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從裡到外都充滿活力和新意的電影,青春的火焰在其中跳躍和明滅,而令人驚詫的是,這種屬性彷彿會一直存在。”
“故事的真實在接近結尾時進行了巧妙的交代,在敘事上有着無比銳利的氣質。”
“一部慵懶、感性、略帶幽默的非凡作品,兩位主角都是傑出的,華麗、柔和的攝影技術也令人着迷。”
《陽光燦爛的日子》首映後,接着幾天又放了兩場,在電影節引起熱烈反響。
各種採訪、座談、見面會接踵而來,夏宇負責坐在一旁傻笑,老薑卻到了精神頂點,全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氣。
“男主角只有十幾歲,沒有表演經驗,你是怎麼創造他的呢?”
“我覺得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看你這渠怎麼挖,如果是水就有水的形態,如果是鋼水就有鋼水的形態,如果是醋就有醋的形態。
渠挖好了,它向這邊奔騰的時候,自然會出來有意思的東西。我不覺得是我創造,而是我選擇,夏宇本身也具備了自己的素質。”
姜聞講話喜歡用比喻。
許非太瞭解他的風格了,自由發揮,意思傳達到了就行。
“這部電影引起了很大反響,你對此有什麼感受?”
“呃,我以前參加過電影節。我們總被問些與電影無關的問題,比如政治、社會等等。
但這次不同,記者也好觀衆也好,都和我談電影裡的故事,這些孩子是怎麼回事……我感覺特好,哎我一直想問,你們看得懂麼?”
許非轉述了一遍,底下一陣輕笑。
“你覺得我們是傻子麼?”
“有什麼看不懂的,差不多和我們一樣。”
“那背景瞭解麼?”許老師問。
“我當年參加過五月風暴遊行,扛着人民教員的大牌牌。”
“我讀過選集。”
“爲人民服務!”
一個老外忽然用彆扭的中文吐出這幾個字。
許非大笑,拍拍手,“好了,感謝大家的到來,今天就到這裡吧。”
這是一間小型的新聞室,待記者散去,倆人又找了家咖啡座。
許老師靠在椅子上,感受着水城溼潤的夏季風,道:“不差了,肯定能留下。”
“嗯,我覺着能拿兩三個。”老薑飄了。
“想啥呢?主獎項拿一個就不錯了。像《霸王別姬》,就因爲金棕櫚已經先選出來了,有人不想讓它拿第二個,故意把張國榮投給了最佳女主角。
還真當評委傻逼啊,男女分不出來?”
“嚯,敢情處處有貓膩?”
姜聞跟着許老師,隨時能聽到一些海內外八卦。
“應該說有競爭的地方,就沒有絕對公平……”
許非懶趴趴的抻着腰,眼瞅着一個胖老外過來,笑呵呵道:“初次見面,這是我的名片。”
他一瞧,歐洲某家電影公司的發行負責人。
“我們十分看好這部影片的市場,能談談麼?”
“我們會在閉幕式後停留幾天。”
“哦,當然可以。”
胖老外沒磨嘰,轉頭走了。
許非摸出一個名片夾,隨手塞裡,厚厚一小本全是各國片商。
姜聞在旁瞧着,雖討厭這個傢伙,卻不得不承認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下次忽悠的時候,他就能拿出一個更好的理論,不僅僅是簡單的“請客吃飯”。
還能賺洋人的錢!
…………
轉眼到了閉幕式,一行人被挽留。
夏宇終於穿上了心心念的西裝,剪裁的十分合身,怎奈少年氣質太土,穿不出範兒來。
姜聞倒蠻適合,霸氣外露。許老師更棒了,你以爲他的成功靠實力麼?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帥氣,加百分之一的實力。
傍晚,幾人乘着禮賓車來到主會場。
前面還有兩組,暫在車上等待。夏宇扒着窗戶看,一條長長的紅地毯鋪到臺階上,兩側拉着護欄,警察站崗,外面是喊叫的影迷和各國媒體。
他手心腳心全在出汗,道:“這,這就是電影節?”
