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上一章最後一句看)
雲歌知道自己尚未大愈,只是仗着自己一向最好的功夫是輕功,纔敢夜行這龍支城的城頭。所幸這一段時日的治療頗爲有效,她覺得自己雖未恢復功力,單單飛檐走壁一把還是遊刃有餘的。藉着夜空中天樞和天璇兩顆指極星,雲歌粗粗判斷了一下方向。白天軍吏所提到的城東,正是她月前聽到的軍士操練聲傳來的方向,想來應是趙老將軍城中紮營的所在。
龍支城已是宵禁時分。由於是戰時,街頭除了巡夜的更夫,更加增了巡邏的兵士。然而更夫的梆子聲與巡邏兵士的麻履步聲,只襯得街巷更加寂寂。龍支城更不比長安夜夜生輝,即使那些白日裡喧鬧的街坊此時也多吹燈拔蠟。夜風撩動着些許螢火蟲般的燈火。雲歌便藉着這稀疏的燈火,在一片脊瓦上向着城東潛行而去。
雲歌跳跳走走,半個時辰後便來到一處四面角樓的開闊地。那空地上如楊玉的營地前一樣設有許多火盆,然而星羅密佈組織得更井然有序。雲歌趴在一處民宅的屋脊後,藉着火光,看到圓木搭建的營房,一跨連着一跨展開在開闊地的後方。四周的角樓上都有巡邏的軍士的身影。雲歌知道這必是城東的軍營了,但是顯然自己無法再接近了。不過營房區一片肅穆靜謐,巡邏值守的士兵似也從容有序,一時看不出有任何異常的樣子。
雲歌守了半個時辰正打算回去,遠處的巷子裡忽然傳來馬蹄聲,卻並不象探馬那般急切,細聽還混着車轅木輪的轆轆之聲。雲歌的眼睛在黑夜中迷失了好一陣子,終於看見看見兩匹馬騎一左一右伴着一輛垂着帷幔的軿車移出巷口,進入了那片設有火盆的開闊地,又朝着營房區緩緩而去。這麼遠的距離難以看清人的面容,但能看出馬背上的兩人衣着倜儻絕非漢朝兵士。已是宵禁時分,誰還能在龍支城中如此自由地行馬?雲歌正想着,又見持火把的軍士遠遠拉開了營門迎候來人。
雲歌蹙眉。不知這輜車裡是什麼貴人。難道是趙將軍的家眷?又或是朝中來的官員?都有可能,又都不太像。
“砰!砰!”車中忽然傳來兩聲悶響,在空寂的夜中傳得異常遠。押車的兩個人同時躍下馬背,拔劍而出。他們身手頗爲敏捷,其中一個身材纖瘦的身影還很有幾分眼熟。雲歌正蹙眉琢磨着這人是誰,車中卻彈出一團東西,重重地落在空地中的一個火盆旁。搖曳的火光中,一個長髮低結繩索縛身的羌人正在地上如受困的野獸般扭動着身軀。
那兩人持劍而上想要按住那羌人,那羌人卻就地一滾避開了二人,又一個鯉魚打挺直起長身。他雖身體被縛,卻靈活地跳來跳去躲避着押車的那兩人。而那兩人雖手持利刃,卻似無意傷那羌人,只作勢逼就,想把他塞回車輿中去。
營門口的兵士遠遠而望,卻似有默契,並不趕來相助。兩個持劍之人卻明顯急於結束戰鬥,可又不能使出絕命的招數,顧忌之下反而讓那個羌人頻頻躲開。雲歌看得有些急,忍不住摸起一片瓦塊向要向下擲去。營門中忽然閃出一個俊逸的身影,以奇詭之速晃到那羌人的背部猛擊了一下他的枕部。那羌人無聲倒地再無動靜。方纔押車的兩人把羌人擡起塞回軿車中,而後轉身,向忽然出現的那人躬身行禮。夜風送來斷斷續續的聲音,“。。。多謝公子。。。“
低低的盆火恰好映照在那兩人的臉上,雲歌一怔,那個身材纖瘦的不是三月嗎?怪不得剛纔覺得眼熟。另一個身形高大敏健的看着也不眼生,似乎是二月。再看那被稱作公子的,長身玉立,形貌出塵,不是孟珏又是誰?
