閻剛要上樓梯,茶馬司的長隨六子卻攔住了他。
“怎麼了?”
六子臉色爲難:“我家乾爹的意思是,有私密的事和你談,旁的人就……”
說着,他瞥了一眼李閻身旁的陳躍武。
“誒呀,這可就麻煩了。”
李閻作扼腕嘆息狀:“這位是要借船給我渡海的陳躍武,陳老爺子,他借了我燃眉之急,我爲了感謝人家,才說要請他吃酒。我是個窮酸的官,又風餐露宿的,實在擺不出什麼闊氣的酒席,本來想着,借一借茶馬司的光,沒想到來赴宴,柴監正卻不許客人上桌。這可讓我的臉皮往哪放啊。”
六子連連擺手:“鎮撫大人若是應允,我給這位陳老爺子再開一桌。”
“混賬話!”李閻勃然變色:“你是瞧不起我的恩人麼?”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六子連連搖頭,遲疑一會兒才說:“要不,我去問問乾爹?”
李閻頷首:“去吧,告訴柴大人,人無不可對人言。柴大人與我都是公忠體國的人,難道還有什麼揹人的話講麼?”
等六子上了樓,陳躍武纔開口:“鎮撫爺和這位柴大人的關係,似乎很微妙啊。”
“我倆有過節,他請我吃酒宴,我倒不怕他使個摔杯爲號的鴻門宴,卻不敢關起門和他喝酒。這纔拿陳老爺子當個擋箭牌,老爺子不要怪我纔是。”
“哪裡的話。”
兩人三言兩語間,六子匆匆忙忙趕了回來:“乾爹說了,請二位到天字號的上房。”
李閻和陳躍武依言上樓,幾個虎背熊腰的兵丁守在天號房門口,等李閻和陳躍武進了房間,才把門又關上,在樓梯裡把守。
屋裡頭的擺設很素雅,桌上是幾色清淡的小菜和兩盅燒酒,除此之外,便只有一身紅色官袍的柴監正。
“李鎮撫,還有這位,陳躍武老爺子,山東府三大奇人,久仰大名,請了請了。”
柴監正出乎意料地客氣,哪怕是對待第一次見面的陳躍武,也表現出恰當的熱情,讓人感覺如沐春風。比起和李閻第一次在客船上遭遇時的不快和傲慢來,這次的柴玄,終於表現出幾分做監正的八面玲瓏的手腕。
匯賢居門口,一身黃袍的胡三悠然進門。說來也怪,今日酒樓雖然被柴玄包下,但跑堂的夥計,賬房掌櫃的也都在大堂裡,卻對胡三進門無動於衷。
胡三轉角上樓。天字號房門口,幾個看守門戶的兵丁,還有柴玄的貼身長隨六子,見了這位活神仙,都神色恭敬。只是他們剛要開口,胡三一攏袖子,拳頭攥緊,幾個守在樓梯上的大活人沒半點聲息就消失不見。
胡三再一攤手心,手裡頭是三個活靈活現的畫彩剪紙,做挎腰刀的兵丁狀,還有個戴紗冠,神色諂媚的少年。他把這幾張剪紙往門上一貼,又瞥了一眼天字號房,流露出一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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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柴玄才終於點出正題,表示願意花紋銀一萬兩,來買李閻的飛雷馬。
他拿出提前準備好的金黃色銀票,足足有一指頭厚,拿綢緞帶子綁着,放在實木盒子裡頭。
如果李閻答應,換算成閻浮點數,大概能得到兩千多點的閻浮點數,相當於一名普通行走一次果實的收益。
而實際上,對於如今的李閻來說,妖馬飛雷除了能在古代背景的果實充當一個還算趁手,且光明正大的交通工具之外,並沒有太大的作用。以後脫離,飛雷也只能留在這個世界。
這麼一盤算,柴監正的請求,對李閻來說是筆不錯的買賣。
所以李閻自然而然流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柴監正原本是完全不報希望的,在他看來,不太可能會有一個青壯武官爲了錢財就隨便賣掉自己的寶馬。沒想到看李閻的神色,頓時打起了精神。
“三生老神仙真是神了。”
不料李閻還是搖頭:“飛雷是李如梅總兵前不久才送給我,要我用它,好好護送旗牌,如今差事還沒完成,我卻倒賣上司送我的寶馬,這等行徑實在讓人不齒,對不住了柴大人。”
“這,這個,李鎮撫,我要是再加一萬兩呢?”