“想讓一項活動變得神聖,必須賦予儀式感,紅毯就是最直接的。”
許非拍了拍他,笑道:“一會要是腿軟,就跟在我旁邊,不用刻意,自然走路。”
稍等了一會,幾人下車,站在紅毯開端。
許非估摸着跟前組的距離,低聲道:“走!”
夏宇下意識邁步,隨即被捅,“順拐了!”
哦哦!
他調整了好幾次,纔像個人一樣走路。腿在抖,牙在顫,根本不敢轉頭,只覺兩邊的長槍短炮如同一把把刺刀,隨時來奪命。
“嘩嘩譁!”
“嘩嘩譁!”
《陽光燦爛的日子》人氣很高,博得了不小的歡呼。好容易到了盡頭,電影節主席在臺階上等候,背後是莊嚴的主會場大門。
他宛如一個領路人,燈光照耀下變得神聖。
夏宇不自覺肅穆起來,一板一眼的跟對方握手,邁入殿堂。
……
“今年是威尼斯電影節的第51個年頭,一路走來,我們始終堅持着藝術至上,包容廣闊,給那些電影不發達地區的年輕人更多展示機會。
本屆涌現出幾部令人驚歎的處女作,很高興看到電影變得更加多元化,一代代藝術家的成長,纔是電影傳承不滅的精神所在……”
大衛林奇領軍的評審團坐在臺上,主席說了一通開場。
“下面頒發第一個獎項,國際工程師聯合會獎。”
“天主教人道精神獎。”
“國際同盟藝術電影獎。”
幾個邊邊角角的玩意過後,進入正戲,《東邪西毒》拿了個最佳攝影,墨鏡王十分失望。
“獲得評委會特別大獎的是,《天生殺人狂》!”
“嘩嘩譁!”
導演奧利弗斯通起身,此君也是江湖一號人物,《野戰排》《生於七月四日》《尼克松》等等。
“最佳女演員獎,瑪麗亞·德·梅黛洛,《三兄妹》!”
跟着烏瑪瑟曼上臺,拆開信封,沒多廢話:“獲得最佳男演員的是,xiyu,《In the Heat of the Sun》。”
老外發音不標準,但片名還知道。
姜聞由衷驚喜,兩隻大巴掌使勁拍,狠狠抱了抱夏宇。
許非在前一秒就讓他站起,理理衣服,叮囑道:“別緊張,照稿背,忘了就念,沒人笑話。”
“我,我,不緊張,不緊張!”
十幾歲的少年完全僵硬,不知怎麼上的臺。
原本他沒來,姜聞代領的。而此刻,夏宇面對着上千道目光注視,腦袋空空,愣了片刻才手忙腳亂的摸出稿,結巴道:
“感謝,感謝組委會……感謝姜聞導演和劇組的大家,我沒有任何表演經驗,有幸遇到了這樣一部作品。
我想這就是電影對我的啓蒙,它真的是一個夢……”
竇守方都快樂瘋了,這兩年中國電影過於爭氣,《霸王別姬》金棕櫚,《活着》戛納影帝,這又多了威尼斯影帝。
甭管怎麼說,很需要這種認同感。
葛尤只有證書,威尼斯不同。夏宇抱着個獎盃下臺,這叫沃爾皮杯,比頭還大,爲紀念某位先賢而設。
最後,金獅獎給了《愛情萬歲》《暴雨將至》,雙黃蛋。
………………………………
九月,中影。
吳孟臣在看報紙。
“日前,中影公司帶着進口片《亡命天涯》的拷貝,在青島組織了一場看片會。最終與青島、濟南、東營等五家地市簽訂協議,發行該片以及未來的九部進口片。
也就是說,齊魯地區,只有這五座城市可以看到進口片……
《亡命天涯》由好萊塢老牌影星哈里森福特主演,製片成本高大4400萬美元……”
吳孟臣入主中影,先將內部理順,跟着理外部。
外部最嚴重的就是9千萬欠賬,討不回來,就沒錢給製片廠的欠款,沒錢給,就安撫不了人心。
年初文件發佈,直接瓦解了新的地域壟斷。如今利用進口片,老吳打算一舉解決欠賬問題。
之前中影的主任、副總、老總,三次去齊魯交涉無果,自然成了突破口。
現在市級公司權限大,如果國產片、進口片都自己玩,那省公司就沒存在的必要了。
“咚咚咚!”