雲歌定了定神,再望過去,見孟珏伸手示意三月止語,側臉微微向雲歌這邊轉了一下,彷彿察覺了什麼一般。雲歌連忙將身子低伏在屋脊之後。等她耐不住好奇再次擡頭時,卻看見孟珏正遙遙拱手朝向營門口的兵士。那些兵士也向他拱了拱手,而後將火把插在營門邊牆的架座上,竟四下散去了。三月和二月便牽着馬兒和輜車越過敞開的營門向營地深處走去。只留孟珏空留在那片空地之上,背朝着雲歌隱身處孤身而立。
雲歌正不解孟珏爲何沒有跟進營區,卻見又有兩輛馬車從營中駛了出來。這兩輛馬車的車廂頗爲高大,由八名兵士押車。藉着月光和火光,雲歌清楚地看到押車的兵士的皆用布條遮着口鼻。他們遠遠向孟珏點頭行禮,穿過空地隱入街巷中。木輪之聲向着城北而去,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孟珏再一次空佇於廣場之上,朝望着城北的方向,久久未動。雲歌望着他煢煢的身影,忽然想起自己幾年來不願面對的心事,胸中忽然隱隱一痛。她甩了甩頭想將這心緒趕走,忽聽遠處的營房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哭叫,如同人受極刑時發出的哀嚎。緊接着同樣慘烈的呼號之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在營中,漸漸匯成一片厲鬼哀鳴之勢。雲歌驚駭之下險些失聲叫出來,抓在屋脊上的手指也猛然一抖。再聽營中,器物撞擊和低低的嘶喊之聲也隨之而起。
孟珏僵立了一瞬,隨後疾步向着營中而去,一邊走一邊從懷中抽出一支細長的東西。月華在那一叢紫色上流轉而過。下一刻,如冰泉般清澈的簫聲已在夜空下幽然而起,似和風掠過猙獰的狂亂,又似細雨潤入崩裂的浮土。營中的狼嗥鬼叫之聲竟在那簫聲的引導下漸漸淡弱下去。雲歌楞了愣,那熟悉的簫聲在她的心頭撩起一片幽暗的回憶。他何時也會這支曲子?
對面的營房中搖動起火把的光影,遠遠傳來軍吏的號令與安撫之聲。營中的吠叫終於平息下去。
營門處值夜的兵士不知何時又回到了崗位之上。孟珏收起玉簫回頭朝着她這邊望了一望,也步回營房中去了。
雲歌伏在屋脊上發了一會兒呆,醒過神來見月亮已開始西落,忙潛回虞園去了。
回到屋中,雲歌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想想剛纔所見之事,若不是衣服上蹭上的樑頭灰,真好似一個怪夢一般——三月和二月爲何要如此掩人耳目地運一個羌人入漢營?兩輛大車趁夜運出去的又是什麼?押運的兵士爲什麼要用布條遮覆口鼻?還有自己落在武都的那支玉簫怎會在他的手中。雲歌帶着滿心的疑惑沉沉睡去。整整一夜她的夢中都繚繞着那如泣如訴的簫聲。
天還只矇矇亮,雲歌就被震天的鼓聲吵醒了。漢軍這麼早起來操練嗎?雲歌起身揉揉眼睛,見窗外的天空微微發紅,又歪回榻上,片刻之後卻又霍然坐起。不對,這窗朝南不朝東,且這紅光隱有跳動,倒像是火光。雲歌披衣上身,匆匆跑入院中,聽到畫角的低鳴已從南城響起併入隆隆的鼓聲中,再細聽還裹着密集的吶喊之聲。虞院的廊子上,衣衫不整的婆子丫頭小廝們正擠在一處眺望南面火紅的天空。
雲歌見葵兒也在那一羣人中,衝她吩咐了句“不要驚着你家小姐“,便匆匆推門出院而去。封澤街上人羣熙攘,皆是睡眼惺忪的街坊鄰居正在彼此探問情況。
“閉門歸守,稍安毋躁。閉門歸守,稍安毋躁。”漢軍馬騎喝着通令,呼嘯着穿過街巷向南而去。
“聽那鼓聲,是城南的方向。。。“
“羌人的營地不就在城南外的塞章嗎?“
“不好啦。。。羌人攻城啦。。。“