柴監正咬着牙齒,他平日體面,吃穿用度奢侈無比,那是因爲無論到哪,都有的是巨賈樂意花錢巴結他,真論積蓄,他能拿出手的,也只有兩三萬兩白銀而已。
李閻看他神情不似作僞,也就放下了戒心,看來這柴監正倒不是懷恨在心,而只是要買自己的馬而已。
伸手不打笑臉人,李閻開口迴應:“這事,我實在是不能答應您,不如這樣吧,柴大人不是要進京麼?等我辦完了差事,從江西回來,我願意把飛雷馬,借給茶馬司一年,做個種馬。留下的馬駒,便統統交由茶馬司處置,你看如何?”
“額……”
柴玄一時兩難,他本意是要借胡三生老神仙給自己出口惡氣,是應老神仙的要求才硬着頭皮請這頓飯,不料這李鎮撫倒沒自己想象那般跋扈。
馬他捨不得,錢其實他也捨不得,他恨不能李閻今天掀了桌子,他好藉由頭,請神通廣大的胡老神仙給他做主,拿下“野烏神”!
可眼下這情形,實在是不好翻臉啊。
“柴大人?”
李閻催促一句。
“好,好吧。”
柴玄也只得答應下來。
“好,那就這麼定了。”
李閻舉起酒杯,柴玄也神思恍惚地舉起酒杯。
等談罷了飛雷的事,柴玄才送李閻和陳躍武出了匯賢居,整個過程,出乎意料地順利和和諧。
“這家匯賢居的醉泥螺別具風味,連江蘇,浙江那邊的官員,都對這兒的醉泥螺讚不絕口,鎮撫大人要是吃的順口,我叫夥計打包上兩盤。陳老爺子是本地人,我就不弄醜了。”
柴玄滿口酒氣,精神倒還煥發。
李閻也滿面紅光:“柴大人!咱倆也算是不打不相識,過去的事,是我不對,你可不能往心裡去。”
“哪的話啊。”
兩人相視大笑。
“那柴某就不送二位了。”
“留步,留步。”
兩人各自轉了身,立馬掉了臉色,李閻和陳躍武往街上走,柴玄則回了匯賢居。
“這位柴監正,面上還是和藹的。”
陳躍武作沉吟狀。
“老爺子要是能瞧見他轉身的臉色,就不會這麼想了,做官的都有八面玲瓏的心思,做宦官的更是如此,不過看他今天的舉動,也應當不會再與我爲難了。”
話雖是這樣的說,李閻卻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
柴玄轉身進了天字號房,卻發現一身黃袍的胡三生已經在房中端坐。
“我不是告訴過你,除了那李鎮撫,不許旁人進來麼?”
胡三臉色憤怒,甚至隱隱流露出幾分猙獰,柴玄一時被駭住,只是下意識回答:“這,這我也沒辦法,那李鎮撫執意要帶人來,不然就不上桌啊。”
“哼,就算如此,也跑不了他。”
胡三平復一下臉色。
“胡先生……”
“你先坐下。”
胡三打斷了他。柴玄一撩衣袍,壓低身子,諂笑着說道:“我那野烏神……”
他還沒說完,一直以來一副仙風道骨模樣的胡三一伸手,一枚尖銳匕首迎風而長,毫無二話戳進了柴玄的胸口,利落地把他的心臟攪成稀爛。
血點噴灑,柴玄連一個不可置信地表情都來不及做,就此氣絕。
胡三把匕首一丟,一抖袍袖,身上血跡和腳印都消失不見。
他出了門,撕下天字房門上的彩畫剪紙,吹了口氣,剪紙轟然破碎,幾名兵丁和六子再次突兀現身,卻像是提線木偶,一動不動。
胡三笑了笑,轉身下了樓梯,等到了街上,才啪地一拍手掌,酒樓裡六子和幾名兵丁眼神恢復了清明,他們朝四下無人的樓梯警惕地張望,卻對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
而他們以爲還在屋裡,和李鎮撫把酒言歡的柴玄,已經死得極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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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傍晚,賈六總算回了石橋河,他喜氣洋洋地捧着金子回到城隍廟,那面如古銅的秦城隍果然還在等他。
“幹,乾爹。金子,那官,給了金,金子。”
秦城隍瞥了一眼賈六遞過來的金子,點頭道:“拿到一邊去,把我神臺後的柴刀拿來,”
賈六忙不吝地點頭,他把金子放到桌上,在神臺後面摸索了一會,終於找到一柄生鏽,且帶鋸齒的柴刀。他也不多想,捧着柴刀,遞給秦城隍。
秦城隍拿過刀來,衝賈六點點頭:“好孩子,閉上眼。”
賈六剛一閉眼,就感覺心口一陣尖銳地疼痛,秦城隍手起刀落,那柴刀看上去發鏽,居然鋒利無比,如同滾刀切牛油一般,把賈六的胸口豁開!