助手敲門進來,道:“吳總,齊魯公司經理又來了。”
“態度怎麼樣?”
“火燒屁股唄。”
“你就說我們協議已籤,有異議直接找田部長。”
“好的。”
助手出去了,吳孟臣又在本子上畫了個圈,圈裡寫着“京城”——這是下一個突破口,欠賬第二多的。
他準備採用某人的建議,將欠賬轉作股份,拉攏影院搞院線,趁機開展新院線試點。
不過想讓影院動心,還得有足夠的吸引力。
“喂?小許回來了沒有?”
“哦,好好。”
……
廣電辦公室。
齊魯電影公司的經理、副經理,一臉哭喪的作檢討。
“我們思想保守,沒有跟上改革方向,跟兄弟單位有些誤會,一定改正。”
“您可得幫忙說說,能不能讓吳總撤回協議,這要是一簽,我們就沒片可放了。”
反覆強調這兩點,一個我知道錯了,一個我既然知道錯了,你就不能再逼了。
“別嫌我說話難聽,你們欠了那麼賬,還是有錢不還,本來就說不過去。而且我派人去暗訪,說你們默許一些影院放走私片。
違反政策就不說了,眼光怎麼能如此短淺?因小利失大義嘛!都像你們這麼搞,電影市場什麼時候能起來?”
“是是是,您說得對,現在您得幫忙想個辦法啊。”
“中影簽了合同,不能更改,但也沒趕盡殺絕,還有大半的地市嘛。你們既然表態要推進改革,那就馬上做起,我會居中協調。”
“……”
倆人對視一眼,應是目前最好的結果了。
田領導送走客人,在屋裡轉了兩圈,抄起電話:“喂?小許回來了麼?”
“嗯,回來馬上告訴我。”
……
去年初改革,有上海突破、江蘇突破。今年深化改革,又有山東突破,和在醞釀的北京突破。
《亡命天涯》已在齊魯五市搞首輪放映,跟着將全面推入市場,成爲中國引進的首部好萊塢大片。
京城難搞,公司老總直接到中影拍桌子。
“你們這樣做,是違反地方政策的!”
“我們執行的是中央政策,你們大還是中央大?”吳孟臣硬懟。
隨後又開始找市領導,文化口,輪番見面。大勢當前,市裡也覺得該老總太傻逼,直接換人了。
就在這種情況下,許非回國。
“夏宇,看這裡!”
“姜聞,姜聞!”
機場出口,一堆人擁擠不堪,夏宇自詡在國外見識過,鎮定微笑。記者們都很興奮,少年影帝、XX背景、姜聞處女作、三大電影節,素材夠吃倆月的。
應付了好一會,幾人上車。
夏宇抱着搞笑的大獎盃,咧着嘴,仍像經歷了一場夢。許非瞧了瞧他,問:“你去你爸那邊,還是回青島?”
“……”
少年一愣,道:“沒,沒活動了麼?”
“沒了,今天就散。”
“散了?”
他撓撓頭,“我去我爸哪兒吧,這獎盃……”
“獎盃你留着,你也該回去上學了。以後若想從事這行業,就正經考個藝校,說不定還有合作機會。”
少年瞬間低落,悶悶的點頭。
“老薑,你怎麼着?”
“我得看你計劃,不還得宣傳麼?”