議論紛紛的人羣忽然睡意猝醒,一團慌亂起來——有的惶惶掩門,有的瑟縮頓地,也有十幾個膽大的拿了家裡的菜刀斧頭往城南方向跑。雲歌定了定神,也隨着那羣膽大的男丁穿街走巷,一同向城南奔去。
遠遠就看見南門上藍紫色的天空,已被一支支帶火的流箭撕劃成無數碎條。城外羌人的長嘯之聲亦如流火般撕扯着耳膜。城頭之上人頭攢動,看得到漢軍士兵正在集結調度中。而城門之下百步之外已被木柵圍起,由持戟的兵士把手着,再難接近。
那十幾個拿着刀斧的男丁涌上去,向守木柵的士兵大聲詢問着情況,並要求加入護城的守軍。然而漢軍士兵圍緊木柵,並沒有要收編他們的意思。雲歌模模糊糊地聽到“楊玉攻城“,“局面尚在控制中“的話,心中隱隱鬆了一口氣。再看城牆之上,集結完畢的漢軍已開始分流移向城牆頭的垛口處,結集成組引弓放箭。
那一羣未被收編的男丁在木欄外議論紛紛。
“那些羌人只知馬術遊擊,哪裡懂得攻城的器械。”
“咱們漢軍只需弓弩,就可對付城外的羌人了。”
“咱們大漢朝的城池自然是固若金湯。”
那幾個人的話音未落,城門方向忽然發出轟天巨響,一下又一下好似撼在人心之上。
南城門前觀望的人羣安靜了一瞬。忽然有人大呼起來,“羌人在撞城門啦。“
雲歌定睛望去,果見高聳的城門隨着轟響在微微地震顫。那幾條閂門的巨木也如小兔般微微而跳。
恐懼如灰鳥的翅影掠過街面,人羣四下驚散。一頭黃牛受了驚,拖着散架的木車沿着街道狂奔起來。閃避黃牛的人羣互相推擠踩踏,一片接着一片向街邊倒下。雲歌也被左衝右撞,立足難穩,幾要失去平衡。一對白衣的男女在混亂驚逃的人潮中極力擠向她。那名白衣的男子忽然注意到城頭的異動,運氣高聲喊道,“趙將軍。。。趙將軍來了。。。“
這喊聲越過喧囂雜聲,忽然鎮住了驚散的人羣。許多人停下腳步,重又向南城門方向望去。遠遠的城牆上,正有三名玄甲赤衣的武將飛馳至南城門樓頂。他們翻身躍下馬背,而後臨至城牆邊,俯望着南城門下的兵卒和百姓。中間的那人更是揮臂致意,繼而又將甲冑一脫而下,露出滿頭蒼蒼的白髮來。
“趙將軍,真的是趙將軍。”人羣低低地沸騰起來。
雲歌也破頤而笑,隨着身邊的人一起向城樓之上揮臂回禮。短暫的互動之後,趙充國便與身邊的兩名副將轉身走向靠城外的一側。
雲歌的笑容忽然淡了一下——她的醫者之眼無法忽視趙衝國行步間些微的艱難,像是被兩名副將攙扶着似的。然而只是短短的一瞬,趙充國伸手推開兩人,獨身走向門樓前的垛口。南城門的重擊之聲忽然停滯了幾秒,才重又開始衝擊城門,然而那頻率和力度卻再不似先前那麼密集而猛烈,彷彿失卻了心力一般。不多時,一隊弓弩手推着弩機出現在城樓之上,開始向城門下方發射弩箭。城門上撞擊的轟鳴聲漸漸啞去,飛流的火箭也漸漸稀疏,城外的羌人的吶喊聲也漸漸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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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隊騎兵從城下而出,沿着幾條主要街道馳馬呼喝着:“羌人退了,羌人退了。“街上的百姓歡呼起來,而後慢慢平靜下來,從南城門口散開去。
雲歌也隨着人羣往回走,眼前卻回想着適才城門頂上那行步微艱的一瞬,一時有些拿不準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眼。卻聽身旁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嘆道,“唉—,龍支城作爲邊地集市立城之時,何曾想到會有今日阿?”