血點噴灑,秦城隍伸手,打賈六胸口摘出一顆血淋淋的心臟,那賈六哼也不哼一聲,揚天倒在地上,氣絕身亡。
秦城隍捏着心臟,站起來往外就走。
明明是兩隻腳,可秦城隍一步邁出去便有一里路,沒幾步便進了城,直奔匯賢居,他進得門來,那掌櫃跑堂賬房依舊和看不見一樣,秦城隍也不理,蹬蹬蹬上了樓梯。
幾個兵丁眼見一個頗具威嚴的古銅膚色男子上樓,身上的衣服華貴卻樣式古舊,又見他直奔天字房而來,剛要開口,秦城隍卻瞪眼:“闖門殺人的狐狸你看不見,進門救人的泥人你卻要攔麼?!”
他聲音不甚大,卻氣若洪鐘,幾個兵丁連同長隨六子如遭雷齏,當即失了魂魄似的動也不動。
秦城隍再不管他們,推門進屋,一眼便瞧見了倒在地上的屍首,他拿柴刀,剜下柴玄已經破爛的心臟,把手中這顆賈六的心臟往柴玄胸口裡一塞,拿手指一抹,柴玄胸口的傷痕消失不見,可遍地的血跡還在。
秦城隍也不管,只端詳起手中這顆心臟。
“心竅剔透,爛的地方卻多。”
他拿起柴刀,對着這顆本就破爛的心臟大刀闊斧,如同削土豆一般,不時有發黑的爛肉被他剔掉,最終只剩下雞蛋大小的一塊,鮮紅明亮。
秦城隍點點頭,把這塊雞蛋大小的心頭肉丟進桌上的空酒罈,扣上泥封,轉身便走。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那柴玄驚叫一聲:“不,不,不要殺我!”居然翻身而起!
“疼!疼!”
他疼得滿地打滾,就感覺自己心臟被生生割下,再讓人拿手捏着走了二十幾里路,再粗暴地塞回來這麼疼。
好不容易緩和下來,柴玄一看滿地的血,桌上還有幾塊黑色爛肉,讓人不寒而慄。
“來來來來人!”
他大着舌頭尖叫。
六子和幾個兵丁衝進來,也被血跡嚇了一跳。
“胡先,先生呢,他,他他他人在哪?”
柴玄一捂嘴,自己怎麼結巴了?
還沒等他從慌亂中鎮定下來,在港口茶馬司看馬的老馬伕哭喪着臉跑來,看到柴玄也不顧其他,跪在地上就哭:“大人,不好了啊。十四朱和虎咆又都死了啊,不知怎地,連屍體都發臭了,我切開它倆的肚子,肝臟都被摘了去,已經死了好幾天了啊。”
柴玄腦子嗡地一聲,想起那日胡三生施展一手畫中取龍肝鳳膽的仙術,氣得差點沒吐了血。
“給,給給給我追!”
他雙目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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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城隍沒走幾步,便又回了城隍廟,他自酒罈子倒出來雞蛋大小的心頭肉,把它扔進盛着燒剩下香灰的香罈子滾了幾滾,再拿出來的時候,卻是一顆異香撲鼻的深紅色心臟。
秦城隍左右端詳,滿意地點點頭,他把這顆心臟塞進了賈六的屍首當中,拿手一抹,只聽賈六啊地一聲,悠悠轉醒。
他翻身而起,眼神清澈明亮,重獲新生一般。
“乾爹!我!這是怎麼回事?”
秦城隍擺了擺手:“你那心竅被堵了六竅,是顆天生的爛心,我給你換了一顆好的,日後是考取功名,還是經商務農,都看你的造化。可你要記得一樁事!”