姜聞學奸了,居然知道要宣傳。
歷史上,《陽光燦爛的日子》拖了很久才上映。
當時回國,姜聞組織了兩場看片會,邀請各界同仁。有個叫王剛的生意人,不是和中堂,也不是寬油廚師,純同名。
他拉着老薑開了家“陽光燦爛”電影公司,但開是開了,啥也不懂。
這片是文雋投資,版權在香港。文雋讓國內某家公司發行,姜聞說我們可以自己做啊,於是花了150萬港幣,把版權買回來了。
同時呢,電影底片因爲欠賬被扣在東京,混錄聲因爲欠賬被扣在德國。
沒有底片和混錄聲,做不了電影局規定的修改,遂籌錢還款。
折騰到1995年9月才正式發行,由於先在香港上映,當時已有大量盜版帶流傳,即便如此還賣了5千萬票房。
如今資本家開路,一切不成問題。
許老師早有計劃,道:“我們辦兩場看片會,同時送審。一場邀請電影、新聞、文化界人士,一場邀請北電中戲的師生。
先把口碑造起來。
那邊送審肯定提修改意見,我搞一搞噱頭。”
“這能搞什麼噱頭?”
“先放出模棱兩可的消息,說這片可能被禁,我們出來闢謠。跟着再放消息,再闢謠,就像拽着根繩兒,不斷挑逗觀衆的注意力。
等差不多了,表示通過審查,感謝領導。”
“電影局能幹?”
“他知道是我做的麼?再說這恰恰表明他們思想進步,胸懷廣闊,爲什麼不幹?然後我們再具體的……”
許非這般這般說了一通,姜聞大開眼界。
自己輸得不冤,資本家忒無恥了!
…………
亞運村,夜。
窗戶開着,鑽進九月的涼風,茂密的盆栽竹子刷刷作響。張儷有點冷,起身關了窗,逗弄一會新買的觀賞魚,又縮回沙發繼續看書。
約莫八點多,開門聲響,另一位也下班了。
她倆先回國的。
小旭一瞧門口的鞋,屋裡又沒見人,奇道:“人呢?”
“睡着呢。回來連家都沒到,先去開會,開完回來就睡到現在。”
“倒時差麼?”
小旭扒臥室門瞅瞅,開始吃張儷端上的一盤煮餃子。
仨人平時沒怎麼生猛海鮮,都家常便飯,沒事就包點餃子凍上,以備救急。
一盤三十多個,吃半飽,她幹了碗餃子湯才勉強愉快,從包裡摸出本書:“哎,你看看這個。”
張儷接過,見是本雜誌《吃在北京》。
裡面圖文並茂,介紹各街道的美食,底角有優惠券,撕下來去消費能打折。背後印着:華宜兄弟廣告公司。
“你猜這個在哪兒發行?”
小旭自問自答,道:“這是往大使館和高級酒店直投的。”
“啊?那能量不小呀。”
“可不,而且這種形式很西方,一看就是行家做的。”
她點着“華宜兄弟”,肯定道:“不簡單呀。不怕競爭,就怕人家關係硬,拿下一個政府項目就能起家。”
“喲,你個八千萬公司的老闆也怕了?”
“營業額,是營業額八千萬。”
小旭糾正,自己又得意:“反正我往前走就是了,我們的版圖早就畫好了,那叫傳媒帝國!”
她攥着小拳頭,隨即揉肚子,“我沒吃飽……”
“三十六個餃子呀,夠我吃一天的了。”
“嗯哼!”
“嗯哼!”
“哎呀好姐姐!”
小旭摟住她脖子撒嬌,張儷無奈,“行了行了,給你煎點地瓜片?”
“嗯嗯。”
於是又吃。
到九點多,倆人也沒開電視,窩在沙發上看書,冷不丁聽臥室哼唧一聲,齊齊去看。
烏漆嘛黑的,一個人縮在被子裡,依舊在睡。
“有這麼困麼?我覺得他在養足精神,準備去打仗了。”
“嗯,每次他有大動作的時候,都會這樣歇着。”
“……”
倆人站在門口,安靜的看了一會,輕輕關上門。
(算二合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