“陳兄此話怎講?”
“剛纔羌人撞擊城門之舉雖被趙將軍之威震懾住,卻也暴露了龍支防禦工事的弱點啊。”
“什麼弱點?”
“本朝慣例,邊陲的戰略城鎮,都會在城門外再修一座月形甕城,以保護城門,也便於禦敵。。。然而龍支。。。”那書生驟然停住話頭,眼睛向街頭正在維持秩序的一名軍吏瞟了一眼。
“龍支爲何沒有甕城?”周圍的都聽到這段對話百姓竊竊私問,神態憂疑。
那陳姓書生環顧左右,終於小聲道,“龍支初始的形制就不過是個邊地集鎮,直到武帝末年才立爲都尉府城。然而當時恰逢武帝下罪幾昭,與民生息,縮減軍事防禦上的開銷。這加建甕城之事便一拖再拖,不了了之。”
“原來咱們龍支城並非固若金湯?”
那書生搖頭未答,想了想又道,“羌人本不善攻城。然而在浩門大敗義渠安國之後,士氣大漲,又俘獲了漢人軍士,龍支的這個弱點大概就被羌人知道了。”
衆人聞言,方纔擊退攻城羌人的喜色都淡去,露出忡忡憂色來。雲歌也倏然心驚,想不到這龍支城並非堅不可摧,而城中百姓也有人能看破這關節並道於衆人知。兵臨城下之時,這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雲歌垂首默默而行,忽然發現自己走岔了道,正要轉身回溯來路,卻見街口有一家別緻的軒館,越過敞開的墨色木門,看得到列滿整面雪牆的紅木藥屜,更有藥馨草香從門中幽然而出。雲歌擡頭,看見門上書着幾個素淨的大字—雲草堂。她忽然想起昨日清晨在街頭聽到的關於雲草堂主的對話,便不自覺地停了腳。醫館人進人出倒沒有什麼稀奇,大門外卻有十幾名百姓席地坐於雲草堂外的一方空地之上,一臉苦色地望着醫館的大門。雲歌不明白這些人在這裡做什麼,路旁一個白鬍子老頭兒忽然拉住她悄聲道,“姑娘也是來雲草堂求治瘟疫的藥嗎?
“瘟疫?“這是雲歌又一次在街頭聽到這個詞了。
“姑娘不知道嗎?。。。“那老頭兒四下望了望,“軍中的瘟疫已經散到城中來了。昨日東城已有許多街坊被封了。
雲歌驀然想起昨日軍吏對孟珏所說的話,不覺怔了一怔。
那老頭兒指了指雲草堂口席地而坐的百姓,“這些人便是有家人好友住在那些被封的街坊中的。“
“他們在這裡做什麼?“
“自然是求藥啊?“。
“那爲什麼不進門去求?“雲歌不解。
“他們的家人好友被封在巷子中,就是見到大夫也無處可引。更何況如今城中因戰事而管制,誰敢明言這瘟疫。他們這是坐等雲草堂的堂主,或能出面,給他們在坊中的親人一線生機呢。“
說話間恰有一鶴髮素衣之人從雲草堂中走出。一個席地而坐衣衫敝舊老婦直起身子,眼睛直直地追隨着那人。見那人越走越遠,才失望地重又跪回原處撩起衣襟偷偷拭淚。雲歌察言觀色,知那老婦定是將那人認作雲草堂的堂主了。
白鬍子老頭見狀,亦不再多言,搖首而去,邊走邊道,“瘟疫若是來了,不用城外的羌人,這龍支城就從裡邊破了。。。破了。。。“
這一日原是孟珏來給雲歌瞧病的日子。她其實早在兩日前就定下心意,自己的傷疾已恢復得差不多了,是時候謝絕孟珏的診治了。可是經過昨夜和今晨,她不得不重新思量這件事情。因爲此時此刻能夠回答她心中層層疑惑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孟珏。