秦城隍臉色一肅:“你日後爲官,要做秉公爲民的官!爲商,要做開誠佈公的商!不許拜廟宇,不許逢迎上司,不許與民爭利。聽到沒有!”
“乾爹放心,我絕不會。”
賈六眼神堅定。不料秦城隍卻怪笑一聲:“天下的事從來是一般黑。通七竅的要吃那通六竅的,通六竅去吃那通五竅的。過去你一竅不通,只有被人家吃的份,如今你翻了身,哪有不吃人的道理?我雖剔了這顆心的禍苗,卻不能叫他再不長出來!我不拿什麼因果報應的謊話糊弄你,你日後做了惡,也少拿身不由己的混賬藉口給自己開脫!”
賈六被這番話罵的心裡委屈,只是磕頭,也不敢再說話。
秦城隍見賈六這副模樣,有些心疼,只是哀傷地說:“我這人就是這副嘴臉,所以纔不討人喜歡,若是言語傷了你的心,你不要見怪。”
賈六挺直腰板:“乾爹是爲兒子好,乾爹不喜歡人立誓,我便不立誓。乾爹只管看着,兒子做官做商,一定清清白白,絕不辜負乾爹。”
秦城隍也不點頭,只是道:“好兒子,我是一定信你當下這番話的赤誠的。”
說罷,秦城隍轉身就往外走。
“乾爹您去哪,兒子一同去。”
秦城隍不回頭,只擺擺手:“我還有有些手尾不乾淨,你去肉鋪裡切兩斤豬頭肉,再打一壺酒來,等我後半夜回來吃。”
說罷,他便出門去了。
夜幕降臨,又是一天溜達過去,膠州城裡的熱鬧事換了一樁又一樁。
先是傳五仙鬧渤海的怪聞,後來又有人口口聲聲說,渤海港口盛夏成冰,還看到馬匹在冰上奔跑,之後的流傳的事便微不足道了,什麼二郎廟,河伯祠遭竊,雜耍藝人魏醜驢的媳婦偷人,不足道哉。
只是今天又出了一樁怪事,茶馬司的監正柴玄變了結巴,還請了城裡三班衙役,瘋了似的滿城戒嚴,鬧得人心惶惶。
胡三生獨自坐在茶館的最好的位置,周圍的人卻似乎看不到他一樣,只談論自己的。
柴玄怎麼會沒死?我明明親手搗爛了他的心臟。這下事辦不成,我得另想別的辦法……
胡三正想着,茶館門口進來一人,直愣愣便坐在胡三對面。
這人一身黑青水緯羅,衣服樣式華麗奇古,手裡提着一個黑綢長包,氣度非凡。
“這位爺,您喝點什麼?”
夥計湊過來。
“和他一樣。”
這人一指胡三,胡三雙眉悚然挑動。
夥計一轉臉,纔看到胡三,心裡納悶,這人什麼時候進來的,他給了錢麼?
心裡雖然奇怪,可他還是轉身離開,嘴裡吆喝:“一壺上好龍井!”
“我想同你,說三句話。”
胡三臉色陰沉,上次有人同他說三句話,弄得他灰頭土臉,這次又有人要同他說三句話。
秦城隍緩緩解開黑綢長包,開口道:“頭一句是,柴玄是我救得,你不必再疑惑。”
“……”
“第二句是,我收了人家的錢,要替他對付你。”
胡三這纔開口:“多少錢能請動一位野神?你又收了誰的錢?是龍虎山,還是那姓李的?”
秦城隍不答:“第三句是,可你是有大氣運在身的妖仙,我卻只是枯泥野土,我殺你不詳。所以我只打你十九鐗,你能活,是你的造化,你死,是你氣運不夠。”
胡三哈哈大笑:“我倒是明白了是誰壞我的事,可我不明白,你一個快要消亡的野神,怎地有把握殺我這如日中天的妖仙呢?”
秦城隍看着他,也笑出來:“那我再送你一句罷,世人說關外黃白,關內金山,隱世三妖乃外道魁首,此話簡直荒謬可笑。若只憑幾個兩三千年道行的妖仙,以當今龍虎山的霸道,早就滅盡天下外道了……”
說罷,秦城隍的黑綢布包中露出一抹金光。
“你若受我十九金鐗不死,不妨回那黑山白水,萬里的高林中間,多見見世面,再來闖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