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是直覺性地側過他的頭。
一顆子彈就從他的耳朵旁掠過。
呼嘯聲直傳入他的腦中,讓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那一瞬間死亡的徵兆是這麼強烈,其到來與離開又是這麼迅猛,以致於那雙眼睛又被金色的光充滿。
那雙非同常人的眸子以其超越凡塵的美震懾住了那些少年兵。
他們不敢再開槍。
有人念着伊瑪目或者他的名字,念着念着……他們便哭了出來。
有人則是憤怒地用他們那貧瘠的詞彙去辱罵剎那,繼續用槍指着他。
伊瑪目在這個教派裡意思很豐富,在他們的口中就是指獨立於世俗之外的精神宗教王國的領袖……阿里·阿爾·薩謝斯。被稱爲伊瑪目的阿里·阿爾·薩謝斯是他們的老師,也是他們的教官,是他們宗教的領袖,更是他們靈魂的指引者——
幾乎就是他們的神。
他們是這麼崇拜那個男人,把他當做信仰的全部的具現。每月、每日、每一次禮拜都要聆聽他的教誨,憧憬着天堂的美好,忍受着一切痛苦,弒殺父母來證明其忠誠,爲了神不懈地奮鬥。
只爲了那個虛無縹緲的神,受到毆打、被當做玩具一樣擺弄、殺害親人亦或是發起人肉恐怖襲擊……這一切苦難都變得有價值了——那是爲了死後的幸福的奮鬥,那是活着所必須的試煉。
現世一切也因此不再是難以忍受的了。
可是這一切的寄託、這一切的期盼、這一切的信仰隨着阿里·阿爾·薩謝斯的死去而死去。
一聲槍響,全善的偶像轟然倒塌,聖賢先知死於凡人之手中。
難道還真能像經裡一樣復活嗎?
迷惘的羔羊在沒有籬笆的貧瘠草地上尋覓着鮮草,可他們居然連什麼是鮮草都不知道。
憤怒、痛苦、哀傷種種情感充斥他們幼小的心靈,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做下去。他們失去了未來的方向,失去了替他們思考的人。
“爲什麼,爲什麼你要殺死伊瑪目!索蘭·伊布拉希姆!”
那個昨天還對他哀傷地說“你會……死的。”的男孩子現在也在憤怒地大叫。
甚至剎那他自己……他自己的身體彷彿也在顫動。那個更小的想要殺死自己父母來證明其信仰的剎那好像也在憤怒……在哭泣。物質的身體反過來影響着他的意識。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落到剎那的頭上。
他是一個來自未來的幽靈,卻想要來改變過去的人的命運。
過去的人面對他的作爲,又是哀傷又是憤怒,然後對他說:不需要你來做!爲何你要殺死伊瑪目?你是惡魔嗎?!
他想起曾經降臨在他面前的O高達,又想起陪伴他度過痛苦的少年期的能天使,想到與青年的他一起征戰的00高達,又想到戰死的洛克昂·史特拉託斯,還想到了拒絕戰鬥的瑪麗娜·伊士麥。
他的記憶在過往與未來的狹縫中狂奔……狂奔,做着虛無與悲傷之間的抉擇。
鱗片似的碎雲片從地平線外起身。淡青天畔,寂寞沙原。朝陽的光芒抹上了層層粉紅,舒展了半邊天空的顏色。夜慢慢退去,蟄伏起來,等待白晝的結束。燦爛的黎明之下,滿目都是種種高大之物的陰影。
光漏到他的臉上。
他從機動戰士上走下去。他每走一步,那些少年兵就退一步。他們始終用槍口指着剎那。
剎那平靜地說:
“結束了。你們……已經自由了。”
自由?
這個詞對他們來說太過晦澀和抽象。他們所認識的自由只有一種,那就是死後服從於神的無限的自由。人間的一切對他們而言,都是神給予的必然的試煉。
剎那又接着說: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神明。在死亡的盡頭,只有虛無,徹底的虛無而已。”
“你胡說!”
有衝動的少年兵聽到,打斷他的話,急紅了眼,拿起他的武器,眼看着就要在人羣中開火。
剎那的眸子裡看不出任何的感情。
“那你們就把我當做神吧!讓我來教你們作爲一個健全的人,教你們如何去判斷,直到你們足以自己去判斷這世上一切對錯真僞存在有無爲止。”
他悲傷地說道。
這是一個卑鄙的謊言,是一個用來彌補其他謊言傷害的謊言。
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其欺騙的本性。
謊言總有被揭破的一天。
但這個謊言卻正是爲了揭破而被許諾。
就在這一瞬間,遠在郊外的高達ELS-00Q發出了耀眼的紅色的光,GN爐進入了更高功率的運作之中。
高達上的花兒盡情綻放。
以ELS-00Q爲核心,覆蓋瀰漫於這片大地之上的所有GN粒子同時變性,生成了超越性的領域。人類的意識也藉此升入到理解與自由的王國之中。
在純淨的心靈領域之中,意識毫無保留的交換與交流。
互相傾述這一切的想法,直至內心最爲柔軟的地方。
時間在這裡爲人類而停駐。
又一瞬間,這一切解除。飛揚在雲端的意識重新落入那痛苦的現實的泥沼中來了。
冰冷的晨風,若有若無的霧,還有手中硬邦邦的槍,難聞的火藥味,刺鼻。
那些少年兵看他的眼神變了。他們有的人在戰鬥中留下的傷都在消失。物質的身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在自我癒合。
這是奇蹟嗎?
這種現象神奇到這種程度,讓他們很難不將之認爲是神的賜福。
“你難道真的是神嗎?”
有人怯弱地問他。
他們不能理解之前腦海中那大量信息交換,只是這樣迷茫地問道。
“我是人類未來的可能性之一,同時也是想要見證你們未來的生命。”
剎那將手槍丟下,對他們溫柔地說道。
少年兵們似懂非懂,只是嗯呀地應聲。
一道淡紫色的光線從天際飛來,連接起一個又一個黃沙的山頭,將剩餘的黑暗都驅走。太陽終於升上雲端,讓那萬物在黎明的光輝中一一重生。
……
提耶利亞·厄德看着這一切,露出了微笑。
他穿着剎那留在ELS-00Q之中的備用戰鬥服,在告知了三個加齊和阿里·阿爾·薩謝斯已經死去後,輕易說服或者分開制服了剩下的成年人。
作爲人造的變革者,他的身體能力也卓越到常人難以觸及的地步。
那些成年人被他鎖進屋子裡,不能搗亂或逃跑。雖然曾經爲惡,但這些人也是用得着的可以改造的力量。
剎那安撫好那些少年兵,就讓他們回去休息了。
半個夜晚的不安與戰鬥對這些孩子來說也是很大的負擔。
他嘆了口氣,擡頭四顧,便看到提耶利亞穿着他成年後的制服,很彆扭的樣子。這讓他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那衣服是按照剎那上一生的尺寸裁剪的,自然並不適合提耶利亞。
“提耶利亞·厄德,你……獲得了人身?”
“先找個地方坐着說吧,剎那·F·清英。”
提耶利亞擡了下他的眼鏡。
在剎那的帶領下,他們不知不覺來到了KPSA常用來做禮拜和洗腦的屋子裡。
這屋子在這個恐怖組織裡也是特別的地方,裝飾了一些簡陋的有名宗教畫作的仿製品。
他們坐下。剎那正坐在那個阿里·阿爾·薩謝斯常坐的椅子上。
“你是否做了什麼?”
提耶利亞先是這樣問道。
這個問題很奇怪。但提耶利亞相信剎那是聽得明白的。
“我做了什麼嗎?”剎那看向自己的雙手,接着說,“是不是ELS-00Q出現了什麼變化?”
提耶利亞在這裡坐得很不習慣,調整了一下坐姿又說:
“ELS-00Q……高達在你行動時候發生了異變,它開滿了花……字面意義上的在金屬上長出了花兒……而我在不知不覺間,不知道用什麼物質,被做成了人。我當時只感受到自己的意識被扯出了00Q的身體,然後我就發現我擁有了身體……之後我穿上了放在ELS-00Q裡你的戰鬥服就跑往這裡來了。”
剎那沉默了一下兒,說道:
“ELS-00Q和我是一體的……我可以確認這件事情。但就像人不明晰自己的身體如何運作一樣,我也不懂得ELS-00Q與我到底是什麼機理。我作爲人類的身體又會怎麼樣影響高達的運作。可能是因爲之前我情緒的變化,導致了ELS-00Q發生了異變。在我戰鬥中,觀測到的GN粒子擴散導致的全通訊頻道阻塞干擾和量子爆發意識交流,大概也是如此吧?”
“GN粒子……到底是何樣的存在?能夠傳達人類的意識,甚至能夠激發人類的進化。”提耶利亞以手扶額,像是在對世界追問。
越是思考,越是感覺自己觸摸到一個不可觸摸的大門。
宇宙的真實,太陽系之外的世界,重生。
兩人陷入了沉思。
剎那把手放在桌上,突然開口:
“提耶利亞·厄德,我想要將GN粒子的存在擴散出去,藉助全人類的智慧來思考其存在——”
“這不行!——”提耶利亞反射性地反駁他,可說到一半,他又想到他現在已經不再受到保密條約的制約。
與直接回到幼年的剎那不同,這個世界恐怕有着屬於這個世界自己的提耶利亞·厄德。
他真的只是一個……來自未來的幽靈。
他轉口道:
“但是擴散出去後,若是軍事化了,你又要如何做?這個世界還未統一,GN的技術提前進入世界的眼光,這可能會變成一場全球性的軍備科研競賽,而我們也會以一個不善的角色……暴露在天人的視野之中。”
“你……說得沒錯。”
剎那答道。他可以想象這個場景。他有欠考慮了。
反倒是提耶利亞轉念又云:
“不過也可以發表最爲理論的一部分。軍事用途,其實也非是常人可以簡單聯想到的。GN爐的製造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但這需要從長計議。我們先處理KPSA剩餘的事情再商量吧。現在這些孩子,這個恐怖組織,還有未了結的,必須一一了結。”
“是的……”剎那突然擡起頭來,認真地對提耶利亞說:“提耶利亞·厄德,我很高興你能來幫助我。在與ELS的戰鬥中也好,還是這次對KPSA的行動。我很感激。我原本以爲這只是場孤獨的戰鬥……”
提耶利亞聽到這話,只是側過頭去,看着窗外明媚的陽光。
他的表情,剎那看不到。
他說:
“剎那·F·清英,我可不是爲了幫助你,我只是爲了我自己的願望,爲了VEDA的計劃而已。何況你要懂得我們都是高達使者,互幫互助也是應該的。你現在還太小,我可不放心你,要是你死了……那我一個人做什麼可都要麻煩許多。”
“不管如何,謝謝。”
話音落下,迎來幾隻鳥兒無知的探望。
等到提耶利亞回頭再看,剎那已經無聲無息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很累。
變革者也好,ELS的融合者也好……至少現在,他也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提耶利亞無奈地笑了,從別處取來被子給這孩子蓋上。
“現在,讓我好好想想,怎麼處理KPSA這個爛攤子。”
提耶利亞自言自語道。說罷,他便迎着晨日的光輝走了出去。
高達使者